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朱老漢就起床了,穿上衣服后,他從枕頭下摸出一根牛鞭,牛鞭握在手里,朱老漢便有了底氣,他挺起胸脯走出家門,在牛棚邊,他把牛鞭一甩,嘴里喝喊道:“牛牛,耕地去!”
牛鞭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后。抽在了牛棚的欄桿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可牛棚里卻沒有任何回音,朱老漢的心一下子似乎被掏空了,他又抽了一下牛鞭,嘴里喝喊:“牛牛,耕地去!”
牛棚里依舊沒有任何回音。
朱老漢這下總算清醒了過來,他望了望空蕩蕩的牛棚,眼里涌出了渾濁的淚水。
牛牛是跟隨朱老漢多年的老黃牛愛稱,對于朱老漢來說,牛牛就是他的命根子。朱老漢唯一的女兒兩年前遠(yuǎn)嫁他鄉(xiāng),平日極少回家。去年老伴去世后,家里就剩下孤苦伶仃的朱老漢。朱老漢覺得自己就像一棵光禿禿的樹上的最后一片枯葉,隨時都有可能凋零。這些日子,唯一讓朱老漢欣慰的是還有牛牛與他相伴,可現(xiàn)在牛牛也狠下心撇下他撒手歸天了。朱老漢清晰地記得牛牛病倒在牛棚時,他點(diǎn)著煤煙燈,徹夜守在牛牛的身邊,在牛牛生命的最后一息,朱老漢一遍又一遍聲嘶力竭地呼喊著牛牛的名字,牛牛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它把頭偎在朱老漢的身上,眼里涌出的渾濁淚水,直往朱老漢的心里灌。
牛牛死后,朱老漢為它挖了個墓坑,墓坑很深,土覆得很厚,很結(jié)實(shí),使野狗們沒辦法扒開。
失去牛牛之后,朱老漢的心就像一口枯井。做為一個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的農(nóng)民,朱老漢和土地有著一份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結(jié),每天開春的時候,只要朱老漢的雙腳沾上田里松軟的泥土,泥土的氣息就會一陣一陣地鉆入鼻孔,引起一種新鮮而快活的感覺,神清氣爽的他覺得自己就像金燦燦的飽滿麥子,充滿了勃勃生機(jī)和張力,他揚(yáng)起鞭子,嘴里喝喊:“牛牛,加把勁!”
朱老漢的話音剛落,在前方辛勤耕作的牛牛嘴里就會發(fā)出哞哞的叫聲,這叫聲在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顯得特別具有穿透力,特別沁人心脾,朱老漢的心便洇透在一池春水里。他讓手中的牛鞭在空中劃出一道又一道美麗的弧線,但就是沒有落在牛牛的身上。在朱老漢的心里,牛牛就是他身上的一塊肉,牛鞭抽在牛牛的身上,朱老漢的心就像刀割一樣的痛。
現(xiàn)在又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望著在田里忙忙碌碌的人們,朱老漢的心里堵得慌,這些日子,他的腦子里晃動的都是牛牛的影子,每天早晨一起床,他就往牛棚處奔,滿心希望能看到牛牛,在朱老漢的心里,牛牛還活著,可每次他都乘興而來,失望而歸。
朱老漢的田橫在斜坡上,面朝正南,太陽從升起到落山,整日可以照到它,朱老漢為此感到深深的自豪,可現(xiàn)在這塊土地上居然長出了野草。
朱老漢時常呆呆地望著這片田地,眼前不斷地晃動出牛牛耕作的模樣,那被犁刀和犁嘴割切的泥土像流質(zhì)一樣蕩漾、波動著,泥土散發(fā)出的氣味是那樣令人興奮而又甜蜜。這樣的回憶只能使朱老漢陷入更深的痛苦漩渦之中。原先朱老漢的身子骨還算硬朗,可自從失去牛牛后,他一下子像被吸去了精氣神兒,整個人蒼老了下來,挺直的腰板也開始彎曲,現(xiàn)在的朱老漢不僅喪失了勞動力,而且對生活失去了興趣,他家的煙囪上方再也見不到炊煙的升起。餓了,朱老漢就跑到街上買一塊饅頭啃一啃,啃著啃著,他眼里的淚水就把又硬又澀的饅頭打濕了。
這時候,好心的媒人上門給朱老漢提親了,媒人告訴朱老漢,西村有個江大媽與他同齡。喪偶多年,身邊沒有子女。朱老漢起初不大愿意見面,畢竟他的心里還沉甸甸地裝著去世的老伴,要他這把年紀(jì)的老人接受新伴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媒人臨走時,甩下的一句話讓他決定相親。
媒人說:還是找個伴暖暖被窩吧。
聽到媒人的這句話,倔強(qiáng)的朱老漢鼻子忽然一酸,眼角便涌出了淚水。
與媒人一塊到江大媽家相親的那天,朱老漢穿上一套整潔的衣服,手里提著一柄亮油油的煙袋子出門了。
跨進(jìn)江大媽家,朱老漢的目光往四周瞧了瞧,江大媽家簡陋就不說了,此時正是梅雨季節(jié),屋里的地板、墻壁上都是濕漉漉的,輕風(fēng)吹過,一股難聞的霉味迎面撲來,朱老漢覺得一陣反胃,他急忙銜上煙袋子,點(diǎn)上煙,閉著雙眼,兩腮塌陷。吐出繚繞的煙霧時,朱老漢的雙眼微微睜開,射出一道光落到坐在他不遠(yuǎn)處的江大媽身上,那天的江大媽雖然也經(jīng)過了一番打扮,但歲月畢竟不饒人,朱老漢還是從她那張溝溝坎坎縱縱橫橫的苦瓜臉上讀出了歲月的滄桑。
朱老漢與江大媽除了禮貌性地打個招呼外,再沒有更多的話語了。
空氣中出現(xiàn)了令人窒息的沉悶。
這時候,天上下起了雨,從江大媽家破舊的屋頂上漏下的雨正好落在朱老漢身上,也落在朱老漢的心里,朱老漢的心頓時變得冷颼颼的,他真的沒想到這個世上還有人過得比他更凄苦,他的心里除了同情和憐憫外,沒有任何愛情的成分。
坐在靠近大門木凳上的江大媽臉上平靜如水,對于朱老漢的到來,她既沒有表現(xiàn)出興奮,也沒有表現(xiàn)出厭惡。
“哞——”黃牛的叫聲打破了屋里沉悶的氣氛,朱老漢呆滯無神的眼睛閃了一下,透過繚繞的煙霧,他看到離門不遠(yuǎn)處拴著一頭黃牛,他的目光便定格在這頭黃牛身上,黃牛眼睛像銅鈴一樣大,兩只彎角青里透亮,特別是一身黃膘毛色,像綢子一樣的光亮。朱老漢的心弦被重重地?fù)芘艘幌拢l(fā)現(xiàn)這頭黃牛與死去的牛牛極為相像,黃牛見朱老漢看著他,便朝他甩了甩起了尾巴,算是給他打了個招呼。
朱老漢朝黃牛笑了笑。
黃牛見朱老漢朝他笑,便朝朱老漢發(fā)出哞哞的叫聲,這熟悉的聲音把朱老漢的心弦重重地?fù)芘艘幌?,他的眼里忽然有了淚水。
那天,走出江大媽家,媒人問朱老漢有什么想法,朱老漢不假思索,嘴里迅速蹦出一個字:“成!”
過了幾天,媒人和江大媽也到朱老漢家,那天剛好也下雨。踏進(jìn)門檻,江大媽的目光掃了掃朱老漢的屋子,朱老漢的屋子有兩間,外面小間的是廚房,里面大一點(diǎn)的是臥室,屋子簡陋得令人心寒。江大媽的臉上掠過一絲的陰影,朱老漢的家境竟比媒人介紹得要差了一大截。她想離開,掉過頭后卻怎么也邁不開步子。
最終,江大媽還是邁進(jìn)了朱老漢家的大門。朱老漢連一句問候的話都沒有,他木訥地縮在角落里,嘴里銜著那柄亮油油的煙袋子。
江大媽在屋子正中木椅上坐下,她的表情仍舊很平靜,好像不是來相親,而是到鄰居家串串門。
好心的媒人一直在努力尋找話題,朱老漢和江大媽卻始終搭不上話。
雨越下越大,可以清晰地聽到雨水落在瓦片上發(fā)出劈劈啪啪的聲響。
江大媽靠在木椅上,靜靜地閉上雙眼,似乎等待著什么事情發(fā)生。
幾分鐘過去了,朱老漢看到江大媽睜開了眼睛,她那爬滿皺紋的臉上有了淺淺的笑意。
沒過幾天,朱老漢與江大媽成親了。
江大媽的那頭老黃牛也陪嫁了過來。
結(jié)婚的那一天,朱老漢沒辦酒宴,沒有人登門祝賀,仿佛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
“新婚”之夜,朱老漢和江大媽各抱一床棉被躺在床上,背對著背,各睡各的。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當(dāng)黃牛傳來哞哞的叫聲時,朱老漢像裝了彈簧似地從床上蹦了起來,開始穿衣。
“干啥?”江大媽輕聲問道。
“耕地去?!?/p>
走出破舊的屋子時,朱老漢轉(zhuǎn)過頭,瞧一眼滿頭銀發(fā)的江大媽,心里忽然有了一種酸楚的感覺,他長長嘆了口氣,說:“老伴,說句心里話,我是看中你有一頭會耕地的牛,才有結(jié)婚的念頭?!?/p>
江大媽的眼里噙滿了淚水,她拿起擱在身邊做鞋底的漿布,干起了針線活,因?yàn)樾妆容^厚,江大媽要費(fèi)好大的勁才能將手里的針頂進(jìn)去,然后再用針夾夾著針的另一端,連著線拔出,也許是人老眼花的緣故,江大媽一不小心,針頭把拇指刺出了血。
望著江大媽拇指上滲出的血,朱老漢的心里一陣難過,他知道江大媽在為他做布鞋。因?yàn)閮商烨?,江大媽為他量了腳的尺寸。
朱老漢覺得自己的這句話傷了江大媽的心。這是他的心情的真實(shí)表白,朱老漢是個藏不住話的人,昨天晚上,他一直想把自己的真實(shí)情感表露出來,但因?yàn)槭恰靶禄椤敝?,他不想讓江大媽傷心,于是便把這句話憋在心里,現(xiàn)在終于吐出來了,朱老漢頓時覺得壓在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了。
江大媽輕輕地抹去拇指上的血后,她把針往頭皮上擦了擦后,又悶聲不響地干起了針線活,可這回她手中的針卻阻在了鞋底的布葉中,任憑她使多大的勁都不能讓針通過,江大媽有點(diǎn)氣惱了,她賭氣地把鞋底一甩,說:“我現(xiàn)在也不瞞你,我是看中你家屋子下雨天不漏水,才答應(yīng)嫁給你!”
一陣靜默。
“你說像我們這樣半截兒入土的老人,在一塊兒過后,會不會有那個……愛情?”朱老漢蹙起眉頭。
“有沒有愛……情,我們都得把日子過下去呀?!苯髬屌み^頭,眼里的淚水悄悄地流了出來。
朱老漢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的那張爬滿皺紋的臉上露出用鑿刀挖出來的決心:“對,我們都得把日子過下去!”
朱老漢說罷,牽著牛韁繩,往田地走。
走出一段路后,朱老漢忽然覺得自己衣服口袋有些沉,他把手伸進(jìn)去,一摸卻是兩個還帶有點(diǎn)溫度的雞蛋,江大媽是什么時候起床為他熱的雞蛋,朱老漢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想嗞嗞雞蛋的味道,于是,他輕輕地剝開雞蛋殼,把雞蛋掰開很多瓣,將一瓣輕輕慢慢地放進(jìn)嘴里,嚼得粉碎之后。再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往下咽。
有滋有味地吃完雞蛋,朱老漢打了個香甜的飽嗝,江大媽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忽然從他的腦子里蹦了出來,這一刻,在朱老漢眼里,江大媽不再像往日那樣毫無生機(jī),她的那張臉上煥發(fā)出亮麗的光芒,她的微笑變得暖人心扉,她臉上的皺紋,在朱老漢看來,就像月餅上的美麗花紋,撓得他心癢癢的,真想沖上前啃一口,當(dāng)這種荒唐的想法從腦子里冒出來后,朱老漢忍不住笑了,他笑得那樣的天真、那樣的放肆、那樣的粗獷。笑過之后,朱老漢忍不住掉過頭,往家的方向眺望——
此時,東方已露出魚肚白色,一疊一疊鍍著燦爛金邊的早霞在淡綠色的幽暗中伸展,鳥兒開始在竹林里鳴囀,清涼的晨風(fēng)緩緩地?fù)u曳著樹木。天越來越亮,在道道晨光的照射下,朱老漢家的輪廓變得越來越清晰了,在他家的屋頂煙囪上,有潮濕的炊煙在匍匐著、旋轉(zhuǎn)著、依偎著,像有意志的春藤那樣緊緊纏繞、生生不息。
朱老漢的兩眼濕潤了,胸中的那一點(diǎn)暖意迅速擴(kuò)散。這一刻,朱老漢覺得自己就像一棵光禿禿的樹上剛剛冒出來的綠葉,充滿了勃勃生機(jī)。他挺起腰桿,讓手中的牛鞭在空中劃出一道又一道美麗的弧線,嘴里喝喊道:“耕地去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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