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攀我

現(xiàn)場點評：

小說意在揭示一種隱藏著的無意識，這樣的無意識會形成一種民眾自足的意識形態(tài)，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依然是有殺傷力的，那就是以一種下半身的思維影響到一種價值體系，這樣的社會無疑是一種倒退。\"我\"始終將段小羚看成\"我\"的一面鏡子，在異化的鏡子里，\"我\"的所有疑惑都是靠不住的，所謂對段小羚\"乳房\"的偏愛只是一種殘存的\"偽善\"，終掩蓋不了\"我\"內(nèi)心的猥瑣。作者以現(xiàn)代\"小姐\"與公司職員為背景，試圖寫出具有古典意味的\"青樓\"女子愛才子的傳奇來，這樣的設計算是一種迫不得已的創(chuàng)新吧！

點評人：吳長青（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

1

段小羚的愛是這個夏天來的。很突然，像海嘯一樣，讓人猝不及防。

后來，也是秋天的時候，段小羚的愛便走了。

走了，也好。沒什么惋惜的。老實說，沒了段小羚的愛，我還有京都大廈一枝花楊典典的愛，還有湘里酒家陪酒女柳鶯鶯的愛，她們在某些方面為我?guī)淼臍g愉絲毫不亞于段小羚。

可自從這個秋天，段小羚像一片落葉隨著秋風走后，我心里似乎有種東西也同時缺失了，空蕩蕩的。

我得承認，段小羚真如她所期待的，將她靈魂深處一些真摯的感情鑲進我的記憶里了。重要的是，我竟消化得如此快。這太可怕了。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在一起，彼此能為對方輸送記憶，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夠讓人心碎呀。

2

段小羚是這個海濱小鎮(zhèn)“無關(guān)風月”酒吧的坐臺小姐。

這個海濱小鎮(zhèn)的坐臺小姐大多只關(guān)心風月，露完胳膊接著露大腿，在淺淺霓虹下搔首弄姿。腿輕輕抬起，比鼻梁要高，超短裙輕輕下滑，粉色內(nèi)衣就這樣一漾一漾地溢出來，撩亂你的眼。

那天陪一個香港客戶過來爽腦，一頭扎進來便遇見了段小羚。她的唇膏涂得太紅了，像頭剛飲了血的母獅，兩眼似帶了淚，發(fā)出灼灼的光。我點個頭，她就蹭過來，嘴角一哂，亮著嗓說：“蘇老板，我是羚羚?！?/p>

羚羚？

小姓段，段小羚。

我扭過頭，與客戶相視一笑。

大概就是這樣吧，我和段小羚相識了。

那天晚上有沒有與段小羚發(fā)生什么，我完全沒了印象。喝得太多了，是啊，喝得太多了，足足喝了三瓶五糧液。香港大佬太能喝了，越喝越興奮。在沒醉得閉上眼前，我還看見他大笑著將自己毛茸茸的手從另一個小姐上衣第二顆紐扣處伸了進去……

第二天醒來，段小羚就坐在床上。她側(cè)著身，正向光溜溜的身上套裙子。見我凝眉，段小羚似乎讀出了什么。她輕輕一笑，說：“別擔心，我沒問題?！?/p>

這一笑，讓我心里揣上了一對小兔，發(fā)癢，發(fā)酥。我掀起被子，又將她拉了進來。

昨晚沒印象，現(xiàn)在補一補。我不容分說地又去褪她的裙。段小羚嬌笑連連，像小魚兒一樣軟軟地鉆進我的懷里?？墒?，當我扳過她的身體，想一股腦壓下去時，她卻伸出雙手阻擋了我。

她的目光很誠摯，眉睫毛也顯誠摯，而且一閃一閃，像兩頁扇。這扇是那么地樸實，壓下來時，我的臉倏地紅了大半。太掃興了，這丫頭。

“你直接進入身體吧，不要壓我的乳房?！倍涡×巛p聲說。詞兒像貝殼似的，閃著光澤。

聽了這話，我抬起頭。粉色胸衣還未褪盡，乳溝暗著，呈灰白。我受了誘惑，雙手陰影再次攀上那兩摞高峰。不要動我的乳房！段小羚急促了，聲音高了些。

我剛褪紅的臉，煞地又騰上熱來。

這當兒，她的雙眼狡黠地閃了閃，濕潤了，顯出了無辜和委屈的模樣。天哪，她竟覺得自己忒無辜忒委屈？我發(fā)覺自己一下淪落成二流子了。我不敢再打量她，再打量，她會不會覺得我的打量也猥瑣？人心是個堡壘，誰也料不到誰心里在想些什么。其實，我完全可以向酒吧的媽咪要個交代。但這念頭還沒成形，便夭折在腦里了。多難為情呀，這算什么事呢？非得讓女人擺平？敢情段小羚還是雛兒，既然是雛兒，少了些規(guī)矩與配合，豈非很正常的事？

從“無關(guān)風月”出來后，我的身體和情緒均顯得極為虛弱，仿如一條蛇剛蛻了皮正修養(yǎng)生息。

是的，我心有不甘。

客人卻很雀躍。果然，回到公司，他便在協(xié)議上簽了字。上司Amy開心地在我身后捏衣角，臉上桃色泛濫。

做成這單生意，我又進入暫歇階段。連日游走的確讓人憔悴。這時又剛好感冒，樂得順水推舟，請了一個禮拜的假，上司Amy開心地批了。我起身離開辦公室時，她湊到我耳邊，幽著氣兒說：“蘇錦，在家好好休息，我這邊事一脫身就去問候你。”

她的笑太媚。我卻顯得厭倦了。

回家前，我抽空去住所附近的樂安居逛了一下，買回一張米色真皮沙發(fā)。在那看著也挺享受，可一擱家里，我才后悔不已。沙發(fā)也要與環(huán)境相宜才行。這張沙發(fā)太嬌氣了，擱在一個單身男士家里，倒增添了幾分陰柔。索性更陰柔點吧。我又去百合屋捧了幾盆文竹，經(jīng)過一家藥店，買了幾片藥。出門，不巧步伐太急了，迎面便撞上一個著白紗衫裙的女士。

女士顯然生氣了，身體似微沸的水，汩汩冒泡，似乎隨時便要爆發(fā)。是，我感覺到了，索性抬頭表達歉意吧。這一抬頭，兩人都愣了。

女士竟是段小羚。依然是昨晚白凈的紗衣短裙。她面上的不快，像被洗潔精洗過的油漬，一層一層淡了，往白里去。

真巧。她的一顆小虎牙在我面前一虛晃，笑了一下。我能體味到她笑的質(zhì)感，仿佛牽引了我，我也笑了。

是很巧啊，現(xiàn)在才下班么？

段小羚臉一紅，環(huán)瞅一眼四周，怕人偷聽似的。等確信身邊無人，便羞澀地點點頭，全沒了在酒吧里的風情。

你也喜歡花。她岔開話題。

偶爾花一花——心。這話像一把刷子刷紅了她的臉。我瑟瑟地笑起來。

我們寒暄還算愉快，相互又嬉笑一陣，然后就分道揚鑣了。這個插曲，讓我一路保持了愉快的心情?；氐阶∷?，我將花盆擺放在陽臺上，澆了點水，水浸在葉上，郁郁蔥蔥。真是一個美妙絕倫的空間啊。我雙手合起，幸福地捂住臉。突然，一個噴嚏，我低頭啊欠一聲，瞥眼見到樓下一個熟悉的身影。我臉上的幸福化開了，淡了，遠了。來人是Amy。

接著，門鈴聲，開門，關(guān)門，高跟鞋觸碰臺階的聲音，再開門，再關(guān)門。Amy便出現(xiàn)在我面前。

Amy其實很漂亮，但算不上美。在這樣的年紀里，Amy自然而然地豐腴、高貴、傲氣逼人。作為公司少有的幾個決策者之一，Amy無疑做得算成功的。但她畢竟年長了，肉體早沒了先前的緊繃，松軟著，像橡皮泥一樣隨意地褶皺起，由此可見她向上攀爬到今天這個位置所付出的代價。

客廳里，Amy將外衣敞開，屁股沉進沙發(fā)里。她隨手摸了摸皮質(zhì)，扭頭對我笑道，倒奢侈啊，剛買的？

我點點頭，給她從冰箱里取了杯冰茶。

她潤著眼，一眨一眨，脈脈溫情從眼眸照射過來。她把冰茶放在茶幾上，并未急著喝，而是蹭到我身邊抱住了我。我們在沙發(fā)上纏綿起來。Amy給我的感覺一向狂野。她一邊扭曲身體，一邊脫內(nèi)衣，乳房凸凸地跳出來，它們熟練地顫，抵著我的身體，像兩團乳白色的火苗。一番云雨后，空中漫上濕濕的味，沁進鼻子，讓人軟綿綿地再也提不起神。

她把頭枕在我的臂彎里，閉著眼，呼吸清淺地出進。她裸著身，乳房耷拉，剛才上下翻飛的勁松懈了，疲軟著。我將雙手伸過去，停在乳峰。Amy笑說，怎么，還要來？哎，別握緊了。Amy的性是利器，同時也是一把雙刃利器，攆走了舊的空虛又添上新的空虛。正如某位著名女詞人所言，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送走Amy，我一頭倒在沙發(fā)上，不久，便沉沉入睡。

落地玻璃，向著陽臺。陽臺上幾珠花草，璀璨著光，陽光透過葉射進來，給居室灑下一層暈暈的光環(huán)。濕氣迷霧，像哪部電影里的鏡頭，而我在睡眠。

Amy的胸衣忘在沙發(fā)上了，故意遺留下的。它們隨意地躺落，仿若倦鳥歸巢。

3

傍晚的時候，我才醒來。關(guān)了門，下樓在小區(qū)的花園里散步。感冒與我賽跑，跑至中途被我無情拋下。我甩甩頭，腦袋里一點異樣的感覺也沒有?？諝夂芮逍?，沒了繁華喧鬧，花園的氣氛變得甜美起來。許多孕婦也在花園里靜坐，她們在父母陪同下，雙手開心地捂住滾圓的肚子，露出安靜慈祥的笑。

那是生命的果實。

這讓我對生命產(chǎn)生無端的敬畏。

我又開始遐想了。想來，真可笑。從學校畢業(yè)踏入社會，很有幾年了。可我總忘不了剛出校門時的懵懂與單純。是啊，真單純，像一張輕薄而干凈的白紙，任陌生人、同事們可鄙的笑與議論在上面涂鴉。他們忘記了自己初入社會時他人的寬容，可能無暇顧及，可能坦然接受。但可笑的是，對待同樣初入社會的學生，已成長的他們竟如此沒有寬容的心理了，沒有寬容的耐心了。你們說說，這人哪，怪不怪？

怪，真是怪。

誰想當初自以為洗不凈的懵懂，如今早讓流逝的時間回答了。我看到當初那些對新人頗有微詞的人，至今依然毫無建樹，躑躅不前。倒是我，不僅成了公司項目策劃部副經(jīng)理，而且還在這一帶頗有名望的桂花香小區(qū)購了兩室一廳的單身公寓。

我又想起公司的一些客戶。

那些肥頭闊臉的商賈，他們用厚實的肩撐起自己精明的腦袋來公司談判，或者來訪查項目進展時，他們油淋淋的腦子里，其實包藏了太多的不安分。所以，附近的星級酒店、酒吧，因了業(yè)務需要，我或多或少都有涉獵。不就一樣的形式，一樣的主題？

這時，我的腦海里才終于突突地冒出段小羚來。

這一刻，仿佛久候了。我對生命的敬畏想到初涉人世的懵懂，又由己推人，聯(lián)想到公司人事相處。直到最后，因為配合商賈，才由桃色泛濫的酒吧聯(lián)想出段小羚。

是啊，羚羚？呵呵。真是個讓人奇怪的丫頭呀。她稍稍羞澀的笑，仿佛溫情背后藏了賢淑而不為人知的品質(zhì)。我眼前滿是她羞澀地抱住雙胸的表情，太無辜了！

她太在意自己的乳房了。

別動我的乳房！她在我的眼前嬌聲叱責。別動，別動！

我猛地抬頭，從叱責聲中解脫出來。天已經(jīng)暗了，花園在樓群的陰影下，一重疊印一重。幾位抱小孩出來的女人，她們顯得落落大方，并未覺得有何異樣地將雙乳袒露出，將乳頭送進小孩嬌嫩的嘴里，供他們吮吸。乳房充了乳，顯得碩大，但無一不經(jīng)男人撫摩，早有下垂勢頭，仿佛是被風刮倒了一般。

我嘆了口氣，走出小區(qū)。

城市華燈初上，超市、量販里的燈也已燃了。玉花溪店開著，里面人影穿梭。我剛進去，門上感應器便歡快地叫了聲：玉花溪歡迎您的光臨。我要了一碗牛腩米粉，付款時，感應器又響起來。我不經(jīng)意扭過頭。啊，真巧，竟是羚羚！兩字壓在唇邊，硬沒吐出來。她顯然也看見我了。她挎了一只時尚女性肩包，輕步搖來，奉上淺淺一笑。

段小羚在我面前顯得有點局促。她上了晚妝，臉上涂了淡淡的粉底。睫毛梳直了，又成了兩葉扇。胸衣外露，豐胸挺起，像波濤洶涌里兩座孤零的島嶼。它們那么地巍峨而氣勢，我的目光再次變得熾熱起來。

我們面對面坐下。

段小羚微微笑了笑，埋頭吃面條。好幾次，我的雙眼透過她下垂的低胸衣領，還能窺見那兩顆顫顫巍巍的被她尊為神圣的乳房。它們歡樂地藏在內(nèi)衣里，像兩只小兔，靜謐而安詳。

“又要去那地方么？”我問。

“是啊，不去那去哪？”她吃了一口粉條，回答我。

過了一會，她又抬起頭，安靜地看著我說：“不去那，你養(yǎng)我?。俊?/p>

她說話時，嘴角翕動，眼神風情一閃，一副輕佻而不屑的神情，風月場的姿態(tài)終于重現(xiàn)了。她的嘴角油膩地泛著光，聲音從那里出來，也似乎帶了濕潤的光澤。

我受刺激地看著她，她正把一根粉條截斷了往嘴里送。她的眼神落下來時，與我的眼神相遇。我們互相注視，兩股眼神擰在一起，仿佛有了某種纏綿。

這就是段小羚呀。我們雖尚屬初遇，卻已仿佛老熟人了，這在以往可是從來沒有的事。以往，我常常會迫使自己忘記曾與自己有過短暫歡愛的女性。即便她們曾如何地用野性的身體點燃了我的身心，我也會努力做到忘記。一切女性，在都市的染缸里，一旦脫下了俗世的外衣，皆是老虎。

我自信尚能把握這個度?？擅鎸Χ涡×?，面對她那句“不要動我的乳房”，我慌了，第一次慌了。我不清楚眼前這位女人，她究竟想用什么來保護她的乳房？為什么要保護？這些像一團謎，塞在心坎兒上，勾引起我孩子般的欲望，讓我忍不住想探個究竟。

兩人對視幾秒，都笑了。段小羚笑得歡暢，笑得風騷入骨。隨著夜色蔓延，她變了，變成了一個輕佻的午夜幽靈。

我有點冷，噤若寒蟬。眼前這位，還是段小羚么？

吃完粉條，兩人走出玉花溪。段小羚與我告別，她寬寬肩包，揮揮手，說，蘇老板，再見了。

我抬起脖子，心有所失。

毫無疑問，段小羚是美女，是我見過的為數(shù)不算少的美女之一，卻是最具神秘氣質(zhì)，最讓人失魂落魄的。唉，和這樣的女孩交往，你會發(fā)覺，你并沒有完全占有她，即便你曾如何洶涌澎湃地進入她的身體。是的，她有你沒有光顧的角落，而那兒，也許正是另一片，異樣的伊甸園。

段小羚的步伐很輕巧，時尚女孩的氣質(zhì)在步履輕盈中一覽無余。那俏皮而不失清純的模樣，你聯(lián)想不到她現(xiàn)在正舉步邁向一個靈與肉糾纏的市場。她走得很快，以至于我定下心，抱定再探一探她的念頭剛浮起來，她便像一只嬌小的鳥兒，早已消失在我的視野外。

4

“無關(guān)風月”酒吧，此刻正燈紅酒綠。

霓虹與鶯歌艷舞，讓我不禁想起秦淮的月杜牧的詩。那一種風月，像一灣淺的愁緒，和著琵琶美酒飛揚。裙裾輕擺，倩影幢幢，眼前的“無關(guān)風月”酒吧，一下子幻化成了遙遠的秦淮青樓，燈火霓虹幻變成紅燭搖曳，它們鑲在殷紅的燈籠里，發(fā)出靡麗柔和的光。

光影重開，“無關(guān)風月”酒吧又重現(xiàn)眼前。

門前剛歇了幾輛的士，來這消遣的人是極少開車來的，的士開來也便心知肚明地走了。

我走進去，前臺處一位小姐熟練地拿著干紅，正給客人送去。我進入后院，再深入，走進另一個世界里，煙味、潮濕味便迎面而來。

蘇老板，今天有空了呀。媽咪上前來，揚著手套近乎。

段小羚在嗎？我抬眼四處瞧，沒有看見她。

喲，這兒這么多美女，蘇老板隨便選個吧？

段小羚呢？她人呢？我繼續(xù)問。

真不巧，她一來便被人要走了。蘇老板眼光真好。媽咪贊道。

我的心一下沉了。小羚呀小羚，就這樣——義無反顧地陷入肉欲里，輕佻成性難以自拔？

從“無關(guān)風月”酒吧出來，我突然覺得惡心。痛苦在臉上蜿蜒，像只衰老的龜。我鎮(zhèn)定自己的情緒，突然想到，段小羚憑什么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做這一行能守身如玉嗎？我的憂慮與心碎毫無道理。我太牽強了，我肯定是太迷戀這小妖精了。她身體的某個地方肯定藏了磁石，要不我的心為何為她吸引？

現(xiàn)在想想，這個地方恐怕就是乳房。不要動我的乳房。她的聲音清脆而嬌嫩。

狗屁，她的乳房怕早就讓人撫摩過了。只是面對我，面對內(nèi)心不堅定的我，才如此作秀。這樣想來，她該是多么地圓滑與世故呀。

我的眼前晃動著她脫光衣服雙手抱胸的模樣。一雙漆黑的狗爪伸過去，碰到乳房，碎了，乳房碎成許多瓷器片，紛紛墜落床單，發(fā)出璀璨晶瑩的光。

思緒被風吹散，我掏出一支煙放進嘴里，駐足在酒吧前的坪上。坪上植有一棵垂柳，綠影搖曳。

沉默半晌，煙盡了，剩下一支煙屁股。我將它一彈，煙屁股一頭扎進草坪。那兒，就是它的歸宿了，它將在此零落成泥。歸宿？是啊，每個人都有歸宿。我深呼吸一下，決定回去。正邁開步，眼側(cè)，一個小姐從酒吧里疾步走出來，肩包晃晃地似乎隨時便要落下。她時而小跑幾步，又漸漸慢下來。我凝神看去，發(fā)現(xiàn)衣著與身段都像段小羚。酒吧的媽咪追出來，在門口指點一陣，又憤懣地進去了。

我跟上女孩。

女孩慢下來，腳步變得輕緩。她把肩包向上挎了挎，終于止住步伐。過了一會，她從肩包里掏出一支煙，銜進嘴里，自顧自地吸起來。她扭過身，朝向我。這下我看清楚了，真是段小羚。

路燈下，她臉上梨花帶雨，兀自傷心著。

我走上前，她驚訝地瞪圓雙眼。

你去過酒吧？你跟蹤我？她問。

她沒有叫我蘇老板，便意味著少了那份藩籬，這讓我覺得很親切。我搖搖頭，一會兒，又點點頭。后來，索性就亂了。我說，其實我是去找你了，可惜你已有客人，我便出來了。我聳聳肩膀，顯出無奈。

她潮著眼，盯著我的嘴唇與臉上的表情。從她的眼里，我看出她現(xiàn)在內(nèi)心的顫抖。

她緊張地吐出一口煙圈，煙在路燈下濃了一陣就淡了，飄飄裊裊向上升騰，與夜色合而為一。她的妝還在，卻又似乎亂了，左邊的臉顯得紫紅?？拷廴Φ牡胤接袦I漬，顯示淚珠曾從臉上滑落，滑成晶瑩的兩行。

見我一直盯著她的臉，她苦笑了一下，說，剛才被一個賤男人摑了一巴掌，現(xiàn)在還火辣辣地疼呢。

她這樣一說，我還真的瞧見五指印結(jié)結(jié)實實地躺在她的左臉頰上，很醒目。

他要動我的乳房，我不讓。他用骯臟的雙手撕扯我的胸衣，雙手一貼上，我便推開了他。沒想他竟用暴力，將我的胸衣撕爛，很變態(tài)。等他的雙手再貼上來，我便一巴掌掄了過去。就這樣，他還手了。

她捂住臉，揉了揉，接過我遞過去的紙巾，向我娓娓道出上面的故事。

沒想事情是這樣，我的靈魂深處有某種情愫被感染了。

走，跟我回去。我伸出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她低下頭，我們一前一后向我的住所走去。已經(jīng)記不清是多少次帶女孩回家過夜了，忘了。這數(shù)字似乎也沒記住的必要。我們曾可笑地在電視里、報刊上看到某某說自己擁有了多少女人，這些人都是落了網(wǎng)的。他們似乎抱定了和他人攀比的念頭，以獵艷作為享受和發(fā)泄。這類人，智商來自下半身，沒有思考，沒有追求，沒有崇尚，問題最高只會出現(xiàn)在喉結(jié)部位，根本過不了腦。

何必呢？有炫耀的必要么？

段小羚的哀怨一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就體味出了她墜入青樓的無奈。那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認同感無時無刻不讓我清醒地告訴自己，段小羚，這丫頭片子，她內(nèi)心有著可貴的真純。

段小羚進了屋，立刻顯得局促了。我讓她脫掉鞋，她猶豫片刻，便脫了，襪子也脫了。她穿著Amy常穿的拖鞋，走到沙發(fā)邊扔下肩包，將屁股沉進沙發(fā)里。我也靠過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Amy的文胸還躺在沙發(fā)上。段小羚也注意到了，她瞅了瞅胸衣，又瞅瞅我，竊笑起來。

我紅著臉，從她手上接過胸衣，將它放進臥室的衣櫥里。段小羚很驚嘆這個居室的整潔和柔和，她的眼一直沒停止過對室內(nèi)的掃描。我從臥室出來，她才問，這文胸，嗯，是你老婆的？

我有這么老么？呵呵，我還沒結(jié)婚。我輕松地笑道。

那你蠻花心的，和其他男人也沒兩樣。段小羚輕蔑地說。

沒兩樣？就沒一點不同嗎？我問。

你紳士一點吧。你親切一點吧。其他方面，暫時差不多。段小羚嘆口氣，完全像個超級女聲的評委了。

我笑了笑，坐到她身邊。她的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濃濃的RushHour的香味。衣服確實破爛了，從小腹至大腿的裙裂開了長長一道縫，這是遭強暴后遺留的痕跡。雖然第一次聽說青樓女子竟被強暴的可笑故事，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我說，羚羚，你把衣服脫了吧。

做什么？嗯。急著想要？她扭過頭，潤著眼瞧我。

只是想讓你洗個澡，換件內(nèi)衣，你誤會了。我誠懇地說。

段小羚這才脫光衣服，隨我進入臥房，拿上內(nèi)衣進入浴室。這些內(nèi)衣都是Amy帶來，標價牌還未來得及剪下。Amy并不時常來，卻把這當家一樣的隨便。浴室里，羚羚并未關(guān)上玻璃門，曼妙的身體在噴頭下凸凹畢現(xiàn)，讓我不禁血脈賁張。我在沙發(fā)上坐立難安，幾次用迷離的眼神去偷窺在噴頭下忘情擁抱自己的羚羚，那碩大的雙乳被水柱親切地撫摩著。我恍惚了，走神了。突然，沒了淅瀝聲，我從間歇的遐思里抬起頭，段小羚正安靜地立在噴頭下凝視我，她的眼神楚楚可憐。似乎一剎那失去理智地，我迅速地將衣服脫凈，跑進浴室……

這次感覺很真切。段小羚的身體緊繃光滑，充滿彈性。只是，她依舊保留了她的乳房，我的手一直在她的臉蛋和下身游走，每次途經(jīng)她中間的部位，都被她用手靈巧地握住。我們擦凈身體，回到客廳時，已深夜了。窗外沉沉地，像蓋了一層黑的霧障。

打開電視，放映的是一檔美國偶像節(jié)目，畫面上一名美女和一名帥哥在歌唱。金發(fā)美女乳溝深陷，胸衣剛好掩蓋乳頭。在跳勁舞時，乳房一直保持了似乎隨時跳出來的架勢。帥哥身上披了一件黑袍，下面穿了件短褲，腳蹬耐克鞋也嗚里嗚咽地賣力歌唱。

我說段小羚是尤物絕對沒有刺激自己的意思。她的腿細長，臀部渾圓有彈性，小蠻腰，乳房豐滿上挺毫不下垂，脖頸嫩白無雜，皮膚膩滑，這些特征讓段小羚在我眼里像一棵青綠的蔥，亭亭玉立，長勢喜人。

這就是段小羚，在我眼里，她完全可以像她袒護的乳房一樣驕傲和清純，可為何，她竟甘愿蹚入混濁的泥潭？任由這些骯臟的泥水淋濕肌膚？是的，我一直比較關(guān)注人性，我對人性中擁有另一面而且樂此不疲的姿態(tài)滿懷好奇。

段小羚憑什么——這樣了？

羚羚的回答是我們進了臥室后，她枕著我的頭說的。她那份漫不經(jīng)心的追憶里，究竟有多少值得商榷，我無從考查。但坦白說，我并未抱多大希望。我曾聽過太多青春少女誤入歧途后，接受再教育時面對鏡頭的埋頭追悔。我當然不會太天真了，我的新鮮在于，這一次故事依舊，卻是身臨其境而已，僅此而已。

由于有了這層心理，我對這個故事并未顯出過于想聽的欲望。我?guī)缀跏怯箲械?，渙散地，并未十分投入進去，但聽完她細致的講述，我依然結(jié)結(jié)實實地吃了一驚——

5

大學畢業(yè)時，班上同學都說，羚羚，你這么漂亮，進外企工作也不難哪。

我笑她們，再胡說，把你們的屁股和嘴一起打爛。

我們都是同一班級呆了四年的同學，感情要好得能脫光了衣服在室內(nèi)走動。有時，我們甚至光了身子在夜深人靜時躺在被窩里議論鄰居班里的帥哥?，F(xiàn)代女大學生嘛，有什么放不開的？大家的話題向來不拘束，諸如做愛能持續(xù)多久。討論避孕的也有，哪種避孕套有香味，哪種避孕套是顆粒型，避孕藥能不能多吃，吃晚了有什么后果，等等。

其實，那時候我們都有男朋友了。他們都很俊朗很陽光而且充滿朝氣，自信通過雙手可以改變命運改變未來。他們在學校里太上進了，這也會那也會。我們都是因為看得臉熱心熱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后，稀里糊涂地將自己的清白之軀托付給他們的。

我的男朋友姓林。父親在南方一家外企做項目經(jīng)理，每月有一筆不錯的收入。母親則留在家鄉(xiāng)小城。他是疼愛他的母親的。一有閑暇，他不是去南方，而是回到家鄉(xiāng)的小城里，看望母親。

他花錢并不厲害，謹小慎微，我非常贊成他的節(jié)儉，自古英雄多磨難，從來紈绔少偉男嘛。女人的第六感是非常強的，看得出來，他對我的愛深沉而誠摯，幾乎是在寵我。我們一起幻想：畢業(yè)了，有了基礎，然后組建一個家庭，和諧美滿。

我們一起去了南方，去了他父親所在的公司。

呆了沒多久，他便回去了，回了家鄉(xiāng)。

回去時，躺在骨灰盒里。

他無法面對父親背叛母親的事實，跳樓了，身體從九層樓頂像一片落葉飄下，摔在地上時，身體軟得像一灘鼻涕。他的眼還睜開的，可能在跳下后的一秒，他便后悔了，所以死不瞑目。

他的父親瞬間便蒼老下去，與其姘居的那位貌美的香港少婦——公司的人資經(jīng)理，誠惶誠恐地跑來安慰他，被他一巴掌摑得昏厥過去。

摑完這一巴掌，他沒力氣了，全身虛脫了。真的是老了。

兒子太脆弱了，選擇了輕生。他相信兒子即便有了一丁點的社會知識后，也斷然不會采取這種激進的方式。他舍得留下他母親嗎？他理智點，應該不會。他只是接受不了這樣的現(xiàn)實，倉促中被情感倫理以及道德沖動擊敗。日后的日子實在太長，他才剛踏出校園，擔心無力面對。

我無法評價這樣的選擇。那一陣，我喝口水都難。全身仿佛被抽掉若干器官，風從裙底向小腹涌。同在南方的女同學聞聽噩耗，怕我做傻事，她們連夜趕來，把我的頭夾在她們胸部，然后撫摩我的肩，一個勁勸慰。

我用頭用力地揉搓她們的胸口，緊閉牙關(guān)，瑟瑟發(fā)抖。我覺得這日子已失去盼頭，一切都得重來。可即便你也想重來，有些東西卻依舊回不來了。它留在了昨天，比遺忘更讓人心痛。

我離開了公司，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接下來，許多事便明了了，便順利成章了，一個單身弱女子，闖蕩一座陌生的城市，這意味著什么？

好了，不需要你回答。蘇老板。

是的，這件事情后，我承認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出現(xiàn)了巨大的真空，短時間內(nèi)無法恢復。失去了愛人，我的心情濕淋淋的。我整日沉浸在往日的故事里，那些甜蜜的情節(jié)像泥沼一樣，讓我深深陷入。為生存下去，我只得另找了家公司，與原來那家公司位于這座城市兩端。我以為距離能撫平時間的傷痛，哪知事與愿違。每想到林在空中輕輕地一躍，跳上去另一個世界的列車，我便控制不住自己。我的雙眼深陷，那是蓄滿眼淚后，壓陷下去的。有時候照鏡子，哪還有昔日容顏？

人死了，不能復生！

這話是阿風帶來的。阿風是我的同事，可對我的關(guān)注早已超過了同事的情誼，他反復強調(diào)這話的重要，他試圖用這話消滅我當時的意志，你看看，他有多膚淺，多自不量力？

當然，最終，我們還是好上了。也許正如他說的，人死了，不能復生。何必固執(zhí)于一己之戀，讓青春白白流逝。

我們好上了。他像林一樣愛著我，愛著我的身體，他常常用下頷處似乎永遠刮不干凈的胡須戳我的臉頰。他吻我的下體，討好地讓我迎合他。他那嫻熟的性技巧讓我生疑。給他的第一次，我一眼不眨地盯著他從開始直到氣喘吁吁。我心里隱隱約約感覺，這不是愛。

我并非多疑，這事后來應驗了。他玩弄了我，然后像一只老鼠，躡手躡腳地離開了公司。

他就像一只頭戴瓜皮帽的小丑！

后來，我又遇到許多男人。他們的雙眼赤裸裸的，似乎隨時要剝開你的衣服。男人千差萬別，共性之一便是色字當頭。為了生存，為了不勞而獲，我由拒絕男人而開始勾引男人，一步一步淪落，陷入交易。我出入紅燈區(qū)，賣弄風騷。我很慶幸阿風的貪婪，他為了哄我入戲，一直青睞我的下體，讓我的乳房得以保留清純。我相信，這份清純是遠在天國的林給予的。

這段時月，我從來沒有忘記告誡自己，乳房，這兩只在骯臟肉體媾合中完存的乳房，除了初戀，它們屬于我的林。我在那些找樂的人眼里，是妓女，是婊子，是茍且偷生，可一看見自己的乳房，我便又有了重生的勇氣，那是發(fā)自骨髓發(fā)自靈魂的，徹頭徹尾的重生。

我的乳房在我眼里，就像我待嫁的新衣一樣，值得每一位男人尊重……

給你唱首《憶江南》的曲兒吧，唐朝一妓女寫的——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

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

恩愛一時間。

怎樣？蘇老板——嗯，蘇老板，你怎么可以睡著了？

6

我并沒有睡著，我在假寐。

她一推搡，我自然又“醒”過來了。我問幾點了，段小羚說，急什么，天還沒亮。她翻了個身，意興索然。我想她無疑是期望我聽到她的講述的。因為她在后來特意地強調(diào)了她對某些行為的痛斥和無奈以及對出世為人的渴望。

當然，還有她對自己兩顆并未墮落的乳房的一番誠摯表白。

段小羚的話，我倒是一字不漏地聽進耳朵了。并沒有足夠驚心動魄的故事和引言，她似乎有意淡化她墮落的細節(jié)，我也不便追問。追問做什么呢？人得留點起碼的隱私吧。何況她這么漂亮，這么風塵，算命先生也會說她命犯桃花。

段小羚的失足，始作傭者該是長輩的亂來——受影響的卻是她們，也當止于亂來。但段小羚似乎止不了，她對自己沒有信心?；蛟S不是這樣，她想好好地從良，但她想在從良前狠狠賺一票。賺飽了，她脫離這個泥潭后，也能自力更生。

也有這種可能，她也期望為她所媚的男人帶她走。也許，這種可能，才真正地總結(jié)了段小羚的心思！

我翻過身，用手去抱她，觸碰到她的乳房，被她推開了。她的身體裸著，呈現(xiàn)給我曼妙曲線的背影。我的雙眼終于又慢慢地模糊了。

次日醒來，天已大亮。窗外送進來徐徐的風。

身邊人早不知去向。床頭留了字條，一看便知是段小羚留下的。我很奇怪她從什么地方找來了筆，也可能隨身帶有。字跡很娟秀，字也不多，上面寫著：

看你房子這么干凈，你應當屬于潔身自好的人。那地方以后少去，如果有需要，打我電話吧……羚羚。

我?guī)缀鹾敛贿t疑地打了過去，聲音響了，是兩只蝴蝶的彩鈴。

你在哪？我惺忪著眼問。

回家的路上。那邊顯得很輕松，我仿佛看見她在陽光下開心地雀躍。

走的時候，怎么不打聲招呼？我問。

你睡得像頭死豬一樣，不好意思叫醒你。況且，你早晨起床看見我，心里會不安。嫖客都有這心理，我偶爾領教過一些。

我不會。說完，我沉默了，我有點沒底氣。

我們這種人，在你們眼里，就像避孕套一樣，沒用的時候就得藏起，需要了才拿出來。段小羚輕輕嘆口氣。

接下來，我們都開始沉默。

沉默讓我們內(nèi)心充滿了掙扎，充滿了尷尬。我深感男人處理這勾當時的猥瑣。

可以叫你蘇錦嗎？沉默了好一會，她終于率先開口。

那我就叫你羚羚！我迅速接上她的話。

我們在電話里笑了。

7

幾個月了，“無關(guān)風月”酒吧離我似乎比永遠還要遠。

這期間，因為拿到了客戶訂單，公司進入全面生產(chǎn)運營。與供應商打完交道，還要制訂項目報表以及安排項目進度。

上司Amy見我工作賣命，十分欣賞，在公司項目團隊績效考核會議上表揚我。兩人目光一聚，我微笑了一下，趕緊低下頭，只有我知道她的目光里有什么。

果然，會議一結(jié)束，Amy便來到我的辦公室，說：“今晚我不回去了，去你那。”

我的臉一陣緋紅。

Amy覺察出異樣，問我：“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沒……沒什么。”我慌忙支吾道。

Amy關(guān)心地說：“看你最近忙得好晚，得注意身體?！?/p>

我點點頭。

她顯然看出我心里藏了事，但沒追問，出去了。

我雙手成拳，支著頭靠在桌上，想，難道讓羚羚回避？

羚羚這幾個月一直住在我那，她很開心。用她的話說就是，蘇錦，你給了我二世為人的機會。

有了羚羚的公寓，生活被挖掘出更多激情。

我特別欣賞那對乳房，因被羚羚賦予了特殊含義，每次都讓我萌生對初戀的強烈眷念……我們每晚都會瘋狂而肆無忌憚地結(jié)合，好像彼此欠了對方許多……

讓羚羚回避？我能這樣做么？

雖然一再譴責自己，思索良久，我還是極不愿意地撥通了羚羚的電話。她聽到我的聲音，歡欣地問：“蘇錦，什么事？還沒下班吧？”

我慌忙說，沒事。撂下電話，我發(fā)覺自己心情壓抑。

Amy是聰明人。她會不會因為發(fā)覺了我的隱私，而懷疑我和她之間長久的秘不示人的結(jié)合？從而懷疑我的為人，進而懷疑我的工作態(tài)度和工作能力，接下來懷疑一切？

我仿佛有一種被層層盤剝，被層層掏空的感覺。

電話響了，是段小羚打過來的。

“你肯定有事？語氣顯得猶猶豫豫的？”她說。

“沒事?！蔽冶M力掩飾。

“肯定有事。你平常很少打電話回來的?！?/p>

“嗯，沒事?！蔽沂缚诜裾J。

“沒事就好。別讓我擔心你，知道嗎？”她換了一副慈祥的口吻。這些天，她住進我的房子后，一直都用很慈祥的口吻和我說話。晚上寬了衣，便欠著身子做愛。夜夜如此。

慌慌張張通完話，我的額頭上已沁出虛汗。我想，這虛汗上定是綴了良心。否則，為什么會這樣疼？

我凝神盯著電話，手又伸過去。電話接通了。

“就知道你有事?！倍涡×缯f。她的聲音有點飄忽。

“羚羚?！?/p>

“嗯?！?/p>

“有一件事情?！?/p>

“什么事？”

“今晚，我上司會去我的公寓?！?/p>

“好啊，你是叫我多準備點菜？買點酒？”

“不是。她是女的。”

“那我買飲料?！?/p>

“她不喝飲料……她今晚不走。”

“那我睡沙發(fā)。”

“羚羚——”

“她，是你女朋友？”

“算不上，你可以——”

“你想讓我今晚離開？”

我沉默下來，羚羚究竟是個聰明的風塵女孩。雖然，在我眼里，她的每一個表情都是干凈而且純潔的。她不是蕩婦，她也不是婊子。她是女孩，而且，只要有個好男人向她輕輕地勾動手指，她會在瞬間成為天使。

可即使已貴為天使，是不是仍有落淚的時候？

8

Amy和我一前一后進入小區(qū)的花園。

我抬頭眺望我的住所，里面一片漆黑，這讓我的心情很輕松。羚羚走了，她沒讓我尷尬。只是，我這樣做，她會不會很傷心？從傷心到心碎？

我低頭胡思亂想。

Amy回頭問：“你滿腹心思呀。”

我抬起頭，歉意地笑。可幾乎馬上我便笑不出了。我看見了羚羚，她正和一個陌生男人坐在靠近小區(qū)花園的長椅上相擁親昵。她撩上雙腿，雪白的肌膚在夜色即將來臨前竟顯得如此醉人。

我不自禁地咬了咬牙齒。

段小羚似乎也注意到我的到來，她從親昵中抬起頭，瞥了我一眼，但馬上，她又將頭埋了下去。

我注意到，她的眼神很干枯，也很媚……

Amy見我神態(tài)有異，蹭過來，順著我的目光掃了長椅上的兩人，湊近我的耳朵，朝我嗤笑說，“看這對野花野草打仗，心里癢癢了吧，我們有的是時間呀?！?/p>

上樓梯的時候，我的腳步虛軟，腿像突然羅圈了似的。我很清楚自己目前希望什么，希望什么呢？希望時間回流。段小羚瘋了，她不是一直想從良嗎？

上了樓，將包扔在沙發(fā)上，將領帶解了，我吁出一口氣。Amy拿著包進了臥室。

我起身來到朝向花園的陽臺，花園里還有人在散步。可是，任我尋遍花園，我也沒找到段小羚。他們剛才親昵的長椅上現(xiàn)在坐了一對老年人和一位孕婦。段小羚就這樣離開了我的視野，像風一樣。

我的眼皮顫顫的，眼前浮動起兩顆乳房，恍恍惚惚的。我的心也像眼皮一樣耷拉下來，它憔悴了。

突然，Amy急匆匆地走過來，拽住我的胳膊，將我拉向浴室外用來晾衣的陽臺。她纖手指著上面掛滿的胸衣和女式褲頭，說：“好啊，蘇錦，你背著我，還把多少女人帶回來過？”

“沒有?！?/p>

“這么多女孩的胸衣內(nèi)褲怎么解釋？洗衣機里也有，床頭柜上也有?！?/p>

“都是你的，我翻出來——用了?！?/p>

“哪有這么多？”

“這得問你呀。你每次來都帶一些，就怕少了不夠用?！?/p>

“你……”

我沒力氣爭辯了。我的腦袋很沉，摸進臥室，摸到床，我便順勢躺了下去。困意像列車一樣轟隆隆地開過來，接著又轟隆隆地開過去，然后，便是長久的寂靜……

9

半夜時醒過來一次，Amy像一個死人一樣，赤身裸體地壓在我同樣的赤身裸體上。我看了一眼她疲憊而扭曲的臉蛋，頭一歪，又沉沉地睡過去了……

第二次醒來，Amy還壓在我身上。夜依然深，近黎明了。

我瞇著眼，擰開床頭燈，欠欠身，我發(fā)現(xiàn)Amy的左手和右手竟各捏了半張紙條。好奇地掰開她的手指取出紙條，是撕裂的兩半，我將它們拼上，便看到了段小羚的留言。

蘇錦，算了，還是離開。感謝你曾給了我這樣一個狂歡的舞臺，盡管自始至終，開幕謝幕的都是我一人。是的，我這樣的女人，能走到今天，生活已像童話，愛上或者被愛應該都算奢侈了，我的身體早已不潔，也無力讓我的乳房保持不潔。對于我，最好的安排怕就是隨遇而安，有了愛，再靠岸吧。蘇錦，好久沒來那個了，不知是不是有了你的。一直很想告訴你，你卻太忙了?，F(xiàn)在也好，打掉了，無牽無掛。是否正如你所愿，怕只有來生才知了？對嗎？我走了，走前一點小心愿，我會在公園里看一看你帶回來的女人。再見了。羚羚。

我突然清醒了，又看了一遍。我迅速地拿起手機撥通她的號碼，通了，依舊是兩只蝴蝶的彩鈴！響了一分鐘，電話那邊顯示話音忙，并有稍后再撥的提示。我急切地重撥，彩鈴沒了，對方已關(guān)機。接下來，一直提示關(guān)機了。

我扭頭看窗外，窗外黑如潑墨。目光收回來，地面上躺了一些段小羚穿過的胸衣內(nèi)褲，已經(jīng)被撕扯破了，還有刀在上面剪裁的痕跡。顯然 Amy所為。只是，她做完這些后，依然攀上了我的身體。

她有過猶豫嗎？她心里想了些什么？應該也的確想了些什么罷。

10

段小羚走了。

一起走的，還有她二世為人的愛，以及那兩只翩翩飛舞的蝴蝶彩鈴。

在時間的洪流里，有些東西注定要流走。只是，她們也許浮游河面，也許貼著河床。浮游河面的，我們流淚的時候也許會懷念她們。貼著河床的，我們心痛時也許發(fā)覺，她們從不曾離開。

段小羚究竟去哪了？是否也從不曾離開呢？

就像某些花兒，某些草兒，就那樣一直芬芳地開放在你的記憶里；就像有些詞兒，有些曲兒，她們合著輕快的拍兒，一點一點往你心里滲——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

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

恩愛一時間。

（選自奧一網(wǎng)http://webbbs.oeeee.com）

網(wǎng)友評論:

taqing：寫得很不錯，值得人回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段小羚的命運是可悲的，淪為妓女的背后也有讓人感動和理解的故事。表面上也許人們都在責罵妓女無恥，下賤，可是，她們中的很多都是因為無奈抑或傷痛而選擇墮落。況且，有很多名義上不是妓女的女人，實質(zhì)上又和妓女有什么分別呢？正如文中的Amy，她既然可以和蘇錦上床，當然也可以和別人上床，一面想做婊子，一面為自己立牌坊。

踏青三月：這個世界上，你對愛情的理解，對深圳生活浮躁的理解可謂一針見血，寫出了赤裸裸的情愛法則。

長風過隙：淡淡地憂傷掩不住對世俗的無奈。

胡言：小說以游離的筆調(diào)描寫了都市里一段錯愛。語言追求清淡，樸素，刻畫了人性的復雜、智慧、多疑與冰冷。

責任編輯：弋 冰

本期美術(shù)編輯：侯國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