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

現(xiàn)場點評:

小說寫的是世道人心，小說的一個基本判斷就是世道壞了，人心壞了。如何敘述如此宏大的主題，作者舉重若輕地選取了“告密”的故事。石腚子村在利的驅動下造鞭炮，小災小難時有發(fā)生，各方都視而不見。趙二奎是鋌而走險者的代表。法律禁止并未杜絕造鞭炮，從地上轉為地下。于是才有密可言，亦有了告密。密與告密均在乎利。王卯貴是告密者，他已經(jīng)利欲熏心了。王卯貴以犧牲妻子換得電工工作，又自作自受丟掉工作，于是成為“派出所的內(nèi)線”。妻子墜兒再次隨趙二奎工作亦只是因為她可以“上班、掙錢”。墜兒是作者傾注了大量感情的人物，在世道人心已壞的世界中，墜兒是個例外。臟孩亦是個例外，他類似于《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他因為制爆竹毀容，但其為人處事卻讓人溫暖。然而即使是例外，他們依舊迫于生活，不得不聽命于利，只是他們尚未利欲熏心而已。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小說寫出的就是這樣的大境界。

點評人：劉濤（復旦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

1

趙二奎和格子一前一后走了出來。院子里的狗“汪、汪”叫了兩聲，被趙大奎一腳踢了個跟頭。走到黑漆漆的過門筒子里，趙二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壓低聲音對趙大奎說，過了年，咱能不能不干這雞巴支書了，樹大了招風。明年咱哥倆鉚勁兒造它一年，頂你干多少年支書啊。趙大奎有些生氣地拍了趙二奎后脊梁一下，不是你哥里里外外給你罩著，你能混成這樣？！現(xiàn)在看不起你哥了？

趙二奎咧開嘴笑了一聲，鉆進了南墻根停著的一輛小轎車里。格子沖趙大奎嫵媚地揮了揮手，也鉆了進去。轎車“噌”的一聲，開出了胡同，雖然動靜不大，也引起了幾家狗叫。

石腚子村是個細長條，到尾上，像個葫蘆似的猛長了尺寸。村里規(guī)劃了幾回，最終也沒有把這葫蘆肚削掉一塊。遠看這石腚子村，就似他媽的一騷娘兒們的大屁股。趙二奎一邊開車一邊給格子講石腚子村，逗得格子直拿手去揪趙二奎的大腿。

雪亮的車燈前面趔趔趄趄晃過來一個人。趙二奎一個急剎車，搖下玻璃正要大罵，格子拽了他一下。那個醉醺醺的家伙用手擋著燈光，像走鋼絲一樣七扭八拐地橫穿了過去，還扭頭稀里糊涂地沖車玻璃笑了一下。

王卯貴！趙二奎認出了他。趙二奎再次發(fā)動起車來，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后來干脆在最肥碩的屁股部位掉了頭。格子詫異地問，干嗎？趙二奎不理她，把車停在王卯貴身邊，自己下了車。

王卯貴如同稀軟的面條，站都站不穩(wěn)。趙二奎把他扳直了，照他的臉上左右開弓，扇了兩巴掌，才說，王卯貴，你記住，讓你媳婦兒準備好到我那兒上班。上班、掙錢！記住沒？我明兒黑夜派人來接她！又照他胸口搗了兩拳，說，記住！我明兒黑夜派人來接你媳婦兒上班。我是可憐你！王卯貴像是聽明白了，咧開嘴笑了，說，記……記住了，要接我媳婦給我……給我掙錢……

黑色轎車終于駛出了石腚子村。一直一言不發(fā)的格子忽然冷笑了一聲，我知道你安的嗎心。趙二奎不接她的茬。格子又說，知道你忘不了她。幾年了？五六年了吧？趙二奎說，你這傻娘們，瞎嘞嘞嘛！你知道那王卯貴是個嗎人？派出所的內(nèi)線！專門告發(fā)咱們這些人的！這人能著哩！我讓他媳婦兒上班，還不是給咱們留一手。他總不能告他媳婦兒吧？格子“嗤”地哼了一聲，沒再吭聲。

2

王卯貴盤腿坐在炕上，摳著大腳板上的黑泥，說，昨兒黑夜你知道我在哪兒喝酒？我一頓酒給你喝出個活兒來！你漢們能吧？

墜兒說，誰信你的鬼話。王卯貴跳下炕，手捏住墜兒的腰，墜兒一聲尖叫。你娘的！裝嗎蒜？墜兒說，真疼。你以后別打了。王卯貴說，我打你個騷娘們是讓你長記性。趙二奎那王八蛋真成了事兒了。讓你去他那兒上班。今兒黑夜派人來接你。

墜兒一愣，他？在哪兒？

王卯貴說，不知道在哪兒打游擊呢。這王八蛋就是比別人能。

墜兒說，我不想去。說著，頭一低，要出去。

王卯貴一把拉住墜兒，真不想去還是假不想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花花腸子。

墜兒沒說話，眼前忽地閃現(xiàn)出趙二奎的樣子來。他彎眼，厚嘴唇，上半身和下半身好像一般長，整天把自己拾掇得像從高級賓館回來的樣子。

王卯貴陰陰地一笑，還不是跟你有交情才叫你去。別人他還看不上呢。

墜兒羞憤交加，你這算嗎！

王卯貴說，你他娘的還著急？別不知道好歹了！說著，眼里露出猥褻的光，手已經(jīng)伸進了墜兒的衣服里，用力抓住了墜兒的乳房，墜兒疼得汗都下來了。王卯貴說，少叫喚！走之前怎么也得讓老子好好弄一回。以后就要便宜姓趙的王八蛋了！你娘的，還是有錢好啊，可以隨便弄別人媳婦兒……

王卯貴心滿意足地抽著煙，歪在炕上。墜兒蹲在灶房里拉風箱。濃煙嗆得她咳嗽了起來。明天就是星期六了，她的兩個閨女就要從學校里回來了。也許她們回來了她就走了，去給趙二奎做工了。趙二奎真會派人來接她嗎？也許不過是說說而已……王卯貴卻一副鐵板釘釘?shù)臉幼印蓚€孩子都在鎮(zhèn)上讀初中，一個讀初三，一個讀初一，每年光學費就得一千多塊，還要搭上吃喝。大閨女明年就要考高中了，考上了又是一大筆開銷。這些錢都還沒有著落呢。王卯貴這些年除了吃喝嫖賭，把她辛辛苦苦種地掙下的錢大把大把地糟掉外，沒干過一件人事。他嚷嚷了幾回讓兩個閨女退學下地干活兒，都被墜兒死命擋了回去。那兩個孩子懂事，肯下工夫，學習好，這是讓墜兒感到驕傲的地方。

3

石腚子村自古就有做鞭炮的傳統(tǒng)，幾乎家家戶戶都利用農(nóng)閑時間在自個家里做。膽小的人家做小鞭炮，二踢腳之類的，賺頭小一點。膽大的人家做二十軸、三十軸的大炮，危險系數(shù)高了，賺頭相對大一點。漸漸地形成了氣候。運紙的、裁紙的、卷筒的、拌藥的、裝藥的、出貨的，都有專人干。石腚子村慢慢富起來了，比附近村莊都要富。

當?shù)亓鱾髦痪湓挘菏胱拥呐?，趙家莊的驢。這兩樣都是稀罕物件。從石腚子嫁出去的閨女都風頭足，因為會技術，就像持有火種一樣。

石腚子村的男人大多滿手老繭、臉上皺紋幽深，還有的缺胳膊少腿。但在四里五鄉(xiāng)頗有威望。不悶在屋里做炮的時候，他們就吆五喝六、乘上車，到鎮(zhèn)上下館子。不下館子，就待在家里，天天吃肉。好日子啊！

冬天是石腚子村最忙最紅火的時候。一進臘月，做炮的人家就會勻出一兩個人來，到附近村里的集上去賣炮。常常是一字排開的，中間留下個空當，這家“噼里啪啦”一響，那家也不示弱，也是“噼里啪啦”一陣，行人就都被招過來了。一個集常常不停歇地放，也不放大的，小炮一掛接一掛地響，脆生生地既招人又放心。石腚子村的男人都喜歡放炮，回家后也常常挨媳婦兒的罵，賣不完都讓你這個敗家子給放完了！男人們知道媳婦兒并不真生氣，就“嘿嘿”笑。在男人們心里，那些炮的響聲亮不亮，起得高不高，炸不炸底，完全是他們的臉面，馬路邊上一站，煙頭一遞，“叮、鋼”一響，那是向外界露石腚子的臉哩！當然，他們也在家里放。附近四里五鄉(xiāng)有風俗，只有過年和過白事兒的時候才放炮，石腚子村可不，炮聲不定什么時候就響起來了，一家響常常引起半道街都響，有時候半夜也響，響聲能把黑夜戳個窟窿。那是石腚子村的男人們手癢了，要放幾個聽聽響，解解饞。

爆炸事件倒也時有發(fā)生。不小心煙頭上的火星掉入藥堆里，摧了人臉和眼的；曬藥時溫度過高自燃，炸掉人胳膊腿的；試炮炸掉耳朵嘴巴的；還有裁紙鍘掉半截手指的；不可勝數(shù)。偶爾也炸死幾個人，能瞞住的就瞞住，瞞不住的就少報幾個人數(shù)。死了就死了，石腚子村自己出產(chǎn)的鞭炮一陣響，人就埋了。

埋就埋了。沉靜不了兩天，石腚子村的鞭炮作坊就又轟轟烈烈了。只見人間笑，哪聞鬼界哭。

然而幾年前的那次事故嚇破了石腚子村人的膽子。

是個下午，在石腚子村住戶最多的屁股部位，地動山搖一聲巨響，孫瘸子家的炸藥庫炸了。黑蘑菇云半天都沒有消散，四里五鄉(xiāng)的門窗玻璃都“晃啷啷”一陣響。孫瘸子家剛蓋起來的十間大北屋霎時成了一片廢墟。兩邊的鄰居也遭了殃，房屋倒沒有全塌掉，卻也被炸出了幾個豁口子。一共炸死了近二十口子人。除了孫瘸子一家、正做工的工人，四個正在孫瘸子家談生意的客人、一個剛走到孫瘸子家門口的行人也被炸死了。尸首一塊一塊地遍布附近各處，東挖出一塊、西找著一塊，有的飛到了房頂上、樹杈上。挖掘工作持續(xù)了一個多星期。還炸暈了多半個村子里的豬，有的不吃不喝，有的追著自己的尾巴嗷嗷叫。幾個月之后，孫瘸子家前兩排的一個住戶起豬圈，起出一截黑爛的骨頭來，仔細一看，竟是人的一條胳膊。

這回石腚子村的村民都蒙了。鄉(xiāng)里、縣里也不敢再大意了，派了專項工作組駐扎在石腚子村，要“堅決杜絕煙花炮竹違法生產(chǎn)，違者嚴懲”。

好像一下子摔了個四處不著地。大伙把家伙什都收了起來，手天天空著，扎煞著，互相搓兩下，慢慢也就麻木了。石腚子村一天天蕭條了下來。石腚子村地處偏僻，這么多年除了做鞭炮，沒有任何別的副業(yè)。后來倒也在上級部門的號召下應應景似的買過高產(chǎn)種子、種過藥材，都因為形不成規(guī)模而收效甚微。

常說，好了傷疤忘了疼。終于，石腚子村那些嘗過做鞭炮甜頭的人耐不住了。鞭炮就是他們的幸福指數(shù)，丟掉鞭炮就是丟掉他們的幸福啊。他們秘密潛出村，利用自己的技術在別的縣、村租房子做鞭炮，大都在荒郊野外少有人煙的地方，俗稱野戰(zhàn)軍。怕走漏了風聲遭舉報，一般干上個六七天就得卷鋪蓋另尋地方，他們的足跡遍布附近各個縣市，也叫游擊隊。他們一般會在秋后回村招攬人馬，進出村均在夜間，年根時節(jié)會陸續(xù)帶著鼓鼓囊囊的腰包回家過年。

趙二奎就是在外面秘密生產(chǎn)煙花炮竹中的一個，還是越干越大、跑的地方最多的一個。

墜兒家從沒做過鞭炮。不是不想做，是沒攢夠過本錢。墜兒倒是常給別人家?guī)凸?，裁紙、卷筒、裝藥的活兒都干過。那時候墜兒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做兩個千斤，進上一批原料，自個家做鞭炮。

趙二奎家的鞭炮作坊一直很紅火。最紅火的時候能雇傭十來個人。墜兒有一段時間在他家卷筒。墜兒長了一張小圓臉，嘴唇俏薄，說話和微笑的時候嘴角向上彎，弧度很柔和。她也愛干凈，頭發(fā)總是順溜的，扎個馬尾，不像其他婦女們刺毛似的一窩糟。趙二奎有一次竟然趁她不注意，從后面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墜兒扭過頭，臉漲得通紅。

又一次，趙二奎居然摸了她的嘴角和下巴。墜兒羞憤交加，甩開手，跑回了家。王卯貴要去找趙二奎，墜兒死命拉著他，王卯貴一腳就把墜兒踹了個跟頭，罵罵咧咧地走了。墜兒的一顆心立時就揪了起來。過了晚飯時分，才聽到王卯貴開門的聲音，王卯貴紅著一張臉膛，走路晃晃悠悠，渾身酒氣。

墜兒沒想到王卯貴在趙二奎家喝酒了，還有趙大奎。王卯貴得意洋洋地宣布，下個星期那哥倆還要來咱家喝酒。我當電工的事兒準了。

墜兒從沒聽王卯貴提起過要當電工。不過要是王卯貴肯當電工、好好過日子，也是一件好事。

在農(nóng)村，婦女們一般是不上席面的。在墜兒家喝酒那天，趙二奎非讓墜兒陪他們喝。又拿出一張百元票子讓墜兒再去買酒。墜兒遲疑地走出門，王卯貴后腳就跟上了，囑咐她去鄰村小賣鋪買，能省兩塊錢哩。省了錢你揣兜里。聽見沒？王卯貴神秘兮兮地說。墜兒說，不好吧？王卯貴想了想說，還是我去吧，我去賒，都知道村長哥倆在咱家喝酒，他們敢不賒給我？存點錢下回喝。這個想法顯然讓王卯貴很興奮，從墜兒手里奪過錢就走了。

兩個大男人在屋里喝酒，墜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讓她心驚肉跳的是趙大奎接了個電話就急匆匆走了。

墜兒從廈子里抓了一把棒子粒，撒到地上，幾只雞馬上圍了過來。又去雞窩里收了兩個雞蛋，放到灶間的壇子里。再沒有事情做了，她就站在門口，想到王卯貴馬上就要回來了，她強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青天白日的，誰有那么大的膽子胡作非為？趙二奎大著舌頭喊她，她裝聽不見。又喊，她怕鄰居們聽見，只好走進屋。

趙二奎涎著臉一下就抱住了墜兒。墜兒驚叫了一聲，趙二奎捂住了她的嘴。喊嗎？傻勁兒哩！

在黑咕隆咚的里屋，趙二奎趴在了墜兒身上，墜兒拼命掙扎，無濟于事。呼呼的風刮著窗戶上的塑料布，發(fā)出撲棱棱的響聲。

王卯貴當上了村電工。

他以前喝了酒就打墜兒，當上電工后打得更厲害了。還經(jīng)常罵她是騷貨。墜兒很少再上街，也不敢再穿鮮艷一些的衣服。她總覺得石腚子村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的丑事。

有一回，王卯貴喝了點酒，當著兩個閨女的面找茬罵她，給姓趙的睡了一回兒，睡出癮來了？天天在家哭喪著個臉！有本事讓姓趙的來家里，來家里睡你??！墜兒看見兩個閨女先是瞪大眼睛發(fā)愣，接著摔下東西跑出去了。

墜兒氣極了，說，還不是怪你！你明知道我受欺負，咋連句話都不敢說？

王卯貴瞪眼，嗎意思？

墜兒冷笑，你別糊弄我了。那天你回來過！根本不是半路上被瞎路子截住喝酒了，你回來拿了五個雞蛋又走了，肯定是去趙寡婦家喝酒了。明看著自個媳婦兒被人欺負，連句話都不說，你算嗎男人！

王卯貴說，胡嘞嘞嗎！我不跟你個傻娘們瞎耽誤工夫。說完，拍拍屁股出門了。墜兒追出去，拿起一把掃帚往王卯貴身上扔，王卯貴跳了一腳走了。墜兒呆呆地看著門口，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墜兒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天灶間的雞蛋足足少了五個。

墜兒有時候會想起趙二奎來。這個讓她在全村抬不起頭來的男人，她很奇怪她會想起他。尤其王卯貴喝了酒在她身上折騰或者打她罵她的時候，趙二奎的彎眼厚嘴唇就會出現(xiàn)在她腦海里。那天，他從她身上爬起來的時候，好像有些于心不忍，說過要幫她做兩個千斤，進上一批原料，要幫她把做炮的作坊支起來。

當然，這是一時興起安慰她的話，當不得真的。墜兒卻總想那兩句話。如果她能有自己的做炮作坊，她做，王卯貴賣，他們掙的錢肯定夠花了，她怎么會去幫別人卷筒，又怎么會任別人欺負？

墜兒怎么也想不到他們家最終還是吃上了鞭炮這碗飯，而且在她看來是極不光彩的一碗。

當上電工的王卯貴沒有逍遙多久就下臺了。他經(jīng)常幫支書一家偷電。還以索要電費為名賴在別人家，混吃混喝，跟女人們打情罵俏。終于有一天，在石腚子村住戶最多的屁股部位被幾個群眾暴打了一頓。兩個星期后，他接到通知，再也不用到村委會去放電了。

王卯貴沒有被打殘廢，養(yǎng)了一段時間全好了。但他再也沒有去過田地里，再也沒有給家里掙來過一分錢。除了告密得的錢。

那段時間，王卯貴天天在村頭墻根下坐著自己的一只鞋底子曬太陽，要不就在小賣鋪喝酒。第一回他拿回五百塊錢的時候，墜兒還以為是他借來給閨女上學用的。

派出所張大腦袋給我的辛苦費！王卯貴喜滋滋地咂了一口酒。這事兒不賴！不用費嗎勁兒，錢就嘩嘩來了。石腚子村幾百戶人家哩，在外面搭臺子做炮的少說也有一百來家，還就我能把他們摸個門清！派出所找上老子算是找對人了。大臺子連窩端了給一千塊哩。小臺子五百。

墜兒越聽越怕，說，咱還要在石腚子活人呢，孩子們還要上學呢，你這么干，是掐孩子們的活路啊。

王卯貴說，你知道個屁??！派出所說了給老子保密。老子得了錢，他們都不知道倒霉倒在哪兒上頭。再說了，老子這不也是為政府辦事嗎？堂堂政府還能虧待老子？

墜兒知道自己阻止不了王卯貴。每聽說誰家被關了進去，墜兒都會幾天睡不著。王卯貴告密得的錢大部分都喝了酒、打了麻將、找了女人了。一年多過去了，王卯貴拿回家的告密錢越來越少，誰家被端了之類的消息也越來越少，墜兒明白，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大家都在防著王卯貴了。

趙二奎做鞭炮的私人作坊也是王卯貴要摸清的對象。墜兒聽王卯貴念叨過多次要端他一回，最終都沒有端成，明明是勝券在握了，臨了又被趙二奎逃脫了。

4

墜兒坐在黑色小轎車里，是趙二奎和格子來接的她。轎車緩緩駛入了一個院落。一股刺鼻的豬糞味撲鼻而來。接著又聽到亂哄哄的豬哼哼聲。借著星光，墜兒看到這個院落四面都建有一排一排的矮舍。養(yǎng)豬場啊。墜兒忍不住嘀咕了一聲，怎么到養(yǎng)豬場來了？

趙二奎嘿嘿笑了一聲，對了，就是養(yǎng)豬場。咱們就住在養(yǎng)豬場里。

格子陰陽怪氣地說，二奎，咱們住豬圈也就算了，你讓這么個大美人也住豬圈，可就有點說不過去了。趙二奎瞪了她一眼，墜兒垂下了頭。

下了車，墜兒稀里糊涂地被格子領到了一間屋子里。推開屋門，老大一股酸臭味沖出來。格子拉亮電燈，沖屋子的一角一努嘴，先在那兒睡吧。沒辦法，就這條件。

屋子里沒有火爐，清冷清冷的。也沒有床，地上全鋪著棒子秸，棒子秸上橫七豎八地睡著十來個女人。被子上都搭著自己的棉襖。有的女人聽見動靜翻了個身，又倒頭睡過去了。更多的女人連醒都沒醒。墜兒大致打量了一下，竟有七八個女人是石腚子村的。她們睡得都很香甜，鼾聲此起彼伏。

天不亮，人們就開始穿衣服，屁股底下的棒子秸發(fā)出“索索”的響聲，接著豬圈里的豬也爭先恐后地叫起來。石腚子村的幾個女人都看到了墜兒，急切地圍住了墜兒，七嘴八舌地問起自個家里的事情。說到栓叔的病，栓嬸抹起了眼淚。說到耀宗嫂家的漏房子，耀宗嫂一個勁兒地唉聲嘆氣，她的兩個兒子都大了，就一間能住人的屋子，平時她就住在廈子里。每到冬天，她就出來做工，好省下生火爐的錢。

墜兒才知道，她們已經(jīng)三個月沒回過家了。

從沒跟家里聯(lián)系過？墜兒問。

聯(lián)系個嗎，根本不讓出這個豬場。栓嬸壓低聲音跟墜兒說，幾天就換個地方。干完這批活兒，趁黑夜弄一輛車就把我們拉走了。拉到別處，一樣不讓出來，連是哪兒都不知道。你慢慢就知道了。

打個電話也不行？

不讓打。有急事跟趙二奎說。

錢呢，給家里寄嗎？

還沒給過錢哩。年前一塊算。趙二奎這點還差不多，每年到年根就給了。

正說著話，外面有人叫吃飯。

墜兒跟著栓嬸走出去。

清晨的養(yǎng)豬場沐浴著太陽的光輝。豬晃著大肚皮，尾巴上甩著稀爛的黑泥湯，扒著豬欄嗷嗷叫，和人的嘈雜聲混合在一起。一個推手推車的老頭在門口停下來。車上并排放著十個泔水桶。泔水桶紅身、藍蓋，用油漆漆過，上面遍布污漬，像哭花了臉。

老常，這兩個桶？有人問。

嗯。老頭一邊答應一邊掀開桶上的蓋子。一桶熱氣騰騰的棒子面粥。

跟著我舀。那幾個桶是豬食，別舀錯了。栓嬸招呼墜兒。人們呼啦一下涌上來，一桶粥一會兒就見底了。

豬圈里的豬像是知道人受到了優(yōu)先照顧，叫得震天響。

除了拌藥在另一個小屋里，其他人都在豬場一間大屋里干活兒。這間屋子看起來像盛豬飼料的倉庫。裝炮筒的麻袋堆得很高，占了小半個屋子。看樣子是從別處買來的現(xiàn)成炮筒。入捻揳泥的、裝藥的、堵上下兩個頭兒的，一撥一個地方，把屋子占滿了。墜兒被安排入捻揳泥。

在炮筒下部三分之一處用粗針錐扎孔、將一柞來長的捻兒入進去，再用專門工具揳一點膠泥。這就是墜兒的工作。下工序的人給炮筒上下兩截各裝上不同的藥，上頭裝炸藥，下頭裝黑火藥。再下工序的人將裝好藥的炮筒上頭封上膠泥，再用專用工具把炮筒下頭的幾層牛皮紙剝成花狀。一個可以燃放的鞭炮就算完成了。

不一會兒，成品鞭炮已經(jīng)堆了一堆兒。

村里鬧賊鬧得可厲害了！墜兒一邊干活兒，一邊給石腚子村的鄉(xiāng)親們講。麻老五家拴在院里的羊一個中午就沒了。啞巴興家兩口子就去了趟地里，家就給翻了個底朝上?？斓侥旮耍家^個年，村里那個亂喲。

窮人偷窮人！嗎世道啊。

順婆婆跳井死了。聽說去趕集買菜，菜沒買上，丟了十塊錢。兒媳婦生氣，罵她是敗家賊。順婆婆半夜起來，跳了井。順婆婆的娘家人不算，刁難了個好的。兒媳婦覺得自己委屈得慌，也要上吊，虧家人看得緊。

就為十塊錢？真是造孽啊。栓嬸紅了眼圈。出來都三個多月了，村里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兒。唉唉。

就是啊，誰不知道做炮是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可不干又能干點嗎？別的咱也不會啊。耀宗嫂說。

反正我干了今年就不干了。兒子成家了，我就去打小工。我這把老骨頭還硬朗。就是不如做炮掙錢多，可安全啊。我家跟孫瘸子家挨著算倒了霉，那年我的房子被炸了半拉，幾個大窟窿啊，沒傷著家里人算萬幸了。要不是我急著給兒子娶媳婦兒……咳，我天天黑夜睡不著，就想，要是哪個地方?jīng)]弄底細，轟一聲，我們就全完了。李虎子說。

你個烏鴉嘴。瞎嘞嘞嗎。幾個女人瞪他。

“呸、呸”。李虎子也覺出了不妥。朝地下啐著。

半天沒有人說話。

中午時分，常老頭又推著一車豬食和人食來了。十個哭花了臉的泔水桶。

混合著群豬嗷嗷的叫聲、呼嚕呼嚕的吞咽聲，工人們開始吃午餐。稀米湯就饅頭。常老頭一邊喂豬，一邊轉動著狡猾的小眼珠，把端著飯碗在太陽底下吃飯的工人趕進屋去。

都去里邊吃吧。有人起疑心了，問我你家豬場怎么好像有很多人呀，我告訴他們是卸飼料的。小心點總沒有錯?？?，里面吃。工人們踢踢沓沓往屋里走。

墜兒端著飯碗還沒有走到屋門，就見趙二奎的轎車進了院，停在了她旁邊。

常老頭不顧群豬的嚎叫，放下泔水桶，一溜小跑跑到趙二奎跟前。

趙老板，這活兒實在沒法干了。上午就有人懷疑我。這得擔多大風險啊。要是有一點弄不徹底，走漏了風聲，我就得進去啊。

一天再加一百。五天后走人。我知道你個雞巴老頭最能了。趙二奎打了個酒嗝。說著，從車里拿出幾個包子，遞給墜兒，肉包子，飯館里剩的。墜兒還沒有反應過來，常老頭早一把搶下了包子，說，我孫子上午就要肉包子了，嘿嘿……

5

一硝二黃三木炭。這三樣東西都要被碾成面兒，按照比例混合均勻。燃燒點還特別低，稍微磕碰不對付就得爆炸。這是最危險的一項工作，當然也是掙錢最多的。石腚子村在拌藥環(huán)節(jié)被炸死的人就有十幾個。

一個大號笸籮里已經(jīng)鋪了一層，一個細眼篩子還在慢條斯理地篩著，白色藥面兒像小雪粒紛紛落下來。這個拌藥的人一扭頭，嚇了墜兒一跳。

是段臟孩。石腚子村的。段臟孩戴了一個大口罩，口罩又黑又臟。墜兒知道前幾年段臟孩拌藥的時候被摧了嘴巴，嘴唇豁了，牙齒全露著，紅肉朝外翻。樣子能嚇死人。從醫(yī)院回來就整天捂?zhèn)€大口罩，話也漸漸少了，后來基本就不說話了，外人都以為他是個啞巴。

耀宗嫂說，臟孩跟趙二奎干了三四年了。趙二奎就認他。靠得住、底細。

晚飯豬在月光下吃，人在燈光下吃。燈光昏暗。

趙二奎和格子也來了。晚飯是面片湯。居然有幾片肉。都嚷嚷著要是老板天天在這兒吃飯，就能天天吃到肉了。

趙二奎甩著腮幫子，臉上帶著難得的笑容。

吃了飯，找倆人再加加班，裝裝麻袋。趙二奎說，一雙大暴眼在眾人頭上逡巡。段臟孩待在角落里，斜對著墻壁，正用手一塊一塊把饅頭掰下來，從口罩底下塞到嘴里，隨著咀嚼，口罩微微起伏著。段臟孩從不摘口罩，吃飯、睡覺的時候都不摘。還聽說他從來不喝湯，只吃干糧，怕別人看見他的嘴。

墜兒、臟孩，你倆一會兒幫一下忙。趙二奎說。

墜兒碼、趙二奎綁，段臟孩往麻袋里裝，口罩隨著呼吸輕微地起伏著。格子抻口。

碼不如綁快，趙二奎就蹲在一邊幫墜兒碼。趙二奎的胳膊肘觸到了墜兒的胸脯。墜兒的臉立刻紅了。

往趙二奎住的小屋里抬麻袋的時候，趙二奎對墜兒說，卯貴老弟打來電話了。剛好我在外面，我讓他黑夜打。你等著，他嗎時候打，我嗎時候讓格子叫你來聽。

嗎事兒啊？墜兒問。

沒細說，孩子的事兒吧。趙二奎說。

今天閨女們回家，要帶的錢還沒著落呢。王卯貴根本就借不到錢?？隙ㄊ沁@事兒?？晌矣帜軒蜕蠁崦Γ繅媰鹤诳块T的角落里。屋里一片漆黑，別人都睡了。

一陣豬的騷動聲過后，墜兒聽到三馬子轟隆隆開過來，不一會兒又一陣響，開走了。

門被輕輕敲了一下。墜兒開門。趙二奎閃進半個腦袋來，墜兒，快去聽卯貴老弟的電話。

風很涼，墜兒打了個寒戰(zhàn)。她跟著趙二奎走。很奇怪，趙二奎黑黑的背影讓她想起當年他允諾過她的千斤。

格子呢？墜兒有些慌，顫抖著問。

她鉆被窩了，要不她就來叫你了。不能讓你在外面接電話，這么冷。

小屋里亮著燈。好像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墜兒微微放下心來。她聽栓嬸說過，格子跟著趙二奎好幾年了，趙二奎到哪兒她到哪兒，白天黑夜沒離開過。

墜兒進了屋。趙二奎轉身插住了門。

屋里哪有人？是一只肥碩的老鼠在油膩的被子上爬。

墜兒驚恐地抱緊了自己，下意識地往后退，眼睛瞪得老大。

怕嗎？我又不是老虎。你再讓我睡一回，保險有你的好處。趙二奎上去掰墜兒的手。

千斤又一次在她的腦海里掠過。彎眼厚嘴唇……她啊了一聲，身體驟地僵硬了。她喊起來，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

裝嗎正經(jīng)！又不是沒睡過。睡一回也是睡，一百回也是睡。我還就想睡你。卯貴在家不定摟著誰睡呢，你給他守個嗎玩意兒！說著，將墜兒攔腰抱起，扔到炕上。糊著塑料的窗戶“呼啦啦”一陣抖。

老鼠驚恐地竄走了。

墜兒死命蹬著腿。

忽然“咣”一聲。在這夜晚的靜寂中好像特別響。養(yǎng)豬場在村外面，蠻荒野地里。到村里還有段距離，不可能是在村里?！斑邸庇忠宦暋６S大炮的響聲。就在養(yǎng)豬場里！“叮咣”又一聲，是三十軸的大炮！

趙二奎打開門，飛快地跑了出去。

墜兒捂著臉也跑了出去。

段臟孩披著黑棉襖，戴著大口罩，拿著炮，站在養(yǎng)豬場的空地上。他手里的煙頭在清冷的月光下閃著微弱的光。好多人從睡夢中醒來，衣衫不整地跑過來，一副驚恐的樣子。

你娘的弄嗎事兒？！半夜里放嗎炮？！趙二奎氣勢洶洶地奪下煙頭，一腳踩滅了，又跺了兩腳。

段臟孩臉上的口罩沒動彈，眼睛從耷拉的眼皮上拱出來，看著趙二奎。

趙二奎卻像看懂了段臟孩眼里的內(nèi)容，咆哮起來，你試炮？！試你娘個×?。课也皇钦f過不讓試炮嗎？！啊，你吃了熊心吞了豹膽？試炮是鬧著玩的嗎？把警察招來，我看你還試不試！

墜兒出現(xiàn)在人群后面，她掩著臉快步往屋里走。

墜兒，你去哪兒了？咋從那兒過來了？石腚子村一個女人沖墜兒喊。人們都扭過了頭，墜兒只得停住，臉漲得通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衣服上的扣子扣錯了。

趙二奎看了墜兒一眼，又回過頭來，嗓門更大了，幾乎是在吼，你娘的膽子恁大！敢這樣鬧事，小心我一分錢工錢都不給！都給我回去，回去！趙二奎黑著臉把人們都驅散了。

6

王卯貴是村里最早有手機的人之一。別看他家窮得叮當亂響，他的手機卻很少欠費。尤其在冬季。

手機是派出所張大腦袋給他的。手機費也經(jīng)常由張大腦袋繳。張大腦袋不繳，王卯貴有個緊急情況，就沒辦法通知他。這筆費用還不小呢。好不容易等王卯貴得了錢，張大腦袋私自扣了五百塊錢。

王卯貴不干了，找到張大腦袋辦公室。張大腦袋從抽屜里翻出一疊繳費單來。

你喂多少飯我不管，我就管拉屎。王卯貴說。

嗎拉屎？！說話文明點。

我干這活兒就是他媽的往別人頭上扣屎盆子。損啊。你還扣我錢。我還活不活了？

張大腦袋索性不理他。王卯貴告到了所長那兒，整件事鬧得沸沸揚揚。

張大腦袋只得認倒霉。想了想，還得替他繳。每破獲一起非法生產(chǎn)、販運鞭炮案件，他得的獎勵金額比電話費可多多了。

一次，趙大奎和治保主任請張大腦袋喝酒，張大腦袋喝高了。

你這個支書都干了點嗎呀，村里窮成這樣。干點嗎不行，非要東躲西藏地做炮。害得我們一年四季也沒個安生，還得倒貼錢。

倒貼錢，嗎倒貼錢？趙大奎問。

張大腦袋一個嘴角朝上咧了咧，答非所問，你說，這做炮咋就屢禁不止呢？這么危險的營生就非得干？不干就餓死了？村里在外面做炮的人就不怕死？是不是石腚子村的人生來就膽子大？不是爹娘養(yǎng)的，鞭炮給震出來的？

現(xiàn)在這世道，不投機你就富不了，就永遠得裝孫子。張老弟能不明白這個理兒？治保主任說。

嗎投機？投機也是你們這些頭頭腦腦投機！小老百姓去哪兒投機？還攆……攆鴨呢！張大腦袋舌頭有點大。

送走張大腦袋，趙大奎想了想，走到里屋，撥通了手機。

看樣子是缺錢了，你還是抽空打點打點吧。又轉過身，看著門口，說，這世道，誰他媽的不愛錢啊。按上回走，也別給他太多了，把他胃口慣大了，還不是咱們遭殃！當然也不能太少了。隔三差五讓他嘗嘗甜頭就行了。

與此同時，騎自行車走在一條田間小路上的王卯貴也在打電話。大馬路上的張大腦袋搖搖晃晃地停下摩托車接聽。

白色面包。車號xxxx，邱村和永福村交界的小路上，往南。

張大腦袋酒一下醒了。

十幾分鐘后，張大腦袋和三個民警已經(jīng)守在往南必經(jīng)的十字路口上了。張大腦袋心里嘀咕，面包車能裝多點貨？王卯貴那狗日的別不是糊弄人吧？

目標過來了。幾個人沖上去攔住了車。司機和副駕駛座上的一個男人頓時面無人色。

拉開車門，面包車里只剩正副駕駛座兩個座位，其余座位全被拆除了，空地上滿滿當當堆著幾個麻袋。看樣子是四十軸、五十軸的大貨。

王卯貴個狗日的，人才?。?張大腦袋喜形于色，心想，要是十天半月弄這么一出，別說電話費，就是飯費，老子也替你繳。

7

那天黑夜下了一場雪。整個養(yǎng)豬場一下子干凈了。就連豬糞味，也新鮮了許多。

養(yǎng)豬場在半山區(qū)，一下雪，四外的路全成了豬圈，泥濘難行，貨一時半會兒出不了。趙二奎心急如焚，天天悶在屋里喝酒。

這天，人們看到段臟孩戴著大口罩進了趙二奎的屋子。過了老大一會兒才出來。段臟孩是趙二奎最得力的助手，經(jīng)常出入趙二奎的屋子。這回卻是挨罵后的第一回。他披著黑棉襖，一走路，棉襖就晃來晃去的，半融化的土路像軟苕子，吧嗒吧嗒地糊腳面。他是個身形高大的人，那雙腳就像小船一樣。

和好了。干活兒的女人們湊在窗戶上朝外看。看樣子是和好了。也就是他，敢放炮攪了人家的好事。一個女人壓低聲音說。

嗎？

你沒見那個……女人朝墜兒干活兒的地方努了努嘴，那個娘們從趙二奎的屋里出來，扣子都扣錯了？

怪不得那么遠把她拉來呢，咱們又不缺人。又一個女人的聲音。

別看那娘們表面上低眉順眼的，其實骨頭里騷著呢。

啞巴是不是也待見那娘們？啞巴整天神秘兮兮的，在家里也這樣？

別叫人家啞巴。不啞，原來會說話。他媳婦兒是從四川來的，前兩年跑了，把孩子都帶走了。有家跟沒家還不是一樣。

為嗎跑了？

還不是做炮把嘴給炸了。誰敢跟這樣的人過日子？你是沒見過他的嘴，見一回能讓你做幾天噩夢。聽說孩子也受傷了。媳婦兒再不肯跟他過了，從醫(yī)院直接就走了。

聽說，他從來不喝水、也不喝湯？那還不得渴死啊。

反正我沒見他喝過。有人說他半夜起來去水龍頭下喝涼水，要不就吃雪。反正有人的時候肯定不喝。

墜兒也看見了段臟孩。段臟孩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并不朝她看一眼。

這兩天，她也見到過一回趙二奎。趙二奎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跟她打招呼，墜兒不敢抬頭，等趙二奎走遠了，她抬起頭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王卯貴把她送給了他，一回就是百回啊，她因此受了多少罪？他咋會知道這些？這么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他倒又來欺負她……

晚飯過后，格子來了。

格子斜倚在門口，在屋里逡巡了一遍，墜兒那個浪婊子不在？去哪兒了？看回來我不照她的浪臉上扇！我回去那一黑夜，她個賤貨睡到我被窩里來了。我跟你們說，我跟二奎是過了明路的，我為他連家都不要了。這么多年了。跟兩口子有嗎區(qū)別？現(xiàn)在她來搶我的男人，真是缺了大德了，你們大家評評理！

人群頓時炸了鍋似的騷動起來。說什么的都有。

你咋知道人家睡到你被窩里了？有人問。

我咋不知道？二奎不說我也知道！格子呼呼喘著粗氣，氣憤讓她的臉變了形。

墜兒剛好走進來。格子的眼睛一下瞪圓了，上去薅住了墜兒的頭發(fā)，照墜兒臉上就是一巴掌。墜兒被打蒙了。半天才緩過勁兒來。格子揪住墜兒的襖領子，“啪”又一巴掌。我讓你個騷貨發(fā)騷！我讓你搶別人男人！墜兒無力抵抗，一屁股坐在棒子秸上，我沒有……她的聲音被淹沒在喧囂的吵鬧聲里。

人們上去拉架。墜兒縮到墻角哭。

當晚，墜兒就發(fā)起了高燒。好像怎么蜷縮都是冰天雪地，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有一瞬，她仍然想起千斤，她曾經(jīng)夢想過的千斤。要是她有千斤，她怎么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第二天早晨，栓嬸看出了不對勁兒，告訴了趙二奎。

趙二奎開車帶墜兒去城里看病。路上，趙二奎說，你要同意跟我，我立馬趕走格子，跟我多少年也趕走。她算嗎玩意兒。

墜兒不說話。

是我故意告訴格子的。我又故意留了個工夫讓她撒潑。別人都知道你被我睡了，你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索性跟了我得了，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你送我回家吧。我下輩子當牛做馬報答你。

回家？不可能。絕不可能！

你為嗎要對我這樣？

就從那天黑夜我看見王卯貴起，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你。你的滋味好啊，比誰都好。我一定要再睡睡你。我趙二奎想睡的女人，還沒有睡不上的！趙二奎說著，胳膊圈過來攬住了墜兒的肩膀。

墜兒太虛弱了，她好想把自己沉重的頭靠過去?？窟^去就有千斤了。彎眼厚嘴唇……墜兒坐直了身體說，你別妄想了。除非我死了。

嗬，還挺擰！我就不信你擰得過我趙二奎！趙二奎的胳膊一用力，墜兒哎喲了一聲，極力要掙脫出來，但動彈不得。趙二奎扭過頭看墜兒，惋惜地說，生病了也好看。這么好看的娘們咋就不開竅！墜兒想，如果這時候他要用強，她是沒力氣抗拒的。

趙二奎一個急剎車。搖下玻璃，沖馬路中央大喊，你干嗎？不要命了？

格子顯然剛從出租車上跳下來，站在馬路中央。你讓我上車！要不就從我身上軋過去！格子喊。

趙二奎罵了一句什么，像是不情愿地招招手，格子的步子立刻風擺楊柳起來，鉆進車，斜睨了墜兒一眼，雙手從趙二奎腦袋后頭繞過去，摸了摸趙二奎的胡子茬。

8

一個黑夜，一個小型貨車把二十來個工人悄悄拉到了一個廢棄的磚窯廠里。磚窯廠坐落在荒郊野外，四外都是光禿禿的小山丘，沒有一戶人家。磚窯廠顯然荒廢多年，門上的木頭招牌已經(jīng)被風雨剝蝕得不成樣子了，看不清上面寫得是什么字。

新根據(jù)地產(chǎn)生了。大家心情都比較好。磚窯廠的地方比養(yǎng)豬場寬敞多了，氣味也不那么難聞。但伙食問題得自己解決。

趙二奎讓墜兒跟格子一起給工人做飯，工錢照給。

墜兒不同意。她要求去拌藥，跟段臟孩在一起。

看上那啞巴了？看上了好啊，我給你們制造機會，哈哈。不過拌藥不行。你們不要命我們還要呢。趙二奎陰陰地笑著說。

墜兒只好還干老營生。石腚子村的男人女人們再不圍著她聽村里的事情了。他們避她唯恐不及。他們不跟她扎堆兒吃飯，在大通鋪上睡覺，也沒有人愿意挨著她。

格子給工人送飯。輪到墜兒舀的時候，鍋里總是連個米粒也剩不下，她吃的饅頭總是餿的。有一次，她從飯碗里吃出半條蟲子來。她把蟲子扔掉，抬頭看到了段臟孩，他蹲在一個角落里，仍然把饅頭掰成一塊一塊地從口罩底下塞進嘴里。她忽然想扒下他的口罩，看看他的嘴到底是什么樣子。她還想靠在他的肩膀上哭，痛痛快快哭一場。

一天早晨，趙二奎把墜兒叫過去，說，一會兒跟我和格子到城里買點吃的去。你們娘們家心細，會砍價。你好好收拾收拾自個。

墜兒低聲說，我不會砍價，不去了。趙二奎黑下臉來，讓你去你就去。咋，我是豺狼虎豹？跟我去買點東西咋啦？又不扣你工錢！

太陽升起來后，趙二奎把車停在磚窯門口，下車來叫墜兒。

墜兒看到格子在車里沖她招手，一臉嫵媚的笑。她朝黑色轎車走去。

黑色轎車緩緩駛出了蜿蜒的山路，又跑了大約一個小時，接了一個男人，那男人牛哄哄的，長了一個大四方腦袋。又跑了大約半個小時，到了一個地方。這個地方樓房林立、煙囪高聳、機器轟鳴，四周卻是大片的麥田，是個坐落在鄉(xiāng)下的老工業(yè)區(qū)。

這是咱們市最早的紅燈區(qū)。趙二奎跟那個男人說。

墜兒看到寒風下露出半截大腿的女人扭著胯走來走去。

一行人先去吃飯。趙二奎對那個男人很殷勤，一個勁兒讓格子和墜兒給那個男人敬酒。格子嬌滴滴叫著“張哥”，敬了那男人一杯又一杯，墜兒一直低垂著頭，她想不通他們出來吃吃喝喝為什么要叫上她。趙二奎在可憐她？

又去歌廳。歌廳的門窗很嚴實，燈光昏暗而閃爍，布沙發(fā)很舊了，坐上去卻還軟和。又叫了點歌小姐。是個穿艷黃低領毛衫的女人，露出雪白的半拉乳房來，被毛衫緊裹的部分高聳著，晃晃悠悠。

格子膩在趙二奎身上，黃毛衫把手搭在張哥肩頭，歌唱得稀稀拉拉。墜兒只覺得頭悶，心里堵堵的，如坐針氈。

黃毛衫顯然沒有贏得張哥的歡心。張哥有些心不在焉。

不一會兒，張哥讓黃毛衫出去了。

從哪兒弄這么一大美女？張哥噴著酒氣，斜睨著墜兒，附在趙二奎耳邊說，瞧瞧，就是不露，也比那女的吸引人，多挺啊。還有那屁股，一看就是干活兒干出來的屁股，又肥又結實。我就喜歡這樣的屁股。

還是哥識貨。哥隨便，就是給哥解悶的。趙二奎的臉笑成了麻花。

張哥哈哈笑著坐在墜兒身邊，大腿根擠著墜兒。墜兒往旁邊挪了一下，張哥也跟著挪。墜兒驚恐地看了一眼趙二奎，趙二奎正搖晃著坐在他腿上的格子，兩人一邊扭一邊唱。

張哥涎著臉，一下?lián)ё×藟媰?。墜兒掙脫，掙不出來。胸脯上被狠狠抓了一把。二奎！情急之中，墜兒喊了一聲?/p>

趙二奎扭過頭來，跟墜兒四目相對。墜兒的眼里要滴出血來，趙二奎的彎眼注視了她一瞬，輕輕挪開了，厚嘴唇哆嗦了一下，終于什么都沒說。接著，他摟緊了懷里的格子，唱歌的聲音陡地高了。

哪個村的？

我……我石腚子村的。

石腚子村？二奎的老相好吧？哈哈，那家伙還挺有艷福的。

我……我去一下廁所，回來……墜兒渾身的血直往上涌，結結巴巴地說。

回來好好陪我？嗯？張哥張開雙臂，兩條胳膊放在沙發(fā)背上。好，我可等著你呢。

墜兒從那個嗚啦嗚啦的環(huán)境里跑出來。冷風打在臉上，她發(fā)起抖來。廁所在拐角，臟臭。她在廁所里定了定神，她不能再回去了。她要逃！

她順著破舊的樓梯朝下跑，樓梯陡直，好幾次她都差點跌倒。

嗚里哇啦的嘈雜聲越來越遠。墜兒喘息著在大街上停下。這是哪兒啊？她咋辦？能回得了家嗎？一會兒趙二奎追出來咋辦？

墜兒扭頭看了一眼，空曠的街道上沒有什么行人，她喘了口氣，又拼命往前跑。在一個拐角處，她驚恐地看見了趙二奎的車。趙二奎跳下車，黑著臉，說，跑啊，咋不跑了？你膽子忒大了點！也不想想我是干嗎吃的！說著，上來拽住她的胳膊，把她塞進轎車里，我都不知道你咋這么不知好歹！你知道讓你陪的是嗎人？要權有權，要錢有錢，你還能吃虧了？！走，回去跟張哥陪個不是去！

墜兒甩了甩頭，淚滴掉了下來。她忽然笑了一聲，你不是想讓我跟了你嗎？現(xiàn)在不想了？

趙二奎頓了一下，說，你他媽的不是不跟嗎？再說了，讓你伺候伺候張哥，又不是讓你跟他！你們娘們家就是短見！知道個屁啊。

墜兒聽著聽著，忽然朝趙二奎臉上狠狠啐了一口。趙二奎反應過來，舉起手，照墜兒臉上扇過去，驀地，在半路又停了下來，牙齒咬得咯嘣咯嘣響。

9

墜兒在歌廳發(fā)了瘋，她照張哥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張哥一聲慘叫，劈頭蓋臉朝墜兒一陣亂打。不歡而散。

趙二奎極為生氣，在車上罵她，你他娘的裝嗎貞潔烈女！我這么辛苦把你弄來，你他娘的給我做了嗎貢獻？現(xiàn)在倒又給我得罪下一人！你知道這人對咱們二十幾口子人有多重要！你他媽的這么不聽老子的話，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你！

墜兒不說話，渾身像被抽了筋似的沒一點力氣。回去倒在棒子秸上就睡過去了。她整整發(fā)了三天高燒。有時候，她的腦子是極清醒的，她的兩個閨女好像就在她的身邊，王卯貴也老了，胡子老長老長的，她一直盼著他能早點老，老了就不會瞎折騰了，就不會打她了。在夢里，她也曾跟王卯貴離過婚。她提著自己的包袱，看看兩個閨女，這個哭著要跟她走，那個也哭著要跟她走……她抱抱這個，又抱抱那個，又一次抱抱這個，抱抱那個……一黑夜打不完的官司，抱不完的親生骨肉。

清醒過來后的墜兒更沉默了。她干起活兒來就像跟誰有仇似的。趙二奎那么毒辣，也許真不會給她工錢，但如果不干活兒，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度過這漫長的一天。逃，是不可能了。她知道自己逃不出去。

墜兒劇烈地瘦下去，棉襖肥大的能裝下兩個她。趙二奎有一天找到她，跟她說，她可以去跟段臟孩一起拌藥了。不過，臟孩讓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

墜兒倒覺得無所謂了。她早習慣了石腚子村人對她的態(tài)度，在哪兒還不是一樣。

段臟孩卻什么都不讓她干，只在抬笸籮的時候讓她搭把手。

墜兒就坐在地上看段臟孩篩藥。有時候坐在門口看天。冬天的天空多是瓦灰色的，空洞洞的，連只麻雀都很少見。她知道，趙二奎真的不會給她工錢了。她這么閑，閑得都能睡著。他恨她，讓她沒有活兒干，讓她成為行尸走肉。

一天，墜兒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段臟孩的背影，這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從背后看還是挺好看的。段臟孩扭過了頭，墜兒驚訝地看到他摘下了口罩。

果然很嚇人！段臟孩的上嘴唇幾乎沒有了，上頜的紅肉整個暴在外面，鼻子跟嘴之間只有一條薄薄的肉，下嘴唇倒還有，但顯然是被施過手術的，疤痕一道道的，一直延伸到下巴上。牙齒焦黑，也七零八碎的。墜兒打了個冷戰(zhàn)。不敢再看。

段臟孩的嘴驀然暴露在陽光下，嚇著了工人們。男工人驚恐地張大嘴，什么都說不出來，一轉身就飛快地溜了。女人們扭過身“哇哇”朝地下吐，有的半天起不來身。段臟孩就像沒有看到似的，他好像從來沒有這么揚眉吐氣過，身板挺得很直，走路“通通”的，目不斜視。

所有的人都在議論那張比癩蛤蟆還要讓人惡心的嘴巴，都猜不透為什么忽然這張嘴巴就出現(xiàn)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人真是奇怪，越不敢看的，越要大著膽子看，看了之后心里惶惶半天，還要忍著痛苦，湊在一起討論。

討論的結果是人們開始懷念那個又黑又臟的大口罩了?！肮植坏貌徽谡帜兀婺車標廊?！嗎時候再戴上啊，好家伙，不定在哪兒碰見呢，天天提心吊膽的?！钡拖翊魃暇蛷膩聿徽粯樱闻K孩摘掉口罩后就再沒戴過。連聚在一起吃飯也不戴了。吃飯的時候，人們只好都端著飯碗到磚窯外面去吃。

這天，墜兒想了半天，還是跟段臟孩說了，你這嘴……還是戴上口罩吧。藥面兒都吸到嘴里了，進了肺了。對身體不好的。

段臟孩不理她。

墜兒從衣兜里掏出一個洗得干干凈凈的口罩來，喏，給你。

段臟孩的眼里閃出疑問。

我從垃圾里找回來的。你戴上吧，藥面兒都吸到嘴里了。

我吸了好多年藥面兒了，還怕這點？我的心就是一個炸藥庫。段臟孩說。

炸藥庫？！這是墜兒第一回聽見段臟孩說話，就像從嘴里跑出兩條蛇來一樣，嘶嘶地。墜兒本能地打了個寒戰(zhàn)。

段臟孩又背對著她開始篩藥了。

眼見得這個鞭炮作坊紅火起來，出貨的車三天兩頭來一回，當然大都是同一輛車。也多是趁黑夜出貨。出貨是最為隱秘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一般不會讓買家親自來提貨，都是固定人員給送去，或者送到買家住地，或者卸到臨時庫房，等買家來提。趙二奎自己很少出貨，但對出貨盯得很緊。黑夜請司機吃宵夜，從不讓司機喝酒。離年根越來越近了，更要事事小心。

那天中午，段臟孩從趙二奎的屋子里出來，豁嘴里噴出濃郁的酒氣，他的臉紫紅紫紅的，一雙小船似的腳趔趄著走到屋子里。

墜兒第一次看見他喝酒。

我昨兒黑夜夢見我兒子了！這么高了！他指著自己的下巴頦。馬上就超過他老子啰！段臟孩的眼睛里流露出溫和和向往的光芒，神情很像一個孩子。

墜兒說，想孩子了吧？今年多大了？

段臟孩不吭聲，眼睛忽然暗淡下來，神情也消沉了。驀地，墜兒聽到“哞”的一聲，聲音像從胸腔里發(fā)出來的，悶悶地，拖著長音，啞而濁。而后又“呃、呃”地，很壓抑，痰迷了心竅一般，極力要從被阻塞的厚物里掙出來，不像人的聲音。像狼嗥。墜兒驚奇地發(fā)現(xiàn)是段臟孩在哭，他的豁嘴一扯一扯地，渾身都在顫抖。

墜兒嚇壞了，勸慰了幾句，段臟孩像沒有聽見，豁嘴完全沒有了遮攔，發(fā)出的聲音愈發(fā)地嚇人了。

過了一會兒，段臟孩緩過神來，什么都沒說，徑直去篩藥了。

篩了幾篩子，段臟孩又走過來，眼睛看著別處跟墜兒說，趙老板讓我戴上口罩，說好幾個人告到他那兒了。

墜兒從衣兜里掏出口罩。段臟孩默默地接過去，卻并沒戴上。

黑夜我送你走吧。頓了一下，段臟孩說。

嗎？墜兒很吃驚。

送你回石腚子村啊。今兒黑夜少了個押車的，趙老板讓我押車。

凌晨三點多鐘，萬籟俱寂，三馬子轟隆隆的聲音格外響。過了一會兒，就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響起來，段臟孩提著一條綁緊口的麻袋從拌藥的屋里出來了。趙二奎從另一個方向走過來，聲音像極力壓抑著憤怒，臟孩，你他娘的咋這時候才出來？快點！車都裝好了，在門口等著呢。

段臟孩一聲不吭地往前走。趙二奎說，你手里提留著嗎東西？

被窩。這么冷的天，不拿條被子咋行。

你直接上車就行了。還真冷。趙二奎快步往自己的屋里走去。

三馬子就停在磚窯廠門口。段臟孩先把麻袋放到后車廂上，自己跟司機打了個照面，也爬了上去。三馬子“嘟嘟嘟”一陣響，開動了。

麻袋里的墜兒露出了蓬亂的頭，為了體積小點，她脫下了大棉襖，只穿了一件貼身的小棉襖，冷風一吹，她發(fā)起抖來。這是段臟孩的主意。墜兒身材并不高，也沒有多重，鉆進麻袋里，段臟孩沒費太大的勁兒就把她提起來了。只是麻袋里太悶了，她差點連氣都出不了，而且又晃晃悠悠地，她感到頭暈，有種要窒息的感覺。

他們屁股底下是裝了鞭炮的麻袋。深冬的風冰冷刺骨，段臟孩脫下大棉襖披到墜兒身上。墜兒扭頭看了他一眼，大黑棉襖一定很多年沒有拆洗過了，上面滿是油膩，衣領硬邦邦的。還特別沉，但很暖和。兩個人并不說話，耳旁掠過風聲，一聲緊過一聲似的。

過了一會兒，墜兒把大棉襖脫下來，示意段臟孩披上，自己一縮脖子鉆到了段臟孩的懷里。段臟孩的肌肉明顯哆嗦了一下，身體猛地僵直了。只是一瞬，他輕輕推開了墜兒。取下大棉襖，又披到了墜兒身上。墜兒在黑暗中閉緊了眼。兩個人就那么坐著，呼吸聲很響，放大著他們的沉默。

車速慢了下來，一個拐彎。黑暗里，段臟孩看了她一眼，突然縱身一躍，跳下了車。墜兒嚇傻了，等她反應過來，朝地下看時，哪里還有人的影子！彎彎曲曲的山路像蛇一樣蜿蜒伸向前方，后面有的，只是一片漆黑。

墜兒想起臨上車前段臟孩跟她說的話，這個地方叫白果村磚窯廠。天一麻麻亮，你就找個拐彎處跳車，拐彎處他們開得慢一些，但要看好道兒。下車后截個往南走的車，找個能打電話的地方讓王卯貴來接你。

他什么都替她想到了。可他為什么不押車押到底呢？他會不會崴了腳？趙二奎會饒得了他嗎？墜兒把臉縮進棉襖里，濃烈的頭油味讓她打了一個噴嚏。

天剛亮，在一個拐彎處，墜兒一閉眼跳了下去。三馬子“嘟嘟嘟”往前開著，毫無知覺。已經(jīng)出了山區(qū)了，眼前是一條寬敞的馬路，伸向不知名的地方，路上還沒有行人，只有大小車輛穿梭其中。墜兒裹緊了棉襖，棉襖長及膝蓋，又異常肥大，她晃蕩著往前走去。

10

車很難截。截了十幾輛，終于有一輛停了下來。是輛拉石子的拖拉機。拖拉機載著墜兒走了很遠，她的屁股被石子硌得生疼。

從拖拉機上下來，墜兒再也沒有截上車。她只好步行。路上經(jīng)過好幾個電話亭，她卻想不起來王卯貴的電話，因為她很少打電話。

中午，她在馬路邊的空地上靠著墻睡了一覺。跟一個提鉤子撿垃圾的老太婆要了一個涼饅頭，老太婆以為她跟她是一路的，告訴她城西的垃圾沒人撿，她只撿城東的?？此恢蓖献?，老太婆很惋惜地搖搖頭。

后來一個騎摩托車的小伙子帶了她一段路。

她走啊走，一直走到了黃昏時分。棉襖沉得像有千斤重。實在累了，她就脫掉棉襖，寒風吹到骨縫里，不一會兒她就瑟瑟發(fā)抖了，她只好又穿上。

后來，她終于一步都邁不動了。雙腳生疼生疼的，腿像灌了鉛，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眼睛要從眼眶理蹦出來似的。她靠在一棵樹上睡著了。

睡夢中，她覺得有人在捏她的鼻子。掙扎著醒來，眼前果然站著一個人，渾身臟兮兮的，咧著大嘴沖她笑，嘴角上流出涎水。是她在路上見到的一個傻子！

墜兒一下跳起來，趔趔趄趄往前走。

傻子一下躍到她前頭，歪著頭說，你想跟我比賽呀？我是超能大冠軍！我奶奶說的。誰也不如我走得快。不信，咱們就比比賽！預備，開始！

傻子甩開大步往前走，超過她一截就扭過頭高興地拍手，“嘿嘿”傻笑著等她，眼看她快要趕上了，傻子馬上就跳著跑遠了。她忽然不怕這個傻子了。

她實在走不動的時候，傻子就在旁邊喊，起來！起來！還有一分鐘，還有兩分鐘！像一個拳擊教練。

傻子是不能被超越的，沒有煩惱的傻子一直引領著她往前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上的星星怕冷似的閃著幽幽的光，月亮很暗，像饑餓的人焦黃的面孔。墜兒舔舔干澀的嘴唇，她忽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地方好熟悉！仔細看了又看，果然是他們的鎮(zhèn)子！再有一個小時，也許她就能到家了。墜兒的心狂跳起來。

她終于用身體撞開了自己家的柵欄門。

11

墜兒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下午了。這天是臘月二十一大集。王卯貴提著酒從集市上回來了。

醒了？掙了多少錢？我咋一個錢都找不到？你穿的棉襖是誰的？王卯貴說。

墜兒虛弱地直起身體，簡單說了一下情況。

跑回來？嗎？一個錢都沒掙到？他不給你錢，你憑嗎跑回來？被姓趙的白睡了這么多天？你他娘的天下第一傻啊！是不是姓趙的不要你了？說不要就不要？白睡了？

墜兒下地，兩只腳疼得厲害，全是血泡。

你他娘的說啊，姓趙的憑嗎不給你錢？沒錢你還回來個屁啊，死在外面算了！你這個喪門星！背興鬼！到手的錢都不會掙！

任憑王卯貴咆哮，墜兒都不為所動。現(xiàn)在她回到了自己的家。明天孩子們就都放學了，她就能看到她們了。要過年了，窮也要過年啊。她要漿洗孩子們的衣裳，把段臟孩的大黑棉襖也洗干凈、縫好。等他回來過年的時候，給他送過去。

黑夜，王卯貴喝了點酒，又罵墜兒。不解氣，開始打，用腳踢。

打著打著，王卯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了。你說那個磚窯廠在哪兒？叫嗎名？

墜兒不說話。

你告訴我我就不打你了。保險不打了，也不跟你要錢了。還會給你錢，讓你給丫頭片子們買衣裳去。

王卯貴眼里閃著貪婪的亮光。墜兒一下明白他的意思了。

趙二奎的彎眼厚嘴唇閃現(xiàn)在她腦海里，他不是什么好人。她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栓嬸、耀宗嫂、李虎子、石腚子村那些人還有其他工人呢？他們辛苦了幾個月，非但掙不上錢，還要被罰款。還有段臟孩，那個把棉襖給自己穿的人，也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那么想念自己的孩子，他辛辛苦苦攢錢，一定是要去看孩子……

墜兒低聲說，磚窯沒名。我不知道在哪兒。

怎么可能？不知道地方，你咋跑回來？方向總知道吧？離這兒多遠？

我真不知道，亂跑跑回來的。

話音剛落，王卯貴一巴掌甩在了她臉上。

一分錢都不給你，你還替姓趙的包著瞞著？你這個賤貨！缺挨打的賤貨！你膽子可真大，敢跟老子對著干，看老子不打死你！

風一旋一旋地刮著，門簾被風吹起，“叭”一聲，又一聲。

12

第二天，孩子們放學了。墜兒緊緊抱著孩子們，想起曾經(jīng)做過的夢，淚水無聲地淌下來。

孩子們在家，王卯貴會多少收斂一些。

黑夜里，孩子們睡熟之后，王卯貴又舊事重提，語氣非常得意，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了？我早猜出來了，一猜一個準兒。誰不知道我王卯貴別的本事沒有，包打聽就屬我能。那傻子告訴我你從哪兒回來了。我今天嗎也沒干，就去走了走你走過的道。你個賤貨想不到吧？

墜兒一驚。

明天你就等好吧，這回我不端了他個王八蛋我就不姓王！王卯貴縮進了被窩。

墜兒再也睡不著了。她大睜著雙眼看著黑漆漆的房頂。一年的收入啊，說沒了就會一下子沒了。他們該咋活？

聽王卯貴呼吸均勻了，她坐起身來，輕手輕腳地下來，拉開柵欄門，走出去。

風像刀子一樣刮到臉上，整個世界黑漆漆的，沒有一點亮光。偶爾有一兩聲狗叫，在墜兒驚怵的腳步后頭響起來。

墜兒扣響了趙大奎家的黑鐵大門。

先是一陣狗叫。接著聽到踢踢沓沓的聲音，趙大奎來開門了。

咋是你？嗎事兒？

讓二奎趕快挪個地方吧。墜兒說。

嗎？你嗎意思？趙大奎很驚異。

我從二奎那兒回來的。讓他趕快挪挪吧。

我聽不明白你說嘛。

你不相信我？墜兒想了想，說，趙二奎在白果村磚窯廠。你讓他快挪挪地方吧。晚了就晚了。

墜兒轉身往回走。趙大奎探出頭，左右看了看，把黑漆大門“咣當”一聲關住了。

王卯貴從趙大奎家門口的一棵老樹后頭緩緩站起來。

接著從褲帶里摸出手機來。

他想，這回就看誰快了。

13

也是在那一黑夜，白果村磚窯廠炸了藥庫。藥庫里的炸藥并不多，白天剛剛搬出來了一大部分。因為是一個門洞一個門洞相隔的磚窯廠，也沒有殃及到其他人的生命安全，只死了一個人，段臟孩。爆炸是半夜里發(fā)生的，“轟”的一聲，蘑菇狀的黑云就飛上了天，驚醒了所有的人。

現(xiàn)場一片廢墟。段臟孩尸首不全，粘連的部分焦黑，死相極慘。在段臟孩的飯盆里，人們發(fā)現(xiàn)了段臟孩的大口罩。

是特制的口罩，很大，白色。上面有幾個鮮紅的字：我炸死了自己的兒子，我有罪啊。是蘸著血寫上去的。

張大腦袋沒有來現(xiàn)場。那個黑夜，王卯貴在撥通電話的一瞬間改變了主意。他想，我王卯貴很少失手，為嗎每回輪到趙二奎就失手了呢？該不是趙大奎兄弟跟張大腦袋有關聯(lián)吧？王卯貴越想越覺得像，就翻出派出所所長的電話打了過去。

磚窯廠一片混亂。趙二奎派幾個膽大的草草處理了段臟孩的尸體。人心恐慌，女人們聚在一起，臉都是蠟黃的。趙二奎也有些慌。正要給趙大奎打電話，趙大奎的電話就來了。

放下電話，還沒有來得及轉移，警笛聲就響了起來。趙二奎就被抓捕了，格子一定要跟著警車走，被一道帶走了。

除夕那天，墜兒被叫到派出所，石腚子村好幾個人都在。民警正給他們發(fā)工資，趙二奎給你們的工資。人們都很驚訝，他還會給我們工資？民警說，給你們你們就拿唄，哪兒那么多廢話！工資沒有被封好，是民警一張張數(shù)了給大伙兒的。人們都站在旁邊看著。每個人的工資數(shù)目都一樣，墜兒的跟大伙兒的也一樣。她揣著那幾張錢，腦海里又閃現(xiàn)出趙二奎彎眼厚嘴唇的樣子。所有的成品、半成品、原料都被沒收了，收不了的，又放了一把火，給燒了個干干凈凈。還要處一大筆罰款，還要坐牢，他哪兒來的錢給他們工資？

過了年，石腚子村又恢復了往常的平靜。只死了一個段臟孩，人們覺得這個年過的還是不錯的。墜兒聽王卯貴說，派出所張大腦袋被免了職。王卯貴又嘀咕，趙二奎的家伙什咋又給鼓搗回來了呢？我看趙大奎全劃拉到自個家里了，難不成要自個干？當支書有個嗎前程，哪有做炮生錢快！他們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們拉嗎屎！還想瞞過我王卯貴？

墜兒心里一驚。明年冬天，又會有多少人跟著趙大奎東跑西蕩地做鞭炮？

她拿出給段臟孩縫好的大棉襖，展開看了看，想象了一下段臟孩穿上的樣子，又輕輕放回了原處。

(選自石憶中文網(wǎng)http://www.citychinese.com/)

網(wǎng)友評論:

宋離人:如果告密可以謀得心靈的慰藉而生活幸福，繼而達到“和諧”的境界，我想，我們?nèi)巳硕紝⑹歉婷苷撸∥铱春眠@樣的敘述，將讀者引到“審問”的椅子上。

文華：這個小說我讀了三遍了，每讀一次每揪心一次。在一個山高皇帝遠的村落里，有那么一群人為了做炮換錢，顛沛流離地在豬圈在廢窯里秘密而危險、艱辛而努力地生活著。生命比如螻蟻，生存比如豬狗，但在如此一群不堪卑微的靈魂中，人性的光輝依然在黑壓壓的寒夜里閃爍，人心的溫暖依然在冷冰冰的表象下彌漫。

唐棣:又是一幅村莊的圖景，又是一些樸實的人串連出來石腚子村的秘密。小說的名字是告密，我們卻一直在尋找這個秘密，并在尋找的過程中為其中的人物感嘆生命。作者的能力就在這里得到了顯示，從容地寫來，從容地經(jīng)過高潮……瑣屑的故事在作者的筆下卻有了一番生動。尤其在語言上。我看到了一種細微的力量存在。

陽光之路：比較有文學意義的是段臟孩，這個人在作品里出場不多話語不多，心地善良，但作者卻把一副制作鞭炮受害者的形象給了他。這是遠離主流方向和生活亮色的原生態(tài)作品，小說中描寫的幾個人物無論本性善良還是邪惡，都無一不展示追求物質(zhì)和致富心態(tài)下扭曲的心理、畸形的欲望。這是社會底層，為了起碼生活而掙扎的人物。

余香滿手：背叛永遠是文學的主題。無論是王卯貴對墜兒的背叛，趙二奎對墜兒的背叛，還是段臟孩對趙二奎的背叛，都寫得極有張力。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同類型的人以各種方式活著，他們或者卑微，或者茍且，或者卑鄙，或者轟轟烈烈。但他們都活著，都在追求自己的終極理想。甚至有的人根本沒什么理想，只是為了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