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父親祈禱

1 做禱告的婦女離開了，教堂剩我一人?？嚯y過后，或者說埋葬了苦難歷史的地方，如今和平、安寧、清靜。過往歷史上，這里久負酷烈歷經(jīng)肅清。這個人類靈魂再照的地方，讓人回到能夠看見自己那一刻，回到不可回避的現(xiàn)實。其中即有教堂幫助人們遮避虛弱。

許多沉重的身軀拖扯到這里，罪惡的心聲傾瀉到這里。人們的虛弱停頓此處，得到體恤，關(guān)懷，原諒，像千瘡百孔的孩子需要安慰和鼓勵一樣。然后，真實的人們再從自己的地方開始。做不能不做的所有事。好在它承認現(xiàn)存狀況，立足現(xiàn)實處境，放眼將來。以有罪、去贖罪界定人世間，但不使人們因有罪而不熱愛生活，只是讓人們在生活的縫隙里，多意識到罪過與自己貼近的關(guān)系，從罪過中掙脫、蛻變和再生。

我在這里可以寫作。這是一件很好的事。

在苦難的歲月里，人們瞭望什么?有什么可以照映入們枯竭的心靈嗎?

耶穌高高地懸掛在圣臺上、高空中。是一幅木雕的耶穌受難圖，人們在他的像前千年如一日地因敬畏而安靜下來。

一位黑人兄弟，看樣子是教堂的管理人員，腰里別著對講機，走過來說：“寫東西可以到前面講壇上大桌子那里寫，”他指給我看，“那兒有臺燈，光線更好一點?！蔽艺f：“不用了；謝謝你?！?/p>

我不能、也不想待在那里。他明白我的意思，轉(zhuǎn)身離開。不一會兒教堂的吊燈、壁燈全亮了。是不是因為我在寫東西，為我點亮的呢?被自己想到的打動，有幾分鐘，我停下筆，盡望燈光。在高遠、暖和的光亮中，寫了兩個多小時，不得不收起紙筆上路。出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正門已經(jīng)鎖上。從教堂側(cè)門出來一位老年婦女，告訴我，教堂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要從后門出去。她領(lǐng)著我繞后門，送我步出教堂。這時，大部分燈關(guān)上了，教堂里只剩留一點微亮。

一路走，想現(xiàn)在中國，正在受難。昨天晚上給母親打電話，她說內(nèi)蒙古也有SARS病例，但中旗沒有。我說不要讓人們來串門了，到家里來坐的人，如果誰有了病菌，容易傳染給母親。她耳背，聽不清我說話。她說：“雪到了沒下。要下沒下。”總覺得母親不會有事。但不能細想，想到別的，心里發(fā)慌。父親剛?cè)ナ廊齻€月，母親守著一片院子獨自生活。因為SARS不用上班的人們，見母親在院子里走動，進來坐一坐，聊聊天，說個話。

昨天我們演出(舞蹈劇場《身體報告》，長度70分鐘)后，和觀眾見面，演員在臺前坐一橫排，與觀眾來回問答。觀眾的問題集中在：某個動作象征什么，為什么這樣表現(xiàn)；中國人對身體的認識是怎樣的；這代表你們個人還是更多人。

是啊，這是個什么樣的作品呢?是對欲望的陳述或者報告嗎?我這樣理解。作為演員，與其他編、導、演共同創(chuàng)作和表演，我參與了這個作品的始終。膨脹的欲望生發(fā)和貫注到我們?nèi)粘Ｉ畹拿恳粋€角落，尤其是此時此刻，欲望操縱人心，越來越強勁地控制了人的生活，并覆沒著人群。人在無底線的欲望驅(qū)使下，呈現(xiàn)出各不相同的成色。每一天、每一分鐘，人們駕駛充滿欲望的肢體，向自身之外，延伸出無限度的迎合、索取的手。觀音托舉千手千眼擔待萬眾苦樂悲歡，滋養(yǎng)清理、慈悲、良知，與萬眾托舉萬手萬眼燦爛多姿于物欲，并存我們的時代。

有人想到了人的身體、心理、精神和思想，雖說是虛功，功虛而無力回轉(zhuǎn)人們混亂的價值觀念，但畢竟保持了一些人的愿望和理解、建設和犧牲，于人于己，這些補益雖弱甚微，卻是重要的存在。

充滿誘惑的時代，對個體生命而言，具有更多選擇的自由。人的自我意識、自主力也相對突出地表現(xiàn)出來，個人意識和決斷自己命運的權(quán)利，有了更多保障。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出社會還是有些微進步，它把自由的一部分權(quán)利交還給了個人，但與此同時，社會對于個人的素質(zhì)要求，相應地也會更高，即真正地掌握自己的自由。人對于自由的準備是怎樣的呢?欲望與自由之間，正經(jīng)歷多層面的摩擦和深刻的疼痛。

把腳收回來，把眼睛收回來，去面對人自身。我們的習慣思維里，是缺失或者說忽略身體本身的，不自覺地回避了從身體開始，建立認識渠道，去關(guān)注他人，關(guān)注自身，關(guān)注這個世界的秩序，關(guān)注人的真實處境，關(guān)注世界的真實景況。還有，去擔待歷史，擔待現(xiàn)實。從身體出發(fā)，認識人，感受人的世界，汲取人的歷史經(jīng)驗和教訓，這對于大多數(shù)勞頓中的人們，對于無暇顧及自己的身體、心理、精神、歷史，而常常超負荷地使用自己的身體，把自己的心理和精神承受力推到極限，睡一覺醒來，又去做不得不做的事情，竭盡所能地搬運身體，消耗身體，忽略自己的身體，甚至忽略生命、犧牲生命的人們來說，最容易做的，就是忘卻和忽略，繼續(xù)無節(jié)制的欲望之旅。

這幾個人，生活在北京城的幾個人，聚在一起，想把自己感受到的、認識到的、體會到的東西，把人們?nèi)粘Ｉ钪锌赡芎雎缘淖约汉蛣e人的經(jīng)驗，撿拾起來，試著呈現(xiàn)出來。雖然這個時代比起以往任何一個時代，人們更多地注意到了自己的身體，自身的處境和需要，但是人和人，人和心靈，其實仍舊冷漠生疏、距離遙遠。所以，想把這些感覺集中在一起，與自己、與他人交流。

觀眾又問了一些別的問題。對話持續(xù)四十幾分鐘?；氐骄频辏鮼喣?、王玫、賀竹梅和我，不約而同跑到大堂側(cè)面的公用電話處打長途電話，竟都在說SARS的事。西安、云南、北京和內(nèi)蒙古都有了疫情，大家在一天疲勞之后、晚上十點多鐘，往中國的家里打電話。安頓家里。

文光昨天下午在劇場熱身時說，克羅地亞國際藝術(shù)節(jié)組委會通知我們，亞的里亞海邊小城不能接待中國人了。第十七屆克羅地亞國際藝術(shù)節(jié)，第一次邀請中國的藝術(shù)家和作品參加。到克羅地亞首都薩格勒布的吏流演出還是原定的時間。為了錯開另一國家的演出，原定我們抵達后，先在那個海邊城市休整幾天，再轉(zhuǎn)赴薩格勒布藝術(shù)節(jié)。但是海邊小城的療養(yǎng)院不愿意中國人現(xiàn)在去那里，他們非常緊張。文光說，那個城市的人一聽說中國人要來，嚇得要瘋了。

中國人正處于世界最可怕的災難中，比戰(zhàn)爭不同的、無度滋生蔓延而一時間人所不能布局和制約的災難。身心無法松動。

2 為父親祈禱。

安眠在北方土地上的人，是冷靜的，冷清的。有火，可以燎原；有熱，可以讓草葉生長；有氣，可以隨風飄蕩；有疑，穿越土壤去釋疑。那片土地埋藏和演化了不少秘密，浸洇著千絲萬縷生生死死的殘積景觀。你為那片土地而生，為進到那片土地的深處終結(jié)。在你可以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候，你選擇了命定所依。你先驗，生性動靜在握。接近或者遠離大陸腹地，不拘我腳落何處，都為你祈禱，為你的安寧和默守祈禱。為你長久的生命氣息祈禱。為你繼續(xù)行走于你放眼的地方祈禱。父親，天地在你眼前，在你腳下，你的腳力能夠達到的時候，你不想停下腳步的時候，不要停下。

十點時，教堂的管風琴奏響了?？侦`，轟鳴天地博大的空間，肅穆、親和，像源自人的內(nèi)心，像源自人的肌體，臉頰、雙臂、心肺腑臟，遠遠地走來一般。

不要停下。父親，再走幾步，又是一處風景。我后悔，在你眼睛完全看不見的年月，沒能深刻地體會你的艱難、痛苦。在你渴望光明的時間，我可能正在睡覺，而你已經(jīng)摸索著起身，去聽收音機或者去聽電視傳播給你的有限的聲息。我沉淪于睡眠。我在黑暗里沉沒。

那天，收聽完早間廣播、電視的新聞報道，父親就科索沃問題，給母親講那兒正打的仗和它的根根底底。聲音從他們的房間，傳到我的房間。一個聽眾，一個耐心的、由淺入深的宣講者；一雙眼睛能看見手里的活兒，邊做家務活兒邊傾聽，一貫往復地默不作聲，聆聽中偶爾提拎出一兩個問題，打斷一下那位向唯一的聽眾嚴肅認真地作國際形勢、地區(qū)沖突報告的人，另一個，看不見光，感覺不到光，黑洞洞地邁步，踏上通往遠處的路徑，兩腳伸到之處，讓土地的清晰度超常。科索沃問題由對國際關(guān)系素有研究、思維縝密邏輯性強的父親單拿出來，擺到內(nèi)蒙古一個旗、一個家庭討論，達三個多小時。戰(zhàn)火燃燒科索沃地區(qū)，民族的、歷史的不解之索勒緊了不同處所人們的脖子。我們的成長，伴隨了世界范圍的災難，也伴隨了我們自己土地滋生的苦難，伴隨了父親在家、在外面的動靜。我從塌陷中醒過來又睡過去。

一位女教士走向講壇念誦教義。一陣吟唱之后，男教士上前念誦。然后拉美裔主持神甫在年輕教士扶助下，向更年長的主持神甫行禮，接受祝福，后走向左側(cè)講壇，等眾民唱完，開始用沉穩(wěn)而親和的聲音，安慰的，平靜的，抑揚頓挫而又樸素的聲音，念誦圣經(jīng)。眾人跟隨，一字一句地詠誦。這也許是最好的念詩的聲音，我以為的理想之聲。沒有做作，沒有表現(xiàn)，沒有自我——自我融于了內(nèi)容，非單純存在于表面的一種物質(zhì)；自我在他的理解中，融化進血液，和行車走路的過程里。之后，眾人落座，拉關(guān)裔神甫走回右側(cè)。那位白人主持神甫走向講壇，開始宣講。也有尚好的音質(zhì)，和誠懇的、有感而發(fā)的聲音。而那位黑皮膚主持神甫，無有對人的希求。他自己融于聲息中，并不強求別人如何，無形中魅力已在，就是對別人的至深尊重，對于人眾的慈悲、和善和關(guān)切，對于生存積極有致的信念，它的影響力和緩流淌。是靠一體的無言之軀形成的威力。這位長者很多時候低著頭，看前下方，當他從我身邊走過時，我竟以為他是中國人。他的面容的那種平靜、肅整，沒有其他欲望的安寧，從里面穿透出來。

父親啊，世間光明黑暗交替，永無停息，你為光明支持到?jīng)]有力氣的那一天。你的力量源自北方，我在守護你走過最后的路徑時，深切感到了你的生命力頑強，即使面前有山，也翻越過去。山地是在高原上，你心理上為漫長的旅途準備出來的忍耐限度，有時候似乎能看見邊，而快到跟前的時候，又離開那個邊界很遠了，又像是在起點上。你做好了長遠的沒什么人能動搖你的準備。那些準備，不在遭遇的事件上，事件是路途；它們沒在你的視野里成為阻障。一種與你相處日久的力量，在你行路時，成為不知不覺的鼓勵?？辞胺剑]有特別的聊以寄托的所在，我想了很久了，覺得你是因為感知、感念，引以為力上路的，里面有被促動，然后是義無反顧、矢志不渝一類成分，你看到的世間，疊加了歷史的血腥殘酷，你也在其中受了洗。你常常走動，在新空氣里往另一個地方走動，不一定知道目的，知道所以然而然的道理，對嗎?你最后落腳的地方，我在今天才想出來，它就是你被引導的方向，僻遠一些，但與你的生命建立了關(guān)系。你想把力量灌溉到這片荒原上，看著它長年的沉默變出笑聲，長出更多的草和糧。即使遼遠無垠，常聽到寂寞的人魂斷長哽，沒有影響你往更深僻的農(nóng)村、牧區(qū)邁進。大地上，土木吸收你的力氣，也釋放了吸引你的氣息，你們互為彌補，遞進，修建，磨煉，在有聲與無聲中，長久地經(jīng)受考驗。黑白旋轉(zhuǎn)，默契凝結(jié)出你們之間的尊重，在粗獷的北風中，傳遞各自的感激。父親啊，在美國我多次想到你，為你最后選擇內(nèi)蒙古的土地安葬而感謝你。你不是別處的人，你是那片土地的男子。你在若干年前，已經(jīng)寫過你的歷史，你的骨肉都源于此地，你最后不信任與否任何地方，就想在你從前選擇的土地上，在你建立起來的一個家的人們身邊安眠。

父親仍然是孤獨的。

此時，我意識到教堂的民眾來此，用時一個半小時，是為了參與。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參與其間的，音樂，朗誦，祈禱，祝福，與他們合而為一。

父親，當我覺到這么多人都像主持者倡導的，眾人皆為親兄弟、親姐妹一般，互致祝福、擁抱，我知道，我們?nèi)栽谝粋€地方。我們的靈魂融洽于一。我們心跳的節(jié)律是一致的、諧和的，我們的想法雖然長長短短不一而終，卻在同一方向上。我們是為土地而存在和消失的?？諝庠谟游覀兩鷷r，已經(jīng)從容地預示了有一天的死。生和死連接在一起，生和死是公平的、美好的，是我們能夠做和必須做的，但愿我們與它們更加自然地融洽就好了。

我們在此，在生的時候，為無數(shù)已經(jīng)死去的人祈禱。為經(jīng)受苦難的人們和與苦難抗爭、從苦難中再生的人們祈禱。為無數(shù)未生的人祈禱。我們?yōu)樗麄?，也為自己祈禱。

十一點一刻，祈禱儀式結(jié)束。我再次為看見上蒼而感念所有人。我將伴隨祈禱，在我的天地里生活，為同為生命的人們服務和祝福。

我在管風琴再次響起時，快速地寫著文字，周圍走了舊的祈禱者，又來了新的。

祝福人們。

3 到柏林第二天。昨天本來不排練，結(jié)果到劇場后，還是討論了作品在新的劇場環(huán)境需要進行的調(diào)整和改變，連排了幾個段落。今早九點到劇場。換了衣服就開始了連排。從“包袱”那部分開始。我坐在角落一張椅子上，收二十幾張老式床單拼接成的大床單，床單上面艱難行進的女子們繼續(xù)她們的生活摩挲。我的勞動在地面上，在空氣中，在知與不知的人與人之間相互左右的關(guān)系中，在堅忍的自我生長和生命再造的樂觀中。心理和身體感覺一下子就恢復到了從前。我問文慧這種節(jié)奏和狀態(tài)行不行，她說很好。我知道，一切都在狀態(tài)里了。把前些日子心里有的顧慮和障礙一點點地消除掉了。

我的顧慮是什么呢?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顧慮呢?我與從前為什么感覺到不同?

時間往前走，而我們，這些補充于時間縫隙里的微小的塵埃，卻自行飄零，受到時間的、空間的諸多因素的影響，并產(chǎn)生了多重變異，于是，塵埃有了沉重的附著物質(zhì)，塵埃有了重量，有了從前不曾出現(xiàn)過的一些內(nèi)容和含義。塵埃在這樣的淘洗中，重新組合或者重新萌發(fā)，塵埃從死亡里或是生長中，繼續(xù)蛻變，或者沉墜、消泯。塵埃變成了比它本身不知要復雜多少倍的物質(zhì)，塵埃變得與它自己也有了陌生感，變成了更加不確定的存在，無常而殘酷。塵埃在環(huán)繞著的世界中，繼續(xù)它的命運之旅。

我呢，父親病危、住院、最終完結(jié)，親眼所見，親身感觸，一個生命，一天天地向末日接近，無可如何。同時，我個人的生命，也在危機中擱淺，前所未有那樣創(chuàng)傷。兩重沉重的內(nèi)容，同時出現(xiàn)。這段時間在我的時間里發(fā)生突擊性潰裂。我像被大雨淋濕，淋透，淋成泥沙，而隨雨水滲漏，看不見的眼淚在這個過程里，穿鑿出了水道，流到了不可知的黑暗去處。我的世界無聲地消退。只不過人還在喘息。我不知白天黑夜，怎樣交替，這中間的力氣如何產(chǎn)生。為什么有人能有別的走路姿勢；為什么有的人放棄走路，去一個永不再醒過來的土穴里安息，我拉不住他。在生者和往生者，我不能不讓他們走自己選擇的路。

于我生命至關(guān)重要的人，離我而去。丈夫和父親。他們要走自己的路。

我知道，父親想放棄這個世界，盡管這個世界有各種聲音對他說過——這個世界是多么地好，或者多么地糟。他帶著自己的閱歷、印記、思維、看法，去睡覺。他不想聽見這些聲音了。這些聲音沒能阻塞他，讓他停止行腳，別往他想去的那個地方緊趕慢趕，但是，聲音不及巨力能顛覆路面，也不及繩索羈絆一個執(zhí)意上路的人的腳步。從前，和現(xiàn)在一樣，該上路的時候，他就出門，步行，騎馬，騎摩托車，坐車，義無反顧朝城市的一個邊緣走出去了。再前，是帶著手槍上路。風雨無阻，沙塵暴、雪災也無阻。沙海雪原從未阻塞過他，他從旗里走出去，大雪當即在他身后埋沒了馬蹄印、車轱轆印。一切如常，他照事發(fā)目標開路。

父親的聲音偶爾出現(xiàn)，是笑我去年六月中旬趕到呼和浩特他住的內(nèi)蒙古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見到昏迷的他，光是叫爸爸，爸爸……他睜開眼睛，說：什么事?不說話，光叫爸爸。轉(zhuǎn)院到解放軍263醫(yī)院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八點多，父親正坐在輪椅上，心臟突發(fā)衰竭，醫(yī)護人員隨即搶救，病房氣氛緊張異常。這時，壓在病床枕頭底下的父親的盲人手表不合時宜地起聲報時，一只公雞嘹亮地啼鳴，一聲接續(xù)一聲。我費力繞開眾人，翻過病床，取出那只盲人手表——公雞正叫到第十九聲，按停。

搶救了半天仍然無聲無息的父親，開口說道：少叫兩聲。應該二十一聲。

唉，北京時間21點整。

父親曾在會上講農(nóng)民積極性問題。他說，老鄉(xiāng)們喂的豬，肋條跟火柴棍棍一樣。

新的黑暗，在父親去世以后，新的黑暗開始了。父親似有預感。他有一天昏睡以后醒來，說我丈夫(他叫我丈夫小名)昨天來電話。我說什么時候來電話了?說什么了?父親說，問一下我的情況，我讓你媽告訴他我挺好，他說過兩天，把工作安排一下開車回來。XY表示要來，說明他有回轉(zhuǎn)的意思。多做一些溝通，才可能解決問題。這是父親清清楚楚對我說的話。我去問母親，她含糊不語，我想，如果是他來電話了，這件事對我不算小，家里人應該告訴我。母親說，沒來電話，是你爸爸做夢夢著的。那是父親活在這個世界最后十天時間里發(fā)生的事。父親在昏迷中做了一個清晰的夢。這是不是一個“態(tài)度”，父親以為的態(tài)度，也是父親的態(tài)度?這是他對我正陷入的困頓表示的唯一看法。我隨后進入了艱難的時節(jié)。這種艱難之所以深刻，是它麻痹了我的感覺系統(tǒng)，我不知生活在身邊發(fā)生了什么。而知道生活于我不意味什么。我不想，不能，不夠去滋長熱量，與周圍的生活聯(lián)結(jié)起來。我連不動，也沒有愿望去連。

人世嘈雜，人游移不定、忽東忽西，而你最親近的人一下就離你遠去了，那種感覺真是剜心。我想一個人待著。我的力氣，是一個人待過了，生長出來的。一個人的時候，感覺完整，原始，強勁，有些東西不只有好壞之別。在父親去世之前，我從未有過這么劇烈的疼痛，長久的，堆在心里和喉管里。我是那么想念他。因之也更加愛自己的母親。母親經(jīng)受的苦處，比父親又何嘗是少啊。子女們極力回避很多東西。眼淚也是其一吧。我就是。母親說我很少哭，怎么著也不哭。但只有她才知那些苦處和情感和愛，是多么強烈和深刻。子女回避一些東西，是不想知道，世界上有人正經(jīng)受著比他更加深刻的痛苦。子女不想知道，是因為他們自己沒有辦法應對，眼下他們沒有任何可能阻止這種傷痛的存在。他們也不想承擔歲月的真實、無定，因為它是更加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精神困難。

個人的時間，個人的活著。

4 出了博覽館，我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走，看看街道，看看建筑，后去看那個叫做圣彼特里(St.pctri-kirChe)的高大教堂。這是漢堡最古老的教堂，建于11世紀。我拍下了它和它的木質(zhì)模型。教堂的地下室，常舉辦音樂會。我在教堂里面坐了很久，在圣母馬麗亞雕像前，放入一些歐元，點了一盞蠟燭，地上，已經(jīng)有許多蠟燭燈火，圍成半圓，我默立了很久。也在耶穌受難的雕像前駐足。每一幅受難圖，都不盡相同，我常在他的像前駐足，內(nèi)心安靜。得到他的難受時刻里，所包含的時間的涵義。有不少是像我一樣的外來人，有不少，就是本地人，附近的居民。見兩個年輕人，一直守在地面上印的大十字架旁，那里點了幾個大的磚壘成的蠟燭燈火，他們是在祈愿他們的愛情永恒嗎?我為他們照了一張相，我也能長久地見證他們的幸福多好。

走到一片草地坐下。想對父親說一說話。

我說，父親，我在這里。你知道我在外面嗎?你現(xiàn)在天馬行空，我覺得你知道。你怎么表達你的高興與否呢?我昨天夜里夢到你，你不是前些年的樣子，特別精神，有力，表情富有意味，你與從前一樣具有人的魅力，你出現(xiàn)在我最孤立無助的時候，這說明什么呢，是說你與我在一起嗎?夢里你和媽媽一起，在我最需要你們的時候出現(xiàn)。你沒說話。你出現(xiàn)，已具有了意義，所以，不用說什么話了。對我而言，父親是天空。是天與地之間的氣流，母親是土地，她的氣流向上，與父親的氣流融合，鑄造了我的世界。我的內(nèi)心世界里一直有他們給我的東西。我時時想到：父親，母親。想到父親，心里疼痛不已。眼淚一下子就要出來。想到母親，心里生出悠長的歌聲。而對于父親，我是不能夠唱他的，只能唱母親和那片無盡的草地、那些起伏綿延的山巒。從教堂出來，我就一直唱《美麗的草原我的家》。聲音挺大，心中關(guān)好，而我確實是想念他們了。

我說，父親，你真的給予了我勇氣、信心、耐性、激情、安寧、寬厚、平和、沉著、冷靜、秩序、節(jié)制、樸素、理性、智慧、創(chuàng)造。我知道，我心里擁有這些，才能夠上場，才能夠從容應付一個多小時的演出，不出錯誤，不出意外，而創(chuàng)造性地完成好它。我在一種秩序里，比以前更加放松。以前，在美國時，演出《身體報告》，在我上場與法國戲劇演員艾斯黛拉做行李箱子上的一段表演時，在我一個人走上去拾撿紗幕上的雜物時，我的腿有些發(fā)僵，身體有些吃緊，不知怎么就走成那樣的了，想改變，卻放松不了那種神情。這種樣子，有演戲的成分在里面。這一回，我放下來了，我像日常生活中的人一樣上場，身心不懈，專心致志地走路，看著觀眾席，看到某一個人……我越過眾人，看著那個人，從他看出我這一個人的這一段時間，真實而自成體統(tǒng)的一段時間，這個人必須這樣過活的道理。他吸引我，是因為從他，我知道了自己。我之所以上來、下去，是因為內(nèi)里邊的一些事情。我像是一個總要從日子里看到真相的人，我像是一個想要找到事物癥結(jié)而不能不為其動靜的人，是一個能夠面對生活、走過生活但逃避過去的人，是一個有時糊涂有時清醒、有時馬虎有時細致的人，是一個懶散了一輩子、享受點滴生活內(nèi)容的人，是一個心里存有動力、存有愿望去整理一些什么的人，總之是一個與周圍對立統(tǒng)一的人。

現(xiàn)在，我覺得場上的我放松姿態(tài)，更好，在正常中，一個不正常的人——戲中人物，來來去去。在導演／演員文慧開始與紗幕結(jié)合，燈光稍微亮起來，側(cè)光的紅和黃映襯著一些幕布，演員王玫還在椅子上，她在左側(cè)舞臺，一直進行椅子上的舞蹈，我自然而然地走上舞臺，去摘取我看到的紗幕上粘滯的一絲雜物，不，是兩點。我取下它們，走下去。其間，動作很小地撥拉了一下手，把手上的臟東西弄下去。走出幾步，回頭看了一眼剛才沾染東西的地方。

我想到，我正常，是對的；不正常，是自己制造了問題。我這個角色，應在不知不覺中、自覺不自覺中，執(zhí)著地上和下。自然地出現(xiàn)問題，而不是故意制造問題。這是現(xiàn)在想到的。與今年上半年在美國演出時，有了不同的想法和處理。

我以為，是時間幫助我更多地具有了理性、知性。父親，你會高興嗎?我做的一切，只要是有意思的，也是你的愿望，對嗎?你在遙遠的地方，看到我，保佑著我，支持著我。父親，我多么愛你，想念你。

什么時候能夠見到你，不知道。這一生，后悔沒有多給予你，沒有多多地與你待在一起，為你讀報。《參考消息》等等報紙訂了許多年，我只為你讀過能數(shù)上來的幾張。你因糖尿病導致徹底失明以后，繼續(xù)訂著那些報，媽媽把它們分門別類放在柜子上，來了人，想看的時候，有報給他們看，如果他們有可能為你讀一兩條新聞、一兩篇文章、一兩份報紙——你是這樣想的嗎?你聽到有人進來，就等著，問一聲：是誰?然后哈哈地笑……你聽人為你讀報，神情專注，身體下意識往傳出聲音的那個人的方向斜傾。真不忍心停下不讀。有時候，你說，還有什么?念標題。如果那個標題是有新鮮內(nèi)容的，你說，往下念。念不了多少啊，我沒有幾天是在內(nèi)蒙古家里。新報變成舊報。今天變成昨天。這是我悔恨的事情。

父親保佑我，給我足夠多的勇氣，也給我從具體的每一天脫離出去的自由追尋的愿望和力量。父親是不被攫絆的，他一生不被捆扼，他是掙脫出去而深感生命偉力的人。其實他一生都在困境中，困頓從沒有離開過他，身心無數(shù)次地陷入磨礪，精神和肉體一次次地經(jīng)歷煉獄之苦，但他帶給我的，是從那些事里面出來，即使是蒙受冤屈，遭受皮肉之苦，都不可怕，他走過來，再走下去。信念在心中。在需要他表達態(tài)度的時候，他從沒有回避和放棄表達出真實的思想，表達同意、贊揚，不包藏不能茍同。他表達異議，表達反對，表達反抗。

脫離出去，在自己追求的軌道里，這是他消化過后的生活路徑。他是突出了這一點的，他的生命有些輝煌，有些悲壯，悲劇色彩從始貫穿至終。在我記憶中，他是帶著缺點存在的。他的缺點，比如有一個暴脾氣，在他認為的是非問題上，沒有回旋余地……可是他也有局限的時候啊，不免把自己強加給別人。但他的幽默感在每一天，每一時刻開出花朵。他有力氣保存他的壞脾氣，也保存住了與生俱來的幽默感。他的堅持，除了對他自己，對于他的妻子和子女，對他們的生活，有沒有意義呢?我需要好好去想。

父親啊，我給你帶去我的祝福。愿你安詳、寬容，愿你幸福。我去到每一個你可能感，興趣的地方，我多多地看，拍攝下來，我知道你喜歡，我就做，你能看見嗎?你只要是喜歡，我做了，我想你就能知道。你的心是遼遠的，你沒能有閑暇去做、去想很多別的事，但現(xiàn)在，你已無時間和空間上的阻礙，你還原回一個自由的人，我依照你的秉性，去學習，去進步，去試著理解你將后的存在。

丈親與我一次又一次的交流中，我感覺到父親比原來寬容，他以前不原諒一些歷史，不原諒一些人和他們的行為。現(xiàn)在，他給出更多的時間和空間，給他們，也給自己。我感覺到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