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板一覺醒來,打開手機,正好是七點四十。胡老板就有這個本事,一開手機,準是七點四十。他已經成了一架生物鐘。
開門以后,去漱洗間,刮胡子;被子由店里的服務員汪娟過來疊。實際上,胡老板每天的日子都是從刮胡子開始的。胡子的長勢永遠趕不上剃須刀的凌厲鋒芒,每天刮,胡子就等于沒長。但胡老板還是要刮,刮得一張臉鐵青。以前不是這樣,以前胡老板喜歡留胡子,絡腮胡延綿不斷,像森林。后來衛(wèi)生防疫部門檢查衛(wèi)生,看到這片邋遢的森林,聯(lián)想到飯店也同樣邋遢,很反感,罰了他的款。后來,胡老板不留胡子了。
當然,還有一個隱情,胡老板不愿意說。
胡老板沒有吃早飯的習慣,早晨的胃,基本上沉浸在天南海北的電視節(jié)目里。在服務員們圍著大圓桌吃早飯的時候,大堂經理蘇小四毫無例外地泡一杯濃茶,端到大堂旁邊的一個小房間里,端到電視機的熒屏前。遇到胡老板肩肘不舒服,坐在那里搖頭晃腦,她還會殷勤地為他捶一陣子肩。胡老板比較偏愛電視里的新聞重播,他曾不止一次地對蘇小四說,喜歡呆著臉看電視連續(xù)劇的人,最沒有頭腦。實際上是把店里的服務員都罵了,兼帶著,也罵了自己遠在家鄉(xiāng)的老婆。
胡老板是北方人,十幾年前就來到長江下游的北門鎮(zhèn)了。當時是在一家名叫好來的小飯店掌廚,每月掙的錢除去零花,如數(shù)寄回老家;兩年以后,他手心發(fā)癢,也想當老板,就向好來飯店的老板借了五百塊錢,憑五百塊錢起家,盤下了一家小飯店。如今的正陽酒店,是他接手的第二個飯店,挨在北門公園旁邊,有個獨門獨戶的院子,規(guī)模也還可以,樓上下,有大堂,有包間,樓上還有卡拉OK廳。本來想把老婆孩子接過來的,但是不行,家里還有老人,走不開,夫妻只好分居兩地。
八點多鐘,手機響了,是區(qū)政府辦公室劉主任打來的。劉主任說:“我馬上過來,有其他人嗎?”胡老板說:“沒有,你過來拿吧?!?/p>
關上手機,一輛摩托車駛進了院子,是水產販子楊疤痢。楊疤痢停了車,夸張地喊一聲胡老板,甩著一雙膀子走進大堂。天已經蠻冷了,他還高卷著袖子,露出兩條膀子上刺青的龍和鳳,對服務員說:“一個個還愣著,傻不拉嘰的!”服務員們就魚貫而出,去外面停著的摩托車跟前,把螃蟹王八白蟮和蛇一件件卸下來,拎到廚房里去。楊疤痢攔住一個叫柳小燕的,說:“你別干,我叫她們干,又沒叫你干?!绷⊙嗑烷e著手,和楊疤痢面對面地站著,站在大堂里,聊天。胡老板坐在小房間里,看著,看柳小燕一臉羨慕的樣子,就站起身來,關了電視,遠遠地喊一聲小楊,把楊疤痢叫進了小房間。這里一半作為儲藏室,一半留給胡老板或蘇小四辦公,一張長桌,一把椅子,一臺電視,很擠。
胡老板遞給楊疤痢一支煙,自己先點上,再為他點火。楊疤痢抽一口煙,問有什么事,胡老板拍拍他的肩,讓他坐下。楊疤痢坐了一會兒,見胡老板無話可說,就說:“你找我,到底干什么?”胡老板說:“我沒事,叫你坐坐,抽根煙。”楊疤痢像是受了騙,頓時板下臉:“我他媽上你的當!我跟小燕講話講得好好的,你棒打鴛鴦,把我們拆散了!”胡老板不禁笑道:“小楊現(xiàn)在會講話了嘛!還棒打鴛鴦,你們算什么鴛鴦?小楊你老大不小了,也該找個人,在一起過日子了?!睏畎塘〔黄堁孕?,很認真地說:“你幫我找!”胡老板繼續(xù)笑著,說:“我是外來戶,人生地不熟的,哪有這本事?”楊疤痢說:“什么叫本事?我不要別人,就要你們店里的柳小燕,怎么樣?”胡老板尷尬了,說:“你講笑話呢,你今年多大了?”楊疤痢說:“三十三,比你還小一歲呢!”胡老板說:“你跟我比!她喊我叔叔,你喊我什么?你比她大十三歲呢!”楊疤痢說:“我無所謂,我可以讓她改口,喊我哥哥?!焙习骞室鈹[出吃驚的樣子說:“小楊降輩啦!”楊疤痢說:“你當介紹人,你說行不行吧?”胡老板說:“小楊我跟你講正經話,我看菜市場那個賣豆腐的寡婦就不錯,人家對你也有意思,挺合適的?!睏畎塘〔恍嫉卣f:“她,賠嫁給我一座長江大橋我都不要!我走了,不跟你胡扯了,明天來結賬?!弊叩介T口,又回頭說:“胡老板,你他媽賊精!我知道你,把我拽著,不讓我跟她多講話?!焙习寮泵Ω先フf:“小楊你要是這樣講,就沒意思了?!睏畎塘≌f:“什么有意思沒意思!你等著,你看我哪天不把她強奸了!我說到做到!”胡老板伸手要拽他,他將胳膊肘猛地一抵,一下子把胡老板抵到了門框上。
正好這時候劉主任到了。劉主任是自己開一輛桑塔納來的,劉主任將轎車的屁股直伸到酒店的大門口,將后廂蓋打開。胡老板摸一摸胸口,肋骨有點疼。他忍住疼痛,走到大堂的服務臺里面,將已經用報紙包好的一堆東西捧出來,放進車屁股里。劉主任說:“賬都清了吧小申?”胡老板說:“清了清了,劉主任昨天已經簽過字了?!眲⒅魅尾乓P后廂蓋,胡老板一攔,說主任你慢著,就直奔大廳。少頃,胡老板拎出幾掛自制香腸,比外面賣的香腸粗了一圈,說:“一點小意思,不用簽字?!本头胚M了后廂里。
正要關后廂蓋,猛就聽得,嘭的一聲,汽車的頂篷被人拍了一巴掌,把兩個人都驚得不行;尤其是劉主任,差不多都呆了。原來是楊疤痢。劉主任說:“是小楊啊,我當是誰呢。”楊疤痢夸張地說:“好啊!劉主任以權謀私,這回被我逮到啦,逮了個正著!”劉主任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亂云飛渡。劉主任隨手拎出一瓶酒,是五糧春,遞給楊疤痢,故作鎮(zhèn)定地說:“胡扯蛋,誰以權謀私啦?來,拿著,小意思。”楊疤痢兩手叉腰,說:“酒是好酒,確實是好酒。我不要,我要煙!”劉主任慌得手都抖了,一邊抖一邊打開報紙,從里面拿出一條玉溪煙,遞予楊疤痢。胡老板生氣地說:“小楊,你干嗎?!你別拿!”劉主任說:“沒事,沒事,是我主動給的,是我主動給的。”楊疤痢接了煙,仍不知趣,說:“我和劉主任交朋友,我又沒拿你的,你急什么?!哪像你,嗇蛋一個,一分錢都跟我算得精精的!”胡老板不耐煩地擺手,說走吧走吧,意思是叫楊疤痢走人,隨手哐的一下把轎車的后廂蓋關上了。
送走兩個人,胡老板不悅之色略呈臉上。這時,遠遠一溜自行車過來了,起碼有十一二輛,雜亂而張揚,那作派,就像是舊時的漢奸隊。胡老板急忙迎上去,就見這一撥人把自行車停得橫七豎八。迎進大堂,他們尋了兩張大圓桌坐下,胡老板招呼蘇小四倒茶敬煙。一時煙云驟起,大堂的一隅云山霧罩。胡老板對其中一個矮胖子說:“熊班長,該安裝的,那天都裝了,今天沒有多少任務了吧?”矮胖子說:“胡老板干嗎?怕我們把你吃窮啦?”胡老板忙說:“熊班長看你說的,你們是來為正陽酒店搞增容的,招待一頓飯,那還不應該嗎?”有人就說:“看胡老板嗇的,趕快定調子,招待一頓,生怕我們吃兩頓!”胡老板尷尬地賠笑,說:“哪里哪里,十頓八頓,我還是能管得起的?!焙习迮阕粫?,聊了幾句,不敢戀戰(zhàn),就掏出手機,匆匆看一眼,站起來,像有什么急事似的,也不打招呼,急著出門去。其實是上樓去了,有意避開這撥人,去了臥室。
但是,時間不長,樓下突然傳來一片嚷嚷聲,胡老板急忙看窗外,就見大堂里的那撥人全都出來了,蘇小四也跟出來。胡老板情知不妙,趕緊出門,奔跑下樓,湊到矮胖子跟前,問是怎么回事。矮胖子已經推了自行車,說:“老板拿架子,不歡迎我們,那我們還留在這里干什么?!”胡老板慌著說:“誤會了!誤會了!怠慢了誰都可以,我哪能怠慢各位呀!”又忙著去招呼推自行車的其他人。矮胖子頓了頓,終于重新支起自行車,說:“看胡老板也怪可憐的,算了算了,我們都回頭吧?!焙习寰蛿[出一臉感恩戴德的樣子,尾隨他們進大堂,重新安排各位坐下。矮胖子說:“胡老板其實也不用你忙乎,你叫服務員拿幾副撲克牌來,再給大家每人發(fā)一包煙,你忙你的去吧。”胡老板趕忙扭臉,對廚房喊:“汪娟,去買幾副撲克牌,再拿煙,快,動作快一點!”
離開這撥人,胡老板反而覺得無聊了,也不想再上樓,就一個人穿過廚房,到后院。剛到后院,手機響了,是派出所老黃打來的。胡老板以為老黃要來吃飯呢,老黃卻說:“申存忠你趕快來一趟,你家老弟被我們拘留了?!焙习宀幌氤泽@,但講出的話還是顯出了吃驚:“真的呀!賭博?”老黃說:“噢,原來你知道,你是不是也有賭癮啊?”胡老板說:“黃師傅真會開玩笑,你什么時候聽說我賭過?”老黃說:“那你就趕快來一趟吧?!笔掌鹗謾C,蘇小四過來,問誰的電話,胡老板懶懶地說:“老二又給抓起來了,派出所老黃叫我去。”蘇小四說:“那要帶錢去了。”胡老板說:“中午沒有多少生意,我不一定能趕回來?!碧K小四說:“那,供電局這撥人,怎么辦?”胡老板顯出些不耐煩,一擺手說:“這撥人難侍候,今天活已經不多了。你中午陪他們,多下幾杯酒。我就不跟他們打招呼了?!?/p>
騎上自行車,一溜煙地出院門,胡老板去了好來飯店。這飯店,就是先前胡老板剛來北門鎮(zhèn)時掌廚的小飯店,如今已經易主,歸于二弟的名下。一進門,胡老板就把所有店員召集到一起,鐵青著臉說:“老二又進去了。我告訴你們,老二不爭氣,那是他的事!他是我家兄弟,飯店是我?guī)退皇指闫饋淼?,所以,講這飯店是我的,也沒錯!朱師傅,老二不在的時候,你替我臨時負責一下。各位,我們先小人后君子,我有言在先,誰要是趁老二不在的時候,趁火打劫,搞怪,不要怪我申某人不客氣!——我沒有更多的話要講,照常開業(yè),跟昨天一樣,該咋辦咋辦!”撇下面面相覷的伙計,胡老板離開了飯店。
不多時,胡老板已經站在公安員老黃的面前了。辦公室的掛鐘正好敲響,只一聲,是十點半。胡老板遞煙,卻不講話,顯出低眉順眼的樣子。胡老板不講話,老黃也不開口。胡老板終于說:“我弟弟不爭氣,叫黃師傅費心了。”老黃說:“我無所謂,都像你這樣遵紀守法,還要我們這些人干什么?”胡老板聽出這話有點不友好,就在腦子里搜索,搜索在哪個地方得罪老黃了,竟想不起來,只好說:“我不單是為他的事來的,他就那一堆了,我何必為他忙乎呢?我想請黃師傅有空到我們店里去,指導指導?!崩宵S說:“別——申老板,你弟弟被抓起來了,這時候你別讓我去指導?!闭f著話,老黃把辦公桌上的一張拘留通知書推過來,已經填寫好了,老黃說:“人被拘留了,你是家屬,簽個名吧?!焙习蹇匆豢?,并沒有伸手去碰它,聲音低下來,像蚊子哼:“中午我做東,黃師傅你把該喊的人都喊上,看看,不去正陽酒店,去別的飯店也行,好好搞幾杯。”老黃一擺手:“公事公辦,申老板你還是簽字吧?!焙习蹇磳Ψ剑幸獍炎约焊愠尚奶摎舛痰臉幼?,說:“黃師傅你真不給面子啊?……我們出門在外,做個生意處處看人臉,也不容易。……今天算我求你了還不行?”老黃正色道:“你這是說的什么話,犯了法,還談什么面子不面子?你真要有誠意,飯你別請,給派出所一些贊助?!崩宵S說著,把手伸向拘留通知書,手指頭在紙上遲疑著,終于不甚果斷地將通知書收回到自己跟前。胡老板看在眼里,小心地問:“多少?”老黃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不說話。胡老板說:“兩千?”老黃說:“申老板你也真能講得出口!兩萬。”胡老板驚得不行:“兩萬?……我以為、以為兩千呢?!崩宵S說:“虧你申老板還是個企業(yè)家呢,一點企業(yè)家的風度也沒有!”胡老板說:“我、我哪是什么企業(yè)家?……少一點不行嗎?”老黃說:“你還要怎么少?一萬九,還是一萬八?”胡老板不敢再看老黃了,湊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把那張紙從老黃的眼前拽過來,再拿起桌上的簽字筆,知趣地在家屬簽名一欄里簽了名。
離開派出所,胡老板灰溜溜地騎自行車回來,快到正陽酒店的時候,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剎住車,一只腳撐著地,掏出手機,給正陽酒店掛了個電話。胡老板對電話那頭的蘇小四說,中午在派出所辦事,回不去了,就按剛才說的辦吧,酒菜不必太好,但服務態(tài)度千萬要好。
收起手機,胡老板又往回騎了一段路,之后把自行車推上路牙,鎖上。在就近的燒餅店買了一塊大燒餅,然后鉆進旁邊一家小飯館,要了一碗三鮮面,吃起來。
吃飯用了較長時間。過路客多,有要下面條的,有要炒菜的,胡老板對店老板說,你給他們先來,我不急。就坐在一邊,白等。到了吃完面條,別的食客陸續(xù)走了,他不走,坐在原位上,拿一支牙簽漫不經心地剔牙,一剔竟剔了好些時間,直到飯店里的客人只剩下他一個了,才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站起身,離開了。
胡老板推著自行車,也不騎,一路漫無目的地走。走到一家五元書店門口,看看手機,才一點二十分,時間仍嫌早,就在路邊上支起自行車,鎖上,進了書店。
盜版書橫行,難以禁絕,五元書店應運而生。招牌顯眼地掛在店門口,定價二三十元錢的書,統(tǒng)統(tǒng)以五到十元的價格出售。胡老板明知是盜版書,卻對之抱著友善的態(tài)度。書價太高,能便宜一點,當然是好事;至于有一些錯別字,那又能怎樣?胡老板是飯店老板,又不想當語言學家,又不想搞研究,書上印錯幾個字又何妨?實際上,胡老板挺喜歡讀書的,只不過,現(xiàn)在是租別人的地方,東西越少越好,不適于買書而已。
書店地盤不大,頂多二十平米,里面三面墻壁的簡易書架上擺滿了書,中間還擺了個長方形的攤子,也擠滿了書,留給人看書和走路的地方十分促狹。胡老板一進書店,就拿定主意,要從第一個書架看起,一本一本地看書名,依次看過去,把所有書的書名都看一遍。胡老板就按這個計劃做了。很簡單,呆著臉看就是了。這中間,他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區(qū)教育局嚴局長打來的,進一步落實晚上的那桌飯,一個是一位陌生人打來的,為小孩過生日,想定十二桌,后天晚上。對前一個電話,胡老板說,好好,我已經安排了,已經安排好了。對后一個電話,胡老板說,那要交定金,交兩百塊錢吧。
所有書架差不多快看完了,也就用了個把小時,時間仍然是早。這時,胡老板看到一套上下冊的《世界戰(zhàn)爭史》,就拿過來翻看??吹臅r候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是他始終沒有搞清楚的,美國南北戰(zhàn)爭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翻找,果然有。胡老板就站在書架前認真地看起來。他終于把南北戰(zhàn)爭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但是,胡老板看得太投入,沒有了時間概念,惹得書店主人終于發(fā)話了:“噯,那位同志,你到底買不買書啊?”胡老板頓然醒悟,連聲不迭地噢噢著,把自己的聲音搞得像狗叫,將兩本厚書插進書架,尷尬地對書店主人一笑,倉皇地出來。
回到正陽酒店,已是下午三點二十分。胡老板走進大堂,一眼就看見那一撥人圍著兩張桌子打撲克,旁邊還坐著幾個看客。居然還是那幫人!他想退出來,但矮胖子眼尖,眼珠不離撲克牌,說:“胡老板真不夠意思,打發(fā)我們就像打發(fā)要飯花子!等你喝酒呢,連個鬼影子都見不到!”胡老板只好走上前去敷衍:“熊班長你看我忙的,到現(xiàn)在還沒閑下來呢。機會有,機會有?!几愫昧税?謝謝各位啦!”這話似乎提醒了矮胖子,矮胖子忽地站起來,將手里的撲克牌往桌上一扔,說:“弟兄們,干活!”倒是雷厲風行的樣子,把胡老板搞得一愣一愣的。胡老板反應也快,說:“急什么急什么,先打牌,這局牌打完了再干?!卑肿訁s嚴肅,說:“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弟兄們,干活!”十來個人于是都站起來,扔了撲克牌朝門外走。胡老板不便走開,只好跟在后面。
門外就是現(xiàn)成的電線桿,矮胖子指揮兩個人搭腳蹬往電線桿上爬,其他人全都在下面觀景。矮胖子在他們上到一半的時候,在下面煞有介事地喊:“缺什么,缺什么說一聲!”如此吆喝了好幾遍,直到他們爬到頂上。其實什么也不缺。
沒想到今天的活特別簡單,簡單得叫人不敢相信是干活。兩個人在上面搗鼓了頂多七八分鐘,也就是搭兩根線的事,問題就解決了。
同樣沒想到的是,收拾好工具,他們又回到大堂,接著剛才的格局,繼續(xù)打牌。
胡老板有點失望,出廚房的門,從后院繞過去,再從前面溜到街上去。他鬼祟地踅到一棵樹的旁邊,鬼祟地撥通了供電局蔣副局長辦公室的電話。胡老板說:“熊班長他們……都已經回去了吧?熊班長他們工作效率真是高,上午一來就干好了,留他們吃飯,死活不肯,后來硬拽才把他們拽住。中午灌了他們酒,喝高了,我怕他們路上出事,不放心,才打電話問一問的?!睊焐想娫挘习迩臎]聲地又回了正陽酒店。
四點十分左右,矮胖子突然來找胡老板,說:“胡老板,我們該走了?!焙习逡荒樤尞惖卣f:“熊班長你們急什么,晚上吃過再走,吃過再走!”矮胖子說:“蔣局找我們,我們要趕快回去?!焙习逭\懇地說:“來一趟不容易,我是真心留你們……”矮胖子一邊往回走一邊說:“不客氣了胡老板,真的不客氣了?!焙习甯┻^大堂,出門,見一幫人都已推起了自行車,西斜的太陽將每個人影都拽出老長。
送走這撥人,廚房里卻出了麻煩,有人打架了。蘇小四跑過來,擺出一副慌張的樣子說:“你也不過去看看,打起來了!打得不成樣子!”胡老板問誰跟誰打,蘇小四說:“還不是汪娟和柳小燕,為了你,爭風吃醋!”胡老板說:“胡扯蛋,為我爭什么?!”蘇小四說:“汪娟喊我二老板,柳小燕為我打抱不平,說她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她就拽柳小燕的頭發(fā),兩個人就打起來了。”胡老板恨恨地罵:“一群二百五!”朝廚房走去。
果然還在打。其實是汪娟拽柳小燕的頭發(fā),柳小燕伸著一雙胳膊,亂舞,是被動挨打的局面。胡老板冷不丁地說:“夠了!”汪娟本能地收回手,走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柳小燕頭發(fā)也不理,呆了一會兒,才出門,去后面的露天地里,坐到小矮凳上,埋頭擇菜。胡老板跟出來,見她披頭散發(fā),身子一聳一聳的,就說:“你干嗎好的不學,凈跟這些沒出息的人攪在一起?!”柳小燕略略抬臉,抽泣著說:“我也沒說……”胡老板打斷她的話,居高臨下地說:“你也不是好人!跟外面人有話也搭,沒話也搭!你爸你媽死的時候跟你講的話,你都忘啦?!你叔把你交給我,我就要對你負責!你別以為你長得好就能怎樣!長得好不一定是好事!你懂什么?!社會復雜得很呢,你懂嗎?!——本本分分做人,以后不該多話的地方,不要多話,特別是在客人面前!”柳小燕身子聳得更厲害了。
將近五點鐘的時候,客人陸續(xù)來了。正陽酒店活躍起來。這段時間,胡老板基本上躲在廚房里,看他們配菜、炒菜。胡老板是從廚師打殺出來的,對這一行,他精通,別人糊弄不了他;或者,就是去廚房的后面,露天地里。胡老板不大想湊熱鬧,但飯店開張,也不能走遠。
五點鐘剛過,一輛中巴車和兩輛夏利出租車就停到了酒店門前,從車上下來十幾號人,為首二個叫胡二的,進了大堂就喊:“本家,我的兩桌,準備好啦?”胡老板從后面跑過來,邊跑邊說:“準備好了,早就準備好了!”胡二說:“今天是為我老哥接風,本家你有點數(shù)!”胡老板說:“有數(shù),有數(shù)?!焙椭敢恢概赃呉粋€剛剛長出薄薄一層頭發(fā)的光頭,對胡老板介紹說:“鐵桿哥們,徐兵?!焙习逯朗菑摹袄锩妗眲倓偝鰜淼?,就伸直了兩臂,與光頭很正式地握手。
把他們安頓在兩桌席的包間潤雨廳,胡老板把蘇小四叫過來,說:“你把汪娟安排過去,你也先過去,打一打場子?!碧K小四就把汪娟領過去。但是胡二大著嗓門說:“我不要她,我要柳姑娘!”蘇小四說:“柳小燕已經去紫云廳了?!焙f:“那我們就要你,你老一點,但是肉還嫩,汪娟太胖了!”汪娟站在門口,進不得,也出不得。光頭徐兵說:“我們誰也不要,我們自己來?!本土脸鲅例X,咬酒瓶蓋子。
五點半,教育局嚴局長一行準時來到酒店。一輛奧迪,一輛皇冠,一輛寶馬,下來的只有五個人。奧迪上下來的是嚴局長和他的辦公室主任莊美妍,皇冠上下來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陌生人和他的駕駛員,而寶馬上下來的,是一個剃著板寸平頭的中年人。胡老板早已迎上去,連聲不迭地說:“嚴局長請,請,有請!”跟在后面的蘇小四適時地拉住莊美妍的手說:“莊主任真是全才,又是局花,又是女領導,又會開汽車!”一行人便神采奕奕地步入紫云廳,而柳小燕,已經在包間里等候了。
天看著就黑了。正陽酒店已是座無虛席。正陽酒店中午生意不行,每晚卻是爆滿。這中間,胡老板只去三桌敬了酒。先是去紫云廳,嚴局長見老板來了,拉起架子,叫胡老板先敬“皇冠”一杯,說:“這是王市長,嚇一跳吧?”胡老板一聽是市長,果然嚇一跳?!盎使凇眲t自謙地說:“副市長,副市長。”嚴局長又叫胡老板敬“寶馬”一杯,說:“這是魏總,我們北門區(qū)四大能人之一,沒聽過?”胡老板倒是聽過“四大能人”一說,卻不知是哪四位,只是不住地點頭。剃著板寸平頭的“寶馬”也自謙地說:“哪里,哪里?要飯的,要飯的?!薄盎使凇倍Y貌地問胡老板貴姓,嚴局長搶著介紹:“姓胡,小胡?!焙习宓吐曄職獾丶m正說:“我不姓胡,我姓……”莊主任反應奇快,娉娉裊裊地說:“胡老板嘛!不讓我們喊你小胡,那我們就喊你老胡吧!”胡老板頓時緘口,再不言聲。
再去潤雨廳的兩桌敬酒。胡二似乎已經等候多時,打破亂糟糟的聲音說:“本家架子倒是不小,我還以為,你已經被送去火化了呢!你也別喝多,敬我老哥徐兵一杯就行!”胡老板端了酒,也不含糊,喊一聲老哥,先干為敬了。又自己拿了酒瓶斟上酒,說:“哪能光敬老哥一個人呢,怎么也要敬一敬各位呀!”胡二說:“聽我的還是聽你的?叫你別敬就別敬!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你去把柳姑娘叫來,要她過來侍候我們!汪娟太胖了!”胡老板說:“真是不巧,她在別的地方服務呢,走不開,真走不開?!焙f:“那不行!她在紫云廳是不是?那好,那我就過去,我去請!”果然就站起來,離開座位,撇開胡老板往外走。胡老板頓時慌了,趕緊去拽人,胡二一甩膀子,手指頭刮到他臉了,差點刮到他的眼睛。這一幫酒客看胡二露臉,哪肯示弱,呼啦啦就從兩張酒桌邊站起了八九個人,一齊往外去。胡老板顧不得臉上皮肉的疼痛,追出去攔人,哪里攔得住,一行人招搖地去了紫云廳。胡老板看在眼里,心里早已涼了半截,強撐著跟過去。
胡二領頭帶路,拿胳膊撞開紫云廳的門,進了門就喊柳姑娘。圍桌而坐的幾個人見此情形,神情各異,仿佛私密都還寫在臉上,一時沒能褪掉似的。胡二上去就拉柳小燕的手,嚇得柳小燕直往后躲。嚴局長和莊主任都有點著慌,一時不知所措;年齡稍長的“皇冠”最是慌張,忙不迭地說:“別別別……大家別……”已是語無倫次。只有板寸平頭的“寶馬”沉著,說:“什么人?請通報姓名?!焙f:“老子有姓無名,胡二!北門鎮(zhèn)上不知道胡二的,恐怕不多!”“寶馬”突然笑了,穩(wěn)坐不動地說:“巧了,我也有姓無名,本人姓魏,人稱魏三,還要喊你二哥呢。”哪里想到,胡二一聽此言,頓時傻了,突然向前邁一步,單腿朝地上一跪,也不管地上有沒有酒漬,說:“早聞大名,魏總!胡二不識抬舉,不識抬舉!”領頭的胡二一反常,后面的人都傻了,一個個收身提腳,全都開溜了。
時間在每個桌上流逝。先是大堂里的客人一桌桌散了,包間里的客人也間或地散去。有人上樓去唱卡拉OK,似乎也不想久留,沒唱幾曲,就紛紛離店而去。紫云廳一桌是在八點四十分散去的。只有潤雨廳的兩桌,一直鬧到十一點四十分,才告結束;但是,鬧歸鬧,卻規(guī)矩,一點都不出格。胡老板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霍[出格。胡二尤其顯得老實,再不拿柳小燕說事了。
其實在此之前,十點鐘左右,廚師已經簡單地炒了三兩個菜,大家都圍過來,在客人散盡的大堂里圍坐一桌,各人盛自己的飯,吃起來。有誰為了活躍一下氣氛,講了一個新近發(fā)生在北門鎮(zhèn)的故事,是有關老公公爬灰的,雖然有趣,但效果不佳,既沒有人插嘴,也沒有人笑;畢竟,大家都乏了,也都餓了,沒有勁再說笑了。
最后一群客人離去,是正陽酒店一天勞作結束的標志。
大家各自漱洗,回房休息。直到這時候,正陽酒店才算是進入了黑夜。夜半的正陽酒店就像死了一般,一派死寂。
胡老板回到房間,睡不著,只好半躺在床上,就著一盞小臺燈,看書。
胡老板看的是李宗吾的《厚黑學》。他覺得李宗吾這老先生肯定皮不厚心不黑,不然的話,身在其中,他根本就寫不出這樣一本書來。胡老板的床頭上還放著一本龍榆生編選的《唐宋名家詞選》。他喜歡唐詩宋詞的意境,讀來有一種失落感,就像眼前的夜晚。胡老板曾兩次參加過高考,第一年差三分,第二年差了二十一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約摸一點鐘的時候,有人敲門。胡老板的房門向來是不插的,他輕聲說:“進吧?!碧K小四就影子似地進來了。蘇小四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一朵夜來香香得刺人鼻息。胡老板慵懶地說:“你又來了?!碧K小四插了門,不悅地說:“不能來呀?你想喜新厭舊?”就寬衣解帶,動作相當嫻熟。胡老板說:“今天……就算了吧。”蘇小四說:“為什么?”胡老板說:“我們就……講講話吧。”蘇小四光了腿腳,只穿著一條很小的內褲,坐到床沿上,是正襟危坐的姿勢,說:“那你講吧,我洗耳恭聽。”胡老板見她這樣,只好放下書,掀開被子,亮出自己的一雙裸腿,說:“還不快進來嗎,想感冒啊?”蘇小四就笑了,一雙腿鉆進被子里。胡老板脫了羊毛衫,脫了襯衣,光著膀子躺下去,等著蘇小四躺下。蘇小四卻不躺,只是坐著。胡老板把半邊臉貼在她的內褲上,說:“怎么聊?你聊還是我聊?”蘇小四說:“你聊,我聽。”胡老板說:“好,那我聊?!?/p>
胡老板說:“人家喊你二老板,你就以為你真是二老板啦?你不是。……小四我跟你說,我們倆之間,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你千萬不能當真。你要是當真,把自己當成了二老板,那你就錯了?!矣欣掀牛也幌腚x婚,你有丈夫,你也不想離婚,而且,我們都有孩子。我看凡事要適可而止,我不想鬧出什么亂子來?!瓕嶋H上,我也不可能把你當成二老板的。你說呢,小四?”
蘇小四說:“你別以為像是別人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是你占了我便宜?!?/p>
胡老板說:“這我知道。我講的不是誰占誰便宜的事,我是說,一個人,自我感覺不要太好了。這是人人都容易犯的毛病。……就拿我來說吧,你們把我當成老板,人家把我當成什么呢?……我姓申,就是因為長了胡子,人家就信口胡謅,喊我胡老板,一個人喊了,大家都跟著喊,好像我他媽的就應該改姓似的。我天天刮胡子,你都看到了;可我胡子刮得再干凈,也沒有用。現(xiàn)在的人啊……你不能深想,想一想都讓人來氣?!?/p>
蘇小四說:“你當老板的都沒有姓了,那我呢?還當什么二老板呢,連臉都不要了?!?/p>
胡老板的手不安分了,他拽一拽蘇小四的內褲,說:“睡吧,不聊了,有點困了。日子一天一天趕著過,明天還等著我們呢?!?/p>
……
然而,這一夜,卻出了意外。
蘇小四的家在鄰縣,離正陽酒店六十里路。蘇小四每月回家一趟,丈夫也到酒店來過。不知是哪一位好事者把“二老板”的軼聞告訴了這男人。帶了綠帽子的男人這一夜就帶人趕到了正陽酒店。去蘇小四的房間,別的女人在,蘇小四竟不在。男人就忍無可忍,沖到了樓上。當場捉了奸。動靜畢竟鬧得太大,整個酒店都醒了。其實還是深夜,外面漆黑一團,但正陽酒店卻實實在在地醒了,醒得異常紛亂、雜沓。服務員們在樓梯口唧唧喳喳,廚師和幫廚則上了樓。綠帽子男人被激憤裹挾著,被唧唧喳喳的議論聲驅使著,被隨從的人慫恿著,當然,更是被手中的兇器指揮著,大腦已經完全做不了主了。不做主的男人當場痛打了胡老板,打到興起處,手腳已然失去控制,就往死里打,直到把一個光著屁股的胡老板打得皮開肉綻,仿如樓下廚房里肉案上的魚肉,還不解恨,還在打……
就這樣,胡老板意外地被人打死了。
在這么一個看似平常的夜晚,就像白天的平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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