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無級別

大楊變了。一股驅(qū)之不去的陰云聚結(jié)眉梢，有“于無聲處聽驚雷”的預(yù)兆。特別是妻子王秀杰當(dāng)上了副市長以后，大楊臉上的肌肉好像僵化的巖石，不哭不笑，不愁不樂。他天生兩道蹙眉，不笑的時候，就是羅丹在思考。一張深沉緘默的嘴，流露著無法忍受的寂寞。秀杰心中發(fā)毛。男性40歲，由于生理、心理諸多因素所致，極易掉入感情和性的陷阱，易受外遇的誘惑，這是一個需要自警的年齡。秀杰相信大楊，他不會掉進誰的陷阱。但她設(shè)身處地替大楊想，他也有一攤子工作，能說你政府的工作重要，他保護區(qū)的工作就不重要?憑什么讓人家犧牲前程，讓你升官?她試著問大楊：“你的家務(wù)負擔(dān)太重，咱把媽媽請來?”大楊說，他喜歡家務(wù)，喜歡照料兒子。他沒有因為家務(wù)影響事業(yè)，他今年又評為先進?！半y言之隱?！毙憬苄南?，“純粹心病。”伊壁鳩魯說：“德性只能與幸福生活合而為一，而幸福生活是與德性分不開的?！贝髼顩]有德性問題，是庸俗的等級觀念壓迫他人前人后抬不起頭來。他與一般的男人一樣，事業(yè)第一，哥們第二，他不想做老婆的跟屁蟲。他的“山東大漢”的大丈夫心里，受到了社會等級觀念的嚴(yán)重挑戰(zhàn)。他愛秀杰，為了秀杰，他心甘情愿接受比誰都重的家務(wù)負擔(dān)，而這種付出并沒有動搖他在家庭中大男人的地位，小姨子、小舅子與他開玩笑，說他是模范丈夫，五好標(biāo)兵，他聽了不惱。因為他們對姐夫的敬愛與尊重始終如一。但是邁出自家的大門，就不一樣了。他知道人們怎樣看他，怎樣評他，怎樣議論他，他甚至還親耳聽見過他們的嘰嘰喳喳。那一天，他在車棚里給自行車補胎，外面的幾個大娘嬸子閑磕牙：“王市長的愛人干什么的?人兒長得可不錯?！薄奥犝f是在保護區(qū)工作。”“那兒工作好啊。整天在大地里溜遛達迭?！薄昂檬裁春?級別低。頂多是個科級?！薄案碧幚?”“正處也不行。王市長，副市級。差遠了?！贝髼盥犃?，耳根子發(fā)熱。他早知道，中國社會等級觀念極強，在秀杰分配到的干部樓里尤甚。男人是個人官，女的是個家庭婦女，沒人覺得不正常，反而贊揚他糟糠之妻不下堂。女的官大，男的官小，別人就要說三道四，公雞下蛋母雞打鳴，陰盛陽衰。大楊自覺事業(yè)心很強。無論是技術(shù)業(yè)務(wù)還是組織管理，他都出類拔萃。他男子漢大丈夫靠的是自己的能力和本事，從來不靠秀杰的人事關(guān)系。但他卻不能不讓那些住在點式樓里的人們那樣想。因此，他不愿意與秀杰一起上街。星期假日，秀杰約他出去走走。他硬著頭皮，勉強奉陪?？上H有的幾次同游，大楊都不愉快。剛出家門，秀杰便被人攔住，王市長，王市長地叫。有的向她反映情況，有的求她辦事，有的沒話找話閑聊。盤錦地方太小，走一路，就有一路熟人。最使大楊惱火的是，這些熟人目中沒有別人，從他身邊搶走秀杰時，根本不在意大楊的存在。他們只顧自己喋喋不休，把大楊晾在一邊，毫無歉意。如果大楊是市長，是市委書記呢?他們也敢如此輕慢嗎?官本位!人的價值在官本位的現(xiàn)實中扭曲失衡。“官大一品壓死人”，冷酷的等級觀念一再傷害大楊獨立自主的男人心理，刺傷了大楊丈夫的自尊。笑容在大楊臉上消逝了，婚姻的幸福感在大楊的心里隱退了。大楊開始喝酒，時常喝醉。秀杰不是人們常說的“妻管嚴(yán)”，她認為，男人喜歡喝酒，與哥們交往，女人不必管束太嚴(yán)。何況大楊的單位經(jīng)常求人辦事，哥們義氣，免不了喝酒。但是醉不成樣，讓人攙扶回來，秀杰就感到過分了。“楊福林，難道你也不能免俗嗎?”她在心中嘀咕。一位老同學(xué)告訴她：“婚后十年夫妻感情最容易出現(xiàn)危機”，秀杰已經(jīng)覺察到這種“常規(guī)”的危機也悄悄地籠罩在他們親手營造的小家庭的上空。

在他們的政府部門里，有一位女干部的丈夫因為自己職務(wù)比妻子低，心里很不平衡。于是喝酒打牌搞女人。女干部向秀杰哭訴，說自己倒霉，“你家大楊多好!還幫你搞家務(wù)?！彼煞螂x婚!秀杰勸說那位女官的時候，也給自己敲起婚姻的警鐘。她開始注意滿足大楊男人的大丈夫心理。家庭聚會，萬元重金的人事，大楊向哥嫂表示，這個錢，我和秀杰包了。秀杰就趕忙說，我和福林負責(zé)到底。家中要添置什么家具，秀杰不管自己愛好，一律聽從大楊安排。

冬天的太陽，早早睡了。從陸地刮向大海的北風(fēng)，把盤錦的黃昏提前變成了寒夜。她惦記著到省城辦差的大楊，他起早走時說5點多鐘到家，現(xiàn)在，快到6點了。兒子著急，兒子有個怪習(xí)慣，媽媽不在家，他不急，爸爸不回來，他就不安心學(xué)習(xí)。秀杰說，爸爸到省城，伯父們能不請他吃飯?正說著，電話響了。一個陌生的男人急促的聲音使秀杰立刻緊張。當(dāng)她聽說“車禍”，“三個人都昏過去了”。一向沉穩(wěn)、斯文的秀杰一下子懵了。她告誡自己，千萬別慌，要冷靜。但她就是冷靜不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兩腿酸軟差點摔倒。是兒子的叫聲讓她鎮(zhèn)靜，她才打出了呼救電話。坐在救護車?yán)?，她望著車外的茫茫黑夜安慰自己：不會的，他不會……不會什?你分明回避一個可怕的字眼。一剎那另一個完全陌生的王秀杰赤裸裸地站在她面前：“什么不會?天寒地凍路滑，他們?nèi)齻€人能否醒過來?”她雙手捂臉，失聲痛哭，車上的醫(yī)生護士全都沉默無語?！案Ａ郑覍Σ黄鹉?如果你……”眼淚又溢出眼眶，“如果你有個好歹……我第一件事就是辭去副市長的職務(wù)，找個普通女人的工作，把咱們的兒子培養(yǎng)大，做他的好母親，做你的好妻子?！毙募被鹆?，腕上的電子表把兩個小時的行程拖成了無盡無休的隧道，連喊帶叫天馬行空似的救護車，此時竟像一只蠢蠢蠕動的甲蟲不緊不慢地爬行。福林，你要堅持，等我啊!

在遼中茨芋坨附近的一家小衛(wèi)生所里，經(jīng)過簡單處理的大楊，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秀杰撲上去跪在床前拼命大叫：“福林!”她不敢碰他血跡斑斑的頭，不敢搖晃他下肢斷裂的身體，只貼著他的耳朵大喊，“福林!我是秀杰，啊……”鼻涕眼淚，潰不成軍。就在秀杰心痛如絞，醫(yī)生護士攙她起來之時，大楊醒了，“秀，杰，我，沒事……”天哪，他說話了，能說話就好，“醫(yī)生……”

“頭部輕傷，右腿的小腿完全骨折。我們這不能手術(shù)?！毙憬芡耆?zhèn)定了：回盤錦!她轉(zhuǎn)身貼著大楊的耳朵說：“福林，你沒事，咱們回家!”淚水灑在大楊的脖子上，大楊睜開眼睛又閉上了。幸福的疼痛，疼痛的幸福，使大楊暈暈乎乎想睡。

七個小時，大楊經(jīng)過麻醉手術(shù)：接骨續(xù)筋，縫血管，安鋼板。七個小時，在手術(shù)室外守候的秀杰，不停地幫他排泄。一米八二的大個子，一百九十多斤的體重，秀杰以自己弱小的身軀親自服侍，不用別人動手。大楊本可以自己吃飯，但他愿意讓秀杰喂他。在那一勺一勺的呵護中，他收到了親情的信息，找到了丈夫的自信，男人的自尊。香噴噴，越嚼越有滋味。這天晚飯后，秀杰拉把椅子坐在大楊床邊，跟他說悄悄話：“出事那天，我已做了最壞的打算——辭去副市長的職務(wù)，找個圖書管理員的工作，把兒子撫養(yǎng)大?！薄吧笛绢^，你想為我守寡?”大楊抓過秀杰的手：啊，我太幸福!為了我，為了我們的家，我們的兒子，她肯放棄副市長的位置。在我們這個初級階段的社會里，官階高低是衡量人們社會地位和人生價值的標(biāo)尺。副市長在我們這座新興的城市里，舉足輕重。秀杰你想放棄，你讓我怎么說!大楊飄飄然想立刻起來抱住她。兩只大巴掌一個勁兒地揉搓秀杰的小于。秀杰干脆上床，坐在大楊身邊，把腳伸進大楊的被窩里，“真的，我嚇懵了。我真想……”大巴掌捂住了她露出一對小暴牙的小嘴，他知道她不會矯情作秀，但他大楊也不是糊涂人，“不行，你明天就去上班。我們單位也派人來了?！薄昂?，今天我再陪你一夜?！?/p>

他們越聊越興奮，開始是并排互相依傍坐著，然后是半躺半臥，最后他們枕著一個枕頭，秀杰和衣躺在大楊的身邊，“碰著你的腿沒有?”“我的腿里面有鋼板，外面有石膏，結(jié)實著哪!”“那就小點聲，別讓護士聽見?！蹦且灰梗麄儽让墼逻€蜜，竊竊私語，貼臉靠鼻子，像一對偷偷幽會的情人，“該死，我忘了給你買一東紅玫瑰。”“你就是我的紅玫瑰?！?/p>

塞翁失馬，大楊上班后，整天樂顛顛，拄著一根明晃晃的鋼手杖。兩年多后被提升為正處級，任保護區(qū)的負責(zé)人。他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守衛(wèi)著保護區(qū)的一草一木一根丹頂鶴的羽毛。像一個目光灼灼的哨兵整天巡視查看祖國的陣地。說秀杰是工作狂，秀杰還有業(yè)余愛好；大楊卻只有一種愛好，那就是盤錦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白天，他宣傳處理保護區(qū)的大事小情；晚上，他給秀杰講述他的那些可愛的水鳥的故事。大楊平時，不大講話，屬于“訥于言，敏于行”的那種人?？墒侵v起仙鶴，天鵝，葦塘，紅海灘，他總是滔滔不絕。在他住院秀杰陪護的日子里，他的丹頂鶴的故事，把秀杰震撼了。秀杰感嘆于鶴的人性，神性，也感嘆于大楊精神境界的高雅和他科學(xué)知識的淵博，“我服你，你講得既有情趣又有科學(xué)知識?！焙髞?，大楊的那些水鳥，都變成了秀杰的朋友。秀杰一共出版了6本散文集，其中兩本《與鳥同翔》、《水鳥集》是專門以鳥為主人公的生態(tài)散文。秀杰對我說：“我原以為，我和福林性格不同，沒有共同語言。沒想到，我們都愛丹頂鶴。我們是一對愛鶴夫妻，鶴是我們愛的媒介。大自然是我們的家園。”我說：“可惜，見利忘義的人，鼠目寸光的人，無膽無識的人，站在‘保護’的對立面肆意破壞環(huán)境的人，還不乏其人?！蔽艺f出了耐心寬厚的副市長沒有直言的話。

大楊聽說，有人發(fā)現(xiàn)在保護區(qū)緩沖地帶藏有石油。那些黑色液體的“金礦”，把國際大企業(yè)家都吸引來了。盤錦人面對黑金也不能不動情啊!但是大楊慌了：我的神鳥丹頂鶴，我的亞洲第一大蘆葦蕩，我的紅海灘，我的濕地，我的心，我的命……大楊四處奔走，宣傳群眾；打報告，說服領(lǐng)導(dǎo)。他知道那些油井將使盤錦人提前進入小康，可是，你們的兒子，兒子的兒子，子子孫孫，其禍無窮盡焉?？上?，大楊人微言輕，“環(huán)?！薄吧鷳B(tài)”這種軟文化，遠效益，怎能抵住眼下唾手可得的白花花的銀子?以楊福林為首的保護區(qū)態(tài)度十分鮮明：不能打井開發(fā)。這樣的態(tài)度與政府形成了尖銳的對立。就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作為政府官員的王秀杰毫不猶豫地站到了楊福林一邊。秀杰已經(jīng)干了兩屆副市長，兩次競選都是全數(shù)票和最多數(shù)票順利當(dāng)選，現(xiàn)在正值換屆，秀杰準(zhǔn)備第三次參加競選。有人勸她：“你到處公開替楊福林說話，不怕丟選票嗎?油田那邊的代表數(shù)量不少哪!”“我不是替楊福林說話，我是替烏兒說話?！薄坝械娜嗽诿χ芄倮?，你不去走動也罷，還在這時候得罪人!”秀杰何嘗不知道這個理兒，但她以個人的經(jīng)歷證明，她不去跑，不去買，甚至壓根沒想走入仕途，她不照樣干得很出色嗎?退一步，即使真選不上，她也不能為了個副市長的職位去出賣靈魂。她知道，官場等級森嚴(yán)，不容僭越。她還知道“長官意志”將影響她在領(lǐng)導(dǎo)眼申的謙遜形象。但她愛蘆葦，蘆葦使她常常想起帕斯卡的話：“人是一根會思想的葦草?！彼耄喝说乃枷霊?yīng)該大于權(quán)威。她還想：其實葦草也是一個有感情的生命。葦草的感情應(yīng)該不小于急功近利。她沒有機會出國留學(xué)，沒有機會到哈佛大學(xué)學(xué)習(xí)，但是哈佛的校訓(xùn)簡單的兩個字“真理”卻是她的座右銘。讓真理與你為友，讓真理藐視權(quán)威!為此，她找到她的老領(lǐng)導(dǎo)直陳委曲。領(lǐng)導(dǎo)望著這位主管文教衛(wèi)生不分管環(huán)保的女副市長那種認真嚴(yán)肅的勁兒，還像十幾年前當(dāng)市長助理時那么單純，那么執(zhí)拗，他笑了：“我站在真理一邊?！?/p>

秀杰又一次競選成功， 自然保護區(qū)的保護也得到了保障，秀杰給大楊和自己各斟半杯紅酒，“來，咱倆喝交杯酒，明天咱倆再去補照婚紗照?，F(xiàn)在開始，咱們再度蜜月。”秀杰承諾：“退休后，咱倆夫妻雙雙把家還。在保護區(qū)附近擇一小院，專門研究丹頂鶴在盤錦過冬的問題?！边@是楊福林正在研究的課題，這種承諾比什么都讓他來勁。他站起來默默地抱住了妻子。良久，秀杰挎著丈夫的右臂：“來，給我點面子，坐我車。你第一次上班，妹妹送你走西口!”大楊乖乖地上車了，“明天，咱們也買一輛私家車吧?”“你想買啥還用請示嗎?你是，自家的統(tǒng)帥!”“謝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