矮嫲
矮嫲并不是她的真名,可直到她死去,村里人無論老少都直呼她“矮嫲”。
矮嫲很矮,十二三歲的孩子都比她高一頭。
矮嫲是“等郎妹”(客家話,即童養(yǎng)媳),出生沒幾天便被抱養(yǎng)到五嬸家,沒奶吃,哭起來就像小貓口叫似的。喝著稀飯湯,矮嫲忽悠悠長起來了,家里的活兒也一天重似一天地壓在她身上:挑水洗衣做飯割稻插秧……望著她奔忙著的矮小身影,村里人總長長地嘆息:“作孽啊!”
矮嫲等的“郎”小她一歲,特皮,上樹偷果、下河摸魚,常常一身泥、一身傷,沒少讓矮嫲陪著受打罵。但他腦瓜子靈,讀書跟玩兒似的,能讓村里人都翹大拇指。在大家的夸贊聲中,五嬸顛兒顛兒地煎雞蛋、殺小雞,他也就噌噌噌地向上拔節(jié)。
矮嫲也悄悄地長“妹子光”啦!長辮子粗黑,眼睛大而亮,略黑的臉龐閃著一抹紅暈。夜幕降臨時,村里也有一些小“愣頭青”到五嬸家附近吹口哨喚矮嫲出來。矮嫲誰也不睬,有眼尖的人發(fā)現(xiàn)她跟隔壁的啞三同著去上山打柴,一見人就立馬分開,一前一后地走。
他念初二放暑假的一個午后,正在打盹的五嬸突然聽到柴房里傳來撕打聲。五嬸跑到門口正要推門,卻觸電般抽回了手——她聽見了兒子粗重的喘息聲、矮嫲低低的哀求聲、柴草不堪重壓的爆裂聲……
“作孽喲!”五嬸跺跺腳,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離去。
那天直到深夜,村子里都回響著矮嫲壓抑著的哀哀的哭聲,聽得大家心里頭都酸酸的,可也沒誰問她為什么這么傷心。只有啞三徹夜未眠,喘著粗氣繞著村子直轉(zhuǎn)悠。
嚴(yán)苛的五嬸對矮嫲和氣了許多,可矮嫲眼睛里沒了靈氣,整天呆滯地不知在想著什么。大聲喊她也不應(yīng),碰她一下就像受了大驚似的跳起來,一臉茫然地望著你。
啞三一直默默地陪著矮嫲,幫她犁地、砍柴,可矮嫲總垂著眼瞼,一句話也不說。
直到他進鎮(zhèn)一中念高中住校后,矮嫲才像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臉上漸漸有了笑模樣,話也多起來了。
后來他上了師范,畢業(yè)后分配到縣里工作,又找了個城里女子結(jié)婚了。他捎信來,讓父母和矮嫲都搬到城里去住。
村里人都夸說他們好福氣,五嬸夫婦歡天喜地地收拾衣物。
“姆媽,我不去!”矮嫲坐著半天沒動彈,突然蹦出一句。
五嬸停下手,嘆了口氣,便放出風(fēng)聲,要幫矮嫲招個人來上門。
五嬸家還殷實,矮嫲除了矮點,家里田中的活都拿得起。一時間,來相看矮嫲的人還真不少。
誰知矮嫲不是到田里去,就躲進廚房不露面。
一次,有個鄰村的后生心很誠,借口討水喝進了廚房。躲閃不及的矮嫲一把抓過灶臺上的大粗瓷碗,假裝嘗菜的咸淡,遮住了大半個臉,愣是沒叫那人相看。
“你是不是看上啞三那窮小子了?”五嬸橫了一眼這么多天一直在門外池塘邊上徘徊的啞三,聲音陡然拔高八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休想!”
啞三勾頭而去。
矮嫲眼中的光頓時暗淡。
當(dāng)晚,矮嫲洗了頭、洗了澡,穿上她最喜歡的碎花裙子,喝下一整瓶的農(nóng)藥,自殺了。
五嬸夫婦“心呀肉呀”地號啕著,等葬了矮嫲、過了“頭七”,兩人都老了好幾歲。
那個他也從城里趕回來,正趕上矮嫲下葬。啞三一看見他,就沖上去對著他的臉狠狠地啐了一口,幫忙的人忙把兩人拉開,生怕他們會打起架來??伤宦暡豢缘夭恋敉倌P著腿坐在矮嫲墓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夜幕降臨時,啞三也來到墓前,伸手遞給他一支煙,并打著了火。
那天晚上,矮嫲墓前一直忽明忽暗著兩點火星,也有低沉的男音響起,直到天亮。
不久,五嬸夫婦就搬出了村子,那空無一人的九廳十八井的堂屋,被他們捐給村里當(dāng)了村小校舍。
他們只提了個條件:讓啞三到學(xué)校里當(dāng)臨時工,專管敲鐘。
八嫂
村子里最招小皮猴子討厭的,就屬八嫂了。
那時,我們最喜歡到“戴氏祠堂”去玩耍了。
祠堂很大,有三百多平方米吧,分為上下廳。上廳的正中,供奉著“戴氏太公太婆像”和“神祖牌”,已傳了二十來代了,用工筆細(xì)細(xì)描畫的,倒也古香古色。廳中并排著兩個天井,下廳正中供奉著“三太祖師”神龕,左右堆放著圓木和稻稈。
平時,我們喜歡在里面藏貓貓。下雨天,就折紙船放到積滿水的天井里。冬天來了,我們就把神龕前融的蠟油和著泥土燒,烤火,也烤地瓜。
可八嫂就像揮不去的陰影,老飄蕩在我們左右。她稀疏花白的頭發(fā)松松地挽了個髻,佝僂著身子掃地,也點香。她總是癟著沒牙的嘴,絮絮地嘮叨:
“別玩火,晚上會尿床的!”
“小妹子不能叉開腿坐在門檻上,沒羞沒臊!”
如是等等,常讓我們興致全失,一哄而散。
姆媽聽了我多次抱怨后,板下臉訓(xùn)我:沒個妹子樣!她說,八嫂是五保戶,義務(wù)看守祠堂。小孩子不曉事亂玩火,萬一燒起來就了不得了。
哼,五保戶?死要財!這么老了,還天天扎掃把,到墟天時擔(dān)去賣!眼珠子骨碌一轉(zhuǎn),我們決定捉弄八嫂的孫女水蓮一番。
誰知,沒等我們靠近,水蓮就殺豬般嚎叫起來,倒把我們嚇得目瞪口呆。水蓮見狀得意洋洋地說:“奶奶早告訴我了,你們要是敢前來碰我一下,哼哼……”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我們就偷偷地把八嫂剛扎好的掃把全剪斷了。
這下可闖下大禍了!八嫂拿著松散的掃把,滿村子叫罵我們這些“小短命的”。我們都縮在家里不敢出門了。
姆媽聽見后,順手抄起竹鞭,按倒我們就抽,還邊狠命地罵:“你們個沒心沒肺的,你不知道八嫂不容易啊!”
聞聲趕來的八嫂搶下姆媽的鞭子,嘆了口氣,叫我們坐下來,細(xì)細(xì)地跟我們說道:
早年間她老公下南洋死了,自己無兒無女,只好吃“五保戶”。有一次趕墟時,一對夫婦托她照看下孩子,誰知再沒回來了。她只好把孩子抱回家養(yǎng)著,這,就是水蓮。
我們聽得呆了。八嫂撩起衣襟擦擦眼角:“水蓮命苦哇!我老了,快‘百年歸山’了,就指望多賣點掃把,給她積點錢,好養(yǎng)她長大……”
“奶奶!”水蓮撲到八嫂懷里大哭。
“婆婆,我們錯了!”我們也哭著跪倒在地。
從此,我們見到八嫂都恭敬地叫“婆婆”,還爭著帶水蓮去玩。八嫂笑得像極了老菊花。
沒過多久,一向平靜的村子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那天,大人都下地干活了。祠堂里突然傳來八嫂聲嘶力竭的叫聲:“捉賊啊!捉賊啊!”
我們沖到祠堂時,看見八嫂死命拽住一個男子的腿,那人卷著一大包東西想逃。
“捉賊啊!快來捉賊啊!”我們也跟著大叫。
漸漸有大人的腳步聲傳來。
那賊情急之下,扔下東西,狠勁將八嫂一推,掙脫開就飛快地跑了。
我們看見八嫂像一片落葉一樣飛出去,又重重地跌落到天井里,頭撞到石板角上,猛地一陣抽搐,不動了。
“婆婆!婆婆!”我們失聲驚呼!
最先趕到的啞三小心翼翼地把八嫂抱回床上。
“八嫂!八嫂!”大家急切地喚她。
隨后趕來的“赤腳醫(yī)生”仔細(xì)地檢查后,搖了搖頭,把一根銀針扎在八嫂頭上,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八嫂幽幽地睜開雙眼,呆滯地盯著大家,咿呀了一下。五嬸搶前說:“老嫂子,祠堂里的‘太公太婆像’和神祖牌都追回來了,你放心吧!”
八嫂緩緩地把頭轉(zhuǎn)向哭得沒聲了的水蓮。啞三嗡聲說:“我會養(yǎng)大水蓮妹子,我會送她讀書的!”
八嫂咧了下嘴,喉嚨里“咯”的一聲,閉目而去。
“八嫂!!”大家痛哭失聲!
三天后,村里人都去送八嫂“上山”安葬。
“頭七”后,八嫂的像單獨掛在太公太婆像旁,名字也上了神祖牌。
八嫂是戴氏家族中唯一單人畫像,單人上牌的。
村里人說,年節(jié)喜慶都要讓八嫂享受大家的祭祀。
啞三
啞三從一出生就是村里的“名人”了。
客家人有俗語說;“男怕初一,女怕十五。”農(nóng)歷初一、十五出生的人命硬啊!會克死人的!
說來也怪,啞三的父母在他五歲前就先后“走”了。
啞三的出名還在于他沒讀過書,又特別犟,常一語驚人。
在啞三六歲的一天,他氣急敗壞地扯著一個路人來找五嬸評理:他懷疑路人偷了自己的柴,掄起棍子和路人理論,結(jié)果被打了一拳,還跌得全身是沙。
五嬸問啞三有幾擔(dān)柴。
“三擔(dān)!”啞三斬釘截鐵地說。
“這里不是有六把柴嗎?”五嬸戳著啞三的腦門,哭笑不得。圍觀的人哄堂大笑。
也不知哪個好事佬把這件事編了個“顛倒話”順口溜:“三擔(dān)籬柴得六把,捉賊不到被賊打。扛根田埂沿棍走,跌倒一沙盡頭發(fā)!”
當(dāng)啞三有一次無意間向矮嫲講起這個“典故”時,很久以來臉色陰沉的矮嫲竟笑得前俯后仰,大眼睛里有了點點光彩,也難得地和啞三說起自己的童年趣事。聽著,啞三的心里就有許多小魚在歡快地游著。
誰知矮嫲她……唉!啞三也算是沒福之人啊!
村里人發(fā)現(xiàn),啞三更加沉默了,也再沒親近過哪個女子。
只有每年到正月十五鬧花燈、踩船燈時,啞三便急了眼似的搶著扮“媒婆”:他頭插紅花,粗黑的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笑竟會撲簌簌地往下掉粉!他穿著明顯窄小的女裝,舞著團扇,飛著媚眼,極投入地扭著。
村里人從來都給啞三最熱烈的喝彩,也從不和啞三爭扮“媒婆”,并不是啞三演得太好,而是大家都知道,矮嫲生前最喜歡看啞三扮“媒婆”。
“啞三重情重義,是條好漢子!”村里人都翹大拇指。
可當(dāng)啞三把水蓮領(lǐng)進自己一貧如洗的家時,不由發(fā)了愁:靠臨時工那點工錢,怎么養(yǎng)活兩張嘴,再供水蓮上學(xué)?
看著門前那一口清凌凌的池塘,啞三一拍大腿:辭工!養(yǎng)鴨!
借下大本錢買下鴨苗后,心里沒底的啞三跪在“三太祖師”神像前禱告:“三太祖師,保佑我的鴨子快長快大,一只三斤,三只一斤,只只三斤,斤斤三只……”啞三繞口令似的喃喃,突然發(fā)覺自己繞錯了,趕忙糾正:“三太祖師、三太祖師,千萬別理我說的話,隨它大,隨它大!”
也許是村里人一心捧啞三的場,啞三的又一個典故風(fēng)一樣地傳遍了左右鄰村,啞三和他的鴨子名聲大振,生意自然不差。
養(yǎng)著鴨子,啞三吃住在鴨棚,得下了老寒腿,頭發(fā)很快白了,背也很快駝了。
靠著鴨子,水蓮長得比水蓮花還水靈,手又巧,初中畢業(yè)后到鎮(zhèn)里學(xué)了裁縫。出師后,自己開了家裁縫店,手藝好,人又漂亮,生意紅火著呢。沒兩年,就在城里結(jié)了婚,買了房,小日子過得比蜜甜!
水蓮夫婦雙雙跪倒在啞三面前,求他一起到城里享享福。
啞三硬是不答應(yīng),只把鴨子轉(zhuǎn)讓給別人,搬回到矮嫲的那間小屋去住。他說,人老戀舊,村子里人熟,過著舒坦,要把一把老骨頭埋在村里。
水蓮無奈,只好按月寄生活費,按季做好齊整衣裳,每次回村,又帶著大包小包的補品、糕點。
啞三老來有福哇!村里人說,夏搖蒲扇、冬烤火籠,舊時的財主也沒這么滋潤!
啞三笑得瞇縫起小眼睛,合起折扇敲敲旁邊小毛孩的頭,說:“聽見沒?大家都是說給你們聽的呢!好好跟你你水蓮姑姑學(xué)著點!啊?”
今年正月,我難得回家鄉(xiāng),又看見了久違的踩船燈。還是啞三扮的“媒婆”,腰肢扭不太動了,可那媚眼拋得,那叫一個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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