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之旅

　　Ａ
　　
　　當(dāng)我一個人站在搖晃的歐際火車?yán)铮犞車耆吧暮商m語，我?guī)缀跤幸环N恍若隔世的感覺。我無力倚靠在車箱的一角，仿佛隨時都可能倒下。
　　我那張毫無表情的臉?biāo)票灰粚铀芰媳∧ぐ盐业暮粑椭車目諝馔耆盍?。?dāng)我感覺快要窒息的時候，有一個沉悶而奇特的聲音在腦子的右上方突然冒出來，對我審問道：嗨！你為什么兩手空空？霎時間我嚇了一大跳，這也許就是人們所說的冥冥之中吧？在那一刻，我仿佛不再是人類的一分子，而我把自己看成是人的時候，身邊的人又都變成了異類……猛然間，我意識到自己急趕火車的時候，竟把行李箱忘記在了阿姆斯特丹火車站的寄存箱里。這時候，上帝發(fā)出指令：不管下一站是哪一站，必須下車折回，把行李取回來！
　　遺忘行李箱，在于我是生平第一次，我明白那些覆水難收的感覺是如何燒灼自己的理性了。
　　輾轉(zhuǎn)數(shù)小時，我終于取回了行李，和很多正常人一樣，又變成一個有行囊的旅人。最后，我終于趕到丈夫出事的那個僻遠(yuǎn)村落，那個他為了幫助該山區(qū)引水工程而不遠(yuǎn)萬里前往指導(dǎo)的小村落。
　　據(jù)說，那只可愛的小白兔僥幸生存了，而丈夫的卡車卻一個打滑滑進(jìn)了天堂之門。我一直覺得不可思議，有著雙博士學(xué)位的丈夫竟然在生命最重要的那一刻輸給了一只不會說話的小白兔……
　　小白兔的主人是一對和善的荷蘭夫婦，有著菩薩一般的慈眉善目，老太太可能哭過好幾回了，眼眶水汪汪的，眼睛紅腫。她說，先是看家的大狗驚嚇了小白兔，小白兔就快速竄上公路，然后她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那個尖厲刺耳的剎車聲，然后看到車頭撞在樹上，然后看到安全氣囊完全崩開，然后……
　　小白兔無辜地望著我，想到這是丈夫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個生命，我經(jīng)不住聯(lián)想它和丈夫前世今生的關(guān)系。也怪，丈夫是屬兔的，竟然就被一只兔子給葬送了美好前程……想到這些，我居然哭不出來了。
　　
　　晚上，我應(yīng)邀住在那對老夫婦的客人房間，房里有一股幽暗而陌生的植物清香，令我難以入睡。天花板上是淡淡的橙黃色，和家里的白色完全不同，雖然丈夫不在了，可我又覺得他仿佛就在近在咫尺的戶外徘徊。
　　我是一個不懼鬼神的人，恐怖片一直是我的偏好，不管丈夫以前怎么看待我，現(xiàn)在，我必須老老實(shí)實(shí)地在這個特定的地方懺悔一下。
　　丈夫出事前那些天，我曾做了一件“不忠的”事情。所謂的不忠，其實(shí)也只是網(wǎng)絡(luò)上的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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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得那天是個周末，我一如既往等待著他的出現(xiàn)。電腦上，唯一跳動的是光標(biāo)，它的不停閃爍，像是一個挑逗的使者，把我的手指牽引到鍵盤上，敲入我心中珍藏了許久的三個字，我的心在那一刻凝固……深呼吸，再一次深呼吸，我又回來了，我的手指還在微微顫抖，我的掌心也有點(diǎn)發(fā)麻。
　　他的網(wǎng)名叫“１００１夜”，這并沒有任何吸引人之處，可他簡介自己是“一個幾近十全十美的人”，讓我開始關(guān)注起他。雖然這肯定是夸張言辭，但能夠這樣說的人起碼對自己很有信心吧？
　　就這樣，我們在網(wǎng)上神交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雖然從未見過面，但覺得彼此之間就像左心房隔著右心房一般靠近。
　　我是在城市里長大的，歷來對耕種活動一竅不通，對花花草草的植物也只懂欣賞，不懂栽培。但是，我卻喜歡上了“１００１夜”快遞給我的一盆植物，好像也就是一種草吧。我至今都叫不出它的名稱，但它的心形葉子多少有些象征意義。這盆植物很容易護(hù)理，不時給它澆澆水，它就長得很健康，也綠得非常神氣，好像我和“１００１夜”之間不斷互增的情感。
　　“１００１夜”像是一個旅者，我至今都沒有收到過他的固定地址，他的ＩＰ地址也是豐富多彩的。面對如此一個虛幻的人物，我竟然在屏幕上用顫抖的雙手告訴他“我愛你”……我想我大概是有點(diǎn)沖動了，到了第三天，就發(fā)生了一件很蹊蹺的事情。
　　我像往常一樣來到后院為植物澆水，可是盆里的植物分明不見了，中間有一個凹坑，明顯是有人連根挖出的。我很失望！隨后在偌大的一個院子里踱來踱去，突然發(fā)現(xiàn)那棵植物被移植到院子的泥地上，大約離盆有五米的距離……我心一緊，天哪！這肯定是人為的，誰知道了我的網(wǎng)上秘密？它預(yù)示著什么？我的心底油然閃現(xiàn)一絲不祥的征兆。
　　我很自然地想去找“１００１夜”問問，可那段時間不是我們習(xí)慣相約的時辰。再等到我們相約的時段，“１００１夜”卻沒有在網(wǎng)上出現(xiàn)。
　　又過數(shù)天，有人來電告訴我丈夫在荷蘭出事了。
　　我馬上從上海飛往歐洲，一路上被疑團(tuán)纏繞著，心中盤著很多很多結(jié)，可惜沒有人可以為我解開，除了那個“１００１夜”。
　　……
　　“年輕的寡婦”，這個離我萬分遙遠(yuǎn)的詞，此刻，成了我的一個身份。
　　此時此刻，我真的希望丈夫的靈魂就在窗外徘徊，希望他可以感應(yīng)到我的困惑，并以他一貫喜歡的方式告訴我他的心意。
　　可是最終，我還是因?yàn)槁猛镜钠冢悦院厮チ恕?br/>　　
　?。?br/>　　
　　白天的時候，我去丈夫那個簡陋的辦公室，桌上的電腦還在工作，主人卻已經(jīng)不在了。
　　葬禮就在當(dāng)?shù)夭俎k了，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的人來了將近五十位，其中中國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我，一個是丈夫的搭檔蕭女士?？吹贸鰜?，她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最后的時刻，她哭得比我還要厲害。
　　此時我才意識到丈夫真的走了。突然想起曾經(jīng)有一個情人節(jié)，丈夫說過：下次有空我?guī)闳ビ螝W洲！我說：我還是喜歡一個人游。丈夫說：只要我活著，我是不會放你一個人遠(yuǎn)行的。
　　如今，本末倒置了，按照這個半真半假的約定，我決定帶著他一起游歐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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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車把我送往丹麥的一個童話村落，感謝丈夫，我的這個背囊夢在千帆過后終于找到了開航的新起點(diǎn)。
　　在那里，我遇到一個會說英文的老人，他的眼睛是灰綠色的，皮膚卻是粉紅色的，非?？蓯邸．?dāng)我知道他是一個牧師的時候，忍不住把剛剛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演換成朋友的故事娓娓道出。沒容我多加質(zhì)疑，老人一口咬定說“１００１夜”就是那個丈夫！
　　其實(shí)，耽于幻想的我也曾經(jīng)懷疑過，可我又不敢相信人的雙重性格可以如此迥異。
　　
　　為了紀(jì)念故去的丈夫，也算是一種懺悔計(jì)劃，我規(guī)定自己停止一切網(wǎng)絡(luò)活動三天。
　　終于，第四天到了。好像有點(diǎn)迫不及待，我在德國漢諾威一個小旅店里，上網(wǎng)呼叫“１００１夜”，可是，他真的就此徹底失蹤了！
　　媽媽發(fā)來電子郵件，很干脆地說：“一個人在歐洲不要待太久了，處理完事情就回來吧！你自己還有一大段人生之路要走呢！”媽媽從很年輕的時候開始當(dāng)領(lǐng)導(dǎo)，一直是那種很果斷的人，很多時候，我覺得她的某些冷漠基因也傳給了我。
　　我回復(fù)說：“逸君是因?yàn)楸Ｗo(hù)小動物而死的，我一定要為他做些什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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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來，逸君，我的丈夫，他最初感動我的也是他那細(xì)膩的愛心。
　　他的媽媽在他九歲的時候患癌癥去世，他的爸爸就把他和五歲的妹妹從寧波送到了上海的外公外婆家，留下一小筆錢后，再也沒有露過面。逸君媽媽當(dāng)時有病，生下妹妹既是殘疾又是弱智，醫(yī)生說那個小女孩活不過二十歲的，可在逸君的悉心照料下，如今他自己走了，小妹還健康地活著。
　　當(dāng)時我想，對弱智妹妹如此關(guān)切的男生對未來妻子一定會愛惜備至，加上他非常聰明好學(xué)，事業(yè)穩(wěn)定，我們就很快地毫不張揚(yáng)地結(jié)了婚。
　　我們的蜜月很短，只有八天。結(jié)婚第九天，他就代表公司去德國漢諾威參展。他那張很帥的像片一直在我錢包里面，背景就是漢諾威的市中心地帶。
　　漢諾威是逸君很喜歡的一個城市，除了那次參展，他還去開過一次會。
　　
　　我是生平第一次來到漢諾威。那時，天下著冷雨，陣陣寒意襲來，空氣中呈現(xiàn)出一絲悲涼。慢慢地行，慢慢地找，我終于看到逸君照片中的那個背景……不知不覺中，清凌凌的雨水變成了斑駁凌亂的雨夾雪……我拿出逸君那張照片對照，忽然就感覺那一刻我們是真正地在一起！那是黃昏時分，雨中的行人寥寥無幾，就著雨雪的強(qiáng)勢，我的淚水悄悄地滑落，沾濕了衣襟……
　　
　　旅途中，丈夫在他的盒子里陪伴著我。雖然一個人，我卻并不覺得孤單。雖然有時還牽掛一下“１００１夜”，但漸漸地，我似乎相信了丹麥老人的話，把“１００１夜”和丈夫融合為一個人，并暗暗地慶幸，自己曾經(jīng)是一個被人愛過的女人。
　　晚上，在賓館里面，久久凝望著逸君的像片，突然很沖動想和他說說話，于是喝了一杯紅酒，寫下這樣一些句子：
　　
　　這輩子，逸君不在了，我知道；
　　我們不可能有小孩了，天知道；
　　天不會有明天了，地知道；
　　地不會有種子了，云知道；
　　云不會晴朗了，星知道；
　　星不會閃爍了，月知道；
　　月不會變幻了，地球知道；
　　地球不想轉(zhuǎn)動了，永遠(yuǎn)知道；
　　永遠(yuǎn)是什么呢？
　　人有幾輩子呢？
　　
　　小時候聽說，不管什么樣的人死了，高尚的人還是卑微的人，地球總是照轉(zhuǎn)不誤。可是那晚，我卻在賓館里哭得一塌糊涂，在那一刻，世界上只剩下我和逸君兩個人，我尚茍且偷生，他卻已在我溫暖的背囊里靜靜地休憩。
　　因著淚水的疊移，有一瞬間我居然看到像片里的逸君對我綻露燦爛的一笑。
　　那晚，我決定把我們兩人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寫成一本游記，這本書只印一本，只為逸君出版，并將隨著他的骨灰葬入他的寧波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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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這是第ｎ次的第ｎ站，我們還在德國境內(nèi)。路過一個美麗的小鎮(zhèn)，天空是湛藍(lán)湛藍(lán)的，野花是絢麗多姿的。午后的墓園，人們正在為一個年輕的女子舉行葬禮，心有凄凄的我也停下來參加了葬禮。
　　當(dāng)人們惋惜鮮花過早凋零的時候，不管什么樣的膚色，都呈現(xiàn)同樣的黯然神傷，哪怕是我一直覺得嚴(yán)肅而矜持的日耳曼民族。村民們都失聲低泣，女子的父母則近乎哀鳴了……
　　世上竟有如此慘的故事，它可能發(fā)生在地球的每個角落，而當(dāng)它碰巧發(fā)生在德國這么一個寧靜的小村落時，令我實(shí)在唏噓有加。
　　據(jù)說，這對年輕夫婦曾經(jīng)非常相愛，他們正在等待他們的第一個寶寶降臨世上。女子當(dāng)時已懷孕六個半月，她是在車庫被丈夫誤殺的。當(dāng)晚，丈夫喝了點(diǎn)烈酒，載著也喝醉的年輕女傭一路駛到家中車庫，借著酒精的威力，兩個酩酊大醉的男女在車?yán)锷涎萘思で橐荒?，隨后便昏睡過去。那時，女子為了給丈夫準(zhǔn)備生日禮物，到車庫取包裝盒，打開大燈時，看到車內(nèi)不堪入目的鏡頭，大叫一聲便沖上去拖拉還在昏睡的女傭?；鞈?zhàn)中，酒力未醒的丈夫失手推倒妻子，妻子撞向墻角一堆尖銳的除草工具，正巧對著肚子，不幸造成一死一亡。事后，丈夫幾欲自毀被阻，現(xiàn)在獄中等待著審判。
　　女子長得十分漂亮，旁邊還有一張小尺寸的孕婦照，令人不忍多睹……
　　
　　那晚，我的夢中居然重現(xiàn)了白天的葬禮，我想，我一定是記住了那個陌生女子的臉，看過一次，一生都不會忘記了。
　　第二天醒來，感覺有一股力量驅(qū)使我再去墓地看望那個女子，也許她太不幸了，也許她需要更多關(guān)注，也許只是和她告?zhèn)€別……總之我又去了。
　　面對墓碑上那微笑而陌生的女子像片，曾經(jīng)學(xué)過一點(diǎn)德語的我突然間跳出一大段流利的德語，連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那是我在說。以前，逸君曾經(jīng)嘲笑我的德語是幼兒園水平，言下之意他才是大學(xué)生水平。
　　離開墓園時，只見一個年輕的帥哥站在路旁向我微笑，他的清秀無瑕在第一瞬間就博得了我的好感。
　　他用德語問著我什么，我的德語卻一下子從記憶里統(tǒng)統(tǒng)跑光。好在，他也是會說英語的。
　　外國人的開場白總是這樣地千篇一律，他說：“我叫吉爾，你叫什么？”
　　我答：“我叫枕雪，就是把雪當(dāng)作枕頭的意思?！蔽疑陨越忉屃艘幌?。
　　他說：“名字好酷啊！”又問：你來墓園看
　　望誰？”
　　我答：“一個不幸的陌生女子?！?br/>　　他問：“然后你要去哪里？”
　　我說：“下一站是捷克?！?br/>　　他說：“我也去捷克，我開車帶你一段吧！”
　　望著他那對深情的藍(lán)眼睛，我居然找不出一句婉拒的話。
　　
　　上了吉爾的車，我把自己深陷在皮椅里，望著窗外忽閃而過的一片片樹林，我竟然有些睡意了。我對自己說，不管對方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已把信任交給了上帝。
　　車?yán)镙p輕地傳出美妙優(yōu)雅的法語女聲，我驚訝這個年齡的小伙子居然會喜歡慢悠悠的抒情歌曲，問他，他說他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快節(jié)奏。突然，一首我很熟悉的法語歌從耳畔響起：伊琳娜，我叫伊琳娜……因?yàn)槁犞茫膶W(xué)過很多遍，我自然而然地跟唱起來。
　　停下來的時候，吉爾開始了大段大段的法語，我驚訝地看著他，表示我一句都聽不懂，這下輪到他驚訝，原來是那首歌，我跟唱得太像了！其實(shí)，我都不知道歌詞在說些什么？
　　吉爾，他原來是個法國人！他用英文告訴我，伊琳娜是個渴望愛情的女孩子。哦，原來如此！想到法國人獨(dú)有的浪漫，我開始有意識地矜持起來。接著，他換了另一張更溫柔的女聲，美妙的嗓音如同催眠曲一般，我的眼皮又不爭氣地合攏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濃郁的咖啡清香把我襲醒，我們在一個不知名的加油站加了油，咖啡把我從一個瞌睡女人又變成一個良家淑女。正當(dāng)我擔(dān)心自己睡覺時可能出現(xiàn)的窘態(tài)時，只聽吉爾說：你很能睡嘛！而且睡覺的樣子很可愛，像只小貓！噢，是嗎？連我父母親都沒有這樣說過。其實(shí)這幾天，我真的很累，從精神上來說，我還沒有恢復(fù)到普通人的常態(tài)。但無論如何，我會隱藏自己的故事，我覺得吉爾看起來太年輕了，根本不可能理解我此刻的復(fù)雜心境。
　　
　　終于，我們到了捷克境內(nèi)，那里也有不少山區(qū)和小城鎮(zhèn)，我有種感覺我們必須在此分手了，可是他卻饒有興致地邀請我共進(jìn)午餐。以往一貫很有主見的我，又對自己妥協(xié)了一回，想想一個人在哪里都一樣，不如再搭伴走一程吧！
　　我們各點(diǎn)了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繼續(xù)上路。
　　天色有點(diǎn)暗了，車子漫無目的地沿著偏僻地帶行進(jìn)，我問：你去哪里？他答：去墓地。
　　這幾天，聽到和見過不少墓地，心中已經(jīng)感覺很自然，似乎再也沒有什么可以懼怕的。只是在很短的一瞬間，想到地球另一端的爸媽、家人和朋友，忽然有些緊張起來，如果在此刻我遭遇不測，誰知道我的人生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這時，唯一給我安慰的是手里緊緊攥著的那只全球通手機(jī)，只要報(bào)告一個地點(diǎn)，即便死了，家人也能找到我的身體。想到這里，索性也就不怕了。
　　終于，我們到了一個很奇怪的墓地，仔細(xì)一看，原來是一個專為動物而設(shè)的墓園。頃刻間就想到由斯蒂芬·金的小說改變的電影《動物墓園》，早年看電影的時候覺得可能是金先生的杜撰，再想，如果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墓園，那一定是好心人設(shè)立的。
　　好奇心牽引著我的腳步在墓園巡回。仔細(xì)看，墓碑上都是貓貓狗狗的照片，偶爾也有些小雞、小鳥。入口處最大的一個墓園是一頭豬，里面還有一個挺奇怪的，是一只昆蟲，看起來就跟蟑螂差不多。誰會視蟑螂為寵物？想到這里，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吉爾依次在每一個狗墓前停留，低聲講一通我無法聽懂的法語?？粗麑Ｗ⒌臉幼?，我覺得這是一個打手機(jī)的好機(jī)會！可是老天偏偏作弄了我一下，一直勤懇工作的手機(jī)電池在此刻結(jié)束了它的壽命。也許，這是上帝的旨意吧？是不是因?yàn)槲以诨橐隼锩鎼凵蟿e人所得到的懲罰？
　　我已經(jīng)不再是平常的那個主意多多的我了，我覺得我的生命懸在一根神秘的細(xì)索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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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急遽變暗！
　　以前，在家看完恐怖片，我喜歡想像自己也身臨其境，知道是個傻念頭，總也忍不住幻想一番……現(xiàn)在，卻仿佛真的進(jìn)入了實(shí)景。
　　此時此刻，夕陽已完全隱去，墓園里跳現(xiàn)幾盞幽暗的燈，我覺得腳底下竄出一陣陣涼意?！翱謶帧?，當(dāng)它迅速鉆入我的感官系統(tǒng)后，我看到的是一副變臉景象，充滿了繚亂的猙獰。
　　那棵樹枝的投影分明像一只妖魔的大手，那塊血紅色的墓碑后面總有一張白紙的一角隨風(fēng)若隱若現(xiàn)……我不由自主把雙手交叉在自己的肩上，給自己一個最為本能的保護(hù)姿勢……這時，另一雙手從后面把我抱住，我渾身一驚，猛一個戰(zhàn)栗，但還好沒有失聲叫出來。他有力地扳過我的身體，緊擁一下，他的鼻尖俯視著我的鼻尖，他問：我可以吻你嗎？
　　
　　吻，的確是有點(diǎn)久違了。我甚至都不敢想，我有多久沒有被人吻過或者吻過別人了。一度還問過自己，世界上還有真正的親吻嗎？當(dāng)然，那些和逸君蜻蜓點(diǎn)水般的吻以及和辦公室小妮子們的友情觸吻都不屬于“真正的親吻”。
　　“不可以，我的丈夫在天上看著呢！”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看了看天，又把頭輕輕地靠向?qū)Ψ綉牙铩?br/>　　“天堂？什么時候？”他問。
　　“不久以前。”我答。
　　“對不起，請?jiān)徫遥也粫俅驍_你了……這樣吧！我?guī)湍阏覀€旅店住下吧！”他完完全全地把我松開。
　　他又折回墓園，把地上所有的廢紙屑、廢塑料清除干凈，放入兩個垃圾袋。
　　“你真好心！”我乘機(jī)夸他一句，自己也輕松起來，感覺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連“恐懼”也在瞬間蕩然無存。
　　“我盡力吧！但我不是做得很好的，我知道有人比我更好心。我有一個朋友，他處理可樂連罐的塑料包裝圈時，都把它們一一剪開再扔進(jìn)垃圾桶，我覺得那是多此一舉！他認(rèn)為，萬一垃圾機(jī)器沒有處理好，萬一那些廢棄塑料圈直接進(jìn)入江河湖海纏繞水中生物，活活掐死它們，那多慘??！我覺得這樣的家伙才是真正的好心人呢！”
　　多么熟悉的做法！我不禁問他：“你的朋友叫逸君嗎？”
　　“他叫丹佛！逸君又是誰啊？”
　　逸君是我知道的唯一會剪開那些廢棄塑料圈的人，當(dāng)然他的英語名字不叫丹佛。幾乎話到嘴邊的故事，又被我吞了回去。
　　他幫我找了一家舒適的小旅店，在大堂分手的時候，他給我一個光盤盒：“有空請看看！”
　　“一定會的，再見！”
　　“再見！”
　　唉！很多時候，當(dāng)人們互道“再見”的時候，其實(shí)是不會再見。
　　
　　出于一種強(qiáng)烈的好奇心，我回到房間稍作整理后，就打開我的筆記本播放光盤。那是一個短片，題目翻成中文是：永別了，我的摯愛！
　　輕輕柔柔的音樂，時而悠揚(yáng)，時而低泣…… 全黑的屏幕上，落下一串細(xì)小的白色淚珠。肅穆的氣氛中，一張又一張照片緩緩地出現(xiàn)。照片的主人是一只白色的牧羊犬，從活潑到沉靜，從微笑到遲暮，從歡奔亂跳到老僧入定，從年輕到不再年輕，直至生命的最后第二天，停格——底下有一行小小的照片說明：妮娜的最后一個圣誕節(jié)。
　　過了幾秒鐘，另一段藍(lán)調(diào)音樂響起，畫面開始動了，那是藍(lán)天下的一個綠草地，牧羊犬跟著主人玩飛碟，一會兒變成草地伏警，一會兒變成空中飛狗，身姿強(qiáng)健，姿態(tài)優(yōu)美。
　　很快，這個短片就結(jié)束了。
　　再接下來的畫面，是狗狗的墓碑，墓碑上的牧羊犬系著一對橙紅的蝴蝶結(jié)，煞是可愛。鏡頭推進(jìn)，再放大，再定格……我的潸然而下的眼淚告訴我，我必須按一下暫停鍵。
　　手里拿著一條賓館的白毛巾，我繼續(xù)觀看。
　　只見屏幕上很慢很慢地跳出一行行英文：
　　
　　妮娜！我的摯愛，永別了！
　　你已經(jīng)不在我身邊，我知道你在那個世界里。你曾經(jīng)是那樣地黏我，可是我現(xiàn)在又過不來，幫不上你，我很抱歉……我只能開始多多關(guān)心那個世界里的一切，我開始旅行于各地的公墓，看到好的人、好的動物，就悄悄和他們交談，告訴他們，希望他們有空可以去看看你。我知道你是頂喜歡朋友的，但不知你是否交得到真心的朋友……總之，不要急，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我總有一天會來看你的。
　　自從我為你制作這個光盤后，只要看到好心人就會發(fā)給他們，你現(xiàn)在的朋友也一定比以前更多了。每個光盤盒背后都有一個號碼，我爭取發(fā)到一千二百二十七份就停止，那是你十八年前的生日和十八年后的忌日。你一定是一條偉大的狗，要不怎么會選擇在同一天生又在同一天離呢？雖然你走了，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你的生日禮物和圣誕禮物還會一起為你留著，老地方來取吧！
　　妮娜，在那個世界里請多多保重吧！為你，為我，也為我們共同走過的無數(shù)個精彩日子！
　　
　　我趕緊翻轉(zhuǎn)我的光碟盒，那里有個編號：二十七，這么巧，那真是我的年齡！
　　一千二百二十七張光盤！原來，吉爾還要繼續(xù)旅行很多路呢——這個年輕的法國人，就那樣成為我旅途中的一個插曲，他雖然留下了名字，卻沒有留下任何的聯(lián)絡(luò)方式。
　　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一個法國電影就叫《沒有留下地址》。法國人果真有著浪漫的一面，一個法式接吻可以讓人回味一生，而一個地址卻是暫時的……想想我二十七歲的人生，已經(jīng)先后有過八九個住址了，第一個一直記得，以后的那些，現(xiàn)在叫我回憶，我也未必都說得全。未來的日子，我可能有哪些新地址，誰知道呢？我就這樣理解了他為什么不在光盤中留下地址，或者一個電子郵件。噫，只是希望，未來的某一天，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地方，當(dāng)我和一個陌生人聊天，無意當(dāng)中發(fā)現(xiàn)，我們都有一張相同的“懷念妮娜”的光盤。
　　這個多情的閃念一出現(xiàn)，加上這幾天很多的墓園畫面，我的眼睛又紅了一回。
　　那一晚，我竟然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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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洲的鄉(xiāng)村，在我眼里都是風(fēng)景，特別是在美麗的清晨。
　　這個旅途，我避免去布拉格或巴黎等一些浪漫的大城市，只選陌生的小地方。一來怕看到成雙成對的情侶觸景生情，二來因?yàn)橐菥褪窃谛〉胤诫x開世界的。
　　逸君很安靜地跟著我，我們現(xiàn)在這么近，我卻一點(diǎn)都無法感受到人們所謂的靈異相通信號。有時，頑固的我也不死心，偶爾還是會上網(wǎng)呼叫幾次“１００１夜”。想他若是逸君，就不希望他會出現(xiàn)——事實(shí)上，“１００１夜”也從來沒有再出現(xiàn)過。
　　這天，我們來到捷克的一個農(nóng)村，見到了一對硬朗的夫婦，據(jù)說，他們離異了但仍然住在一起，兩人看起來很有夫妻相。聽了他們有趣的故事，我相信“無巧不成書”這句成語的存在是有意義的。
　　他和她從小生活在一個村子里，是青梅竹馬的一對，雖說是近親，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大家都沒找到比對方更合適的人，就在感情的主導(dǎo)下結(jié)為夫妻。兩個年輕人很快就有了一個兒子，哭笑玩鬧一切正常，但不到三歲就生重病夭折了。其后又生了第二個兒子，幾乎就是第一個的翻版，沒想到短暫的生命也是曇花一現(xiàn)。按照醫(yī)生的建議，他和她從此沒有再生育。
　　他和她非常恩愛，盡管沒有后代，生活卻比其他人更為瀟灑。想去玩的地方基本上都走遍了，甚至連帶一些原本沒想去的地方，比如中國，原本不在他們的旅游計(jì)劃中，因?yàn)榕笥训氖⒀麄円步K于踏上了長城。
　　客廳的墻上，是一大片海洋的背景，上面很藝術(shù)地展覽著倆人的旅游照片，看得出來，這是一對見過市面的老夫老妻。
　　老頭的健康從七十九歲那年開始走下坡路，盡管從老太太那里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但終究敵不過自然法則，在八十一歲那年走了，走之前剛好吃完了一頓午飯。
　　老頭沒有預(yù)兆的猝死讓老太太有些措手不及。感覺不忍分離，老太在醫(yī)院冰冷的長椅上，度過了一個孤獨(dú)的漫漫長夜，悲傷和著祈禱，祈禱帶著遺憾，她不停地哭，為老頭，也為自己的不幸。
　　第二天，全村一半以上的人都來參加老頭的葬禮，因?yàn)槔项^生前寫過幾首短曲，葬禮上人們就用他自己的作品為他送行。
　　村長讀完悼文，大家都沉靜在一片哀思中。老太太作為領(lǐng)隊(duì)開始作最后的告別儀式，只見她來到老頭身邊，輕輕地俯身吻他的左臉，并在那里停留了將近十秒鐘。隨后，她快速起身，揚(yáng)起右手背，給老頭的右臉以一記響亮的耳光，并在空中擦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正當(dāng)大家詫異萬分時，她又加大力度，以右手掌重?fù)衾项^的左臉，又是一記迅雷不及掩耳似的大力耳光！老太太在胸前虔誠地畫了個十字，隨后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了后面的長長人流。
　　那一刻人們都非常詫異，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騷動，告別隊(duì)伍依然緩緩向前挪動著……
　　隨后的瞻仰者是老頭的學(xué)生，他還沒來得及默哀鞠躬，只聽見正前面?zhèn)鱽硪魂噭×业目人?，再定睛一看，是躺著的老頭在猛力咳嗽呢！
　　就這樣，葬禮在瞬間變成了慶生典禮。老頭在晚年出了一次名，老太太的巴掌功也被方圓數(shù)百里的人們傳為美談，路過的旅人都會來看看老頭，問一下老頭的新年齡。老頭告訴我，今年三歲啦，我就明白了。
　　
　　說起兩人的離婚，這也不是秘密了，基本上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離婚是老頭子提出來的。離婚的原因基于以下一段對話：
　　“老太婆啊，你為什么要在葬禮上打醒我？”老頭很直率。
　　“只是打耳光而已，打醒卻是個意外。”老太也很老實(shí)。
　　“為什么要打我耳光？這對死人很不尊重啊。”老頭滿是委屈地說。
　　“公平交易！還記得四十多年前……”老太說得很輕松。
　　“記得！記得！”
　　一生相愛的老夫老妻在生活中也免不了爭論吵架。那一次其實(shí)是為了小事，芝麻一般大的事至今兩人都回憶不起來了，然而結(jié)果是老頭對老太動了武，那是唯一的一次動武，老太的臉上留下了火辣辣的五指手印。從來沒有受過這等侮辱的老太堅(jiān)決要求離婚，后來因?yàn)槔项^的長輩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出面調(diào)停，老太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
　　老太在表面上是妥協(xié)了，內(nèi)心里怎么也說服不了自己，很有女權(quán)傾向的她基本上把這件事寄放在天花板的某一處，高高的可以仰視，低下頭可以忽略。隨著時光的推移，那里已成為老太心中的一個痂，越結(jié)越深，越結(jié)越沉。
　　老頭突然走了，馬上要變成一堆粉末歸于塵土，老太再也按捺不住了，想今生那兩個耳光要變成萬年難申之冤，醞釀著一定要當(dāng)眾為自己行一次特權(quán)。再說，當(dāng)年老太那個痛，疼在心里，而現(xiàn)在老頭平靜躺著，根本沒有痛感。于是，老太的手就那么顫抖而有力地落在老頭臉上，把老頭從天堂刮回了人間。
　　起初，人們都佩服老太的神功。只有老頭知道，身邊的女人是那樣的不可捉摸。經(jīng)過一番劇烈的內(nèi)心交戰(zhàn)，老頭提出離婚，老太也不含糊，當(dāng)場答應(yīng)，且把離婚的原因公布于眾。
　　如今，人們看到離婚后的老夫老妻比任何時候都更相濡以沫，兩人不像是越活越衰，而是越活越年輕。
　　
　　看老太那張極其平靜的臉，我?guī)缀醪蹲讲坏叫θ莸挠白?，她是笑夠了還是不會笑了，我實(shí)在讀不出來。我特意請翻譯把我們的故事告訴老太，并請她的神手撫摸一下逸君的盒子，她用紙寫下一個詞給我，就是那個幾乎人人都認(rèn)識的英文單詞，她用的是大寫字母：ＬＯＶＥ（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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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最后一站是奧地利。我和逸君都對奧地利有著特殊的好感，但我們一直沒有機(jī)會一起領(lǐng)略她的美麗。這次到維也納，我要帶逸君聽一聽音樂之都的華彩樂章。
　　可是，我媽卻又要大煞風(fēng)景，她已經(jīng)多次發(fā)郵件下命令：設(shè)計(jì)公司有很多項(xiàng)目等著我做，家里還有好多事等著我，不要再獨(dú)自流浪了！
　　
　　我記得逸君有個朋友住在維也納，是以前大學(xué)女同學(xué)素素的男友，叫做托尼，他是一個性格很開朗的奧地利人。我不知他和素素后來是否結(jié)婚，但我通訊錄里有他的電話號碼。
　　很容易就找到了托尼，素素已為他妻為人母，他們的女兒也有一歲了。
　　我是第一次見到托尼和素素。那個印象中應(yīng)該很健談的托尼在我面前很木訥，話語很少，反應(yīng)也比較遲鈍。而素素，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完全素顏朝天，和以前大學(xué)時的集體照相比，好像一個是女兒模樣，一個是媽媽模樣。
　　他們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令我頗為尷尬，我簡直有點(diǎn)后悔去見他們。對于逸君的離世，他們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沉痛表示。談話當(dāng)中，只有那個小女孩，不斷地?fù)u頭晃腦自言自語，成為當(dāng)天最熱鬧的一個中心點(diǎn)。
　　想到這是逸君很普通的朋友，想到一個人的自如，我提早和他們告了辭，素素問我要聯(lián)系方式，我隨手給了她一個郵箱地址。不料，第二天就收到素素的郵件，原來——
　　托尼前年出了嚴(yán)重的車禍，腦子受到重創(chuàng)，原先的技術(shù)工作也無法繼續(xù)，幾乎成了一個賦閑在家的人，好在命最終是保住了，所有的責(zé)任就落在原本很孱弱的素素身上。
　　素素的媽媽是一個比較現(xiàn)實(shí)的人，因?yàn)榕畠弘S后毅然和托尼結(jié)婚，素素沒有得到自己親人的祝福。
　　我依稀記得逸君說過素素是一個很任性的女孩，現(xiàn)在卻一點(diǎn)都看不出任性的痕跡。
　　素素還善解人意地轉(zhuǎn)發(fā)逸君給她的郵件，這些我都是第一次看見，除了那些設(shè)計(jì)精美的節(jié)日賀卡，其中有封郵件，很短卻令人傷感，全文如下：
　　小露意的照片真逗！我很喜歡你們的小露意，真希望我們家哪一天也會有天使來報(bào)到……托尼是幸運(yùn)的，因?yàn)橛心悖荒銈兪切疫\(yùn)的，因?yàn)橛行÷兑狻Ｐ腋５纳罹褪沁@樣令人羨慕！代我問托尼大哥好，祝你們和小露意開心三百六十五，一天比一天更濃情蜜意。
　　看寫信的日子，我們那時也是分居兩國——
　　當(dāng)時，旅行開支和簽證對我們來說都不是問題，而逸君的那些大項(xiàng)目都在歐洲我卻只能在國內(nèi)保持我的高收入。也許，在工作上消耗了太多時間，不知從何開始，我們都有點(diǎn)厭倦飛來飛去的短聚生活；也記不得是哪一天，掛電話前，逸君沒有重復(fù)那句程式化的“我想你”，我也沒有附和那句機(jī)械的“我也想你”。正要收線時，逸君突然問我：“你不想我嗎？”
　　“不是你先沒說嗎?！蔽疫@個人還是很直率的。
　　“你就不能先說嗎？”逸君有點(diǎn)小小的埋怨，“這樣好了，不想說就對話筒敲三下，也算說了。”
　　我覺得那樣好玩，就先敲了三下，逸君那里也傳來三下。其實(shí)，我也不喜歡程式化，像《過把癮》中杜梅“逼夫說愛”的那種方式，就不是我所喜歡的。
　　后來，我和逸君就用各種小符號來代替“我想你”，比如他寄上三支彩筆，三份新工程的介紹，三本書和可以一折成三的卡片，我都覺得他在和我說那個意思。
　　不過，這種小玩意后來也是越來越少，很明顯的感覺是在我們婚后三年多，我開始覺得逸君不再對我用心，而我，也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那份在期待中膨脹，又在膨脹中破滅的熱情。
　　
　　都說“小別勝新婚”。有一次晚上，我去機(jī)場接他前，就想好給他一個長長的濕吻，然后急急回家，美美地同床共枕二十四小時……可那個想像中的激吻居然被幾個“娛記”給謀殺了。
　　我第一眼看到逸君的時候，就熱情地向他揚(yáng)手，等他靠近我的時候，我就旁若無人地?fù)砭o他。當(dāng)我仰頭準(zhǔn)備繼續(xù)動作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身前身后有三四個人虎視眈眈地舉起像機(jī)對著我們……這是怎么回事？法律沒說接機(jī)口不準(zhǔn)親吻吧？再說這些人絕對就是侵犯我們的肖像權(quán)！我們本能地恢復(fù)了常態(tài)，經(jīng)過詢問才知道是逸君的長相引起的誤會。其實(shí)，已經(jīng)有不少人說他幾乎就是影星吳啟華的翻版，但卻不知當(dāng)天吳明星本人也該在那一時辰出現(xiàn)在機(jī)場。
　　也許是天意吧？激情的爆發(fā)都有一個醞釀的過程，再緩過神來后，就是叫出租，搬行李，隨后在司機(jī)的喋喋不休中一路到家。進(jìn)門以后，我還想再續(xù)補(bǔ)一下，可逸君推開我說很累了，要先洗澡，洗完澡因?yàn)闀r差，自然就是倒頭便睡。我本來的一片熱望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涼，后來一氣之下也自顧自睡了。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逸君已經(jīng)不在身邊，查看他的留言條，原來是去看他妹妹——看弱智妹妹比寵老婆更加重要！我心理自然是不太平衡。
　　第二天晚上，我期待他會有些激情，沒想到他比第一天還要冷漠。
　　也許從那時開始吧，身體有了一點(diǎn)距離，心靈也開始產(chǎn)生隔閡。因我最不能接受滿腔熱情被打入冷宮，我也變得有些冷漠了，加上我們都有各自的電腦房，同居一室其實(shí)也是各干各的事。
　　后來逸君的舉動也總有點(diǎn)詭異。記得有一次，逸君很沖動地抱緊我，琢木鳥一般地上下亂點(diǎn)一氣，當(dāng)我的那些部位開始蘇醒的時候，他又放掉我，禮貌地說：對不起，我又做夢了。說實(shí)話，我對那些一直都耿耿于懷，雖然每次他都有一大堆的理由諸如他壓力過重、亂夢太多，或者后來干脆說精力不夠，我真不知該同情他還是同情我自己。
　　我們那時有個很明確的目標(biāo)是拚命賺錢，爭取在四十歲退休，開始周游世界。雖然同屬白領(lǐng)的我們收入都不錯，但要在四十歲之前完成我們的目標(biāo)是需要加倍努力的！在那個目標(biāo)的導(dǎo)向下，所有的不和諧都變成了無關(guān)緊要的背景音樂。
　　
　　就在不久以后，那個“１００１夜”就適時出現(xiàn)在我松松垮垮的感情世界里。
　　當(dāng)然啦，想起這些，我只是很想告訴素素，我們幾乎沒有做愛，哪里會有小孩產(chǎn)生——想素素是個很善良的女人，大約會理解我吧。但再想想，這應(yīng)該是隱私，更何況逸君已經(jīng)上天，我應(yīng)該尊重他的緘默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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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維也納的早春非常美麗，我和逸君居然也到路邊咖啡館浪漫了一下。
　　雖然街景異常吸引人，但這幾天我的心思和城市里人們的快樂情緒無法合拍。我總有意無意地把自己想成一個行走的角色，好像我正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一份使命感，而所有這些都有一雙監(jiān)視的眼睛在看——當(dāng)然，那是逸君的眼睛。
　　要不要再多呆一天？要不要和素素一家告別？要不要去美泉宮？我開始有些惶惑有些慌張，甚至不知何去何從。我能夠強(qiáng)烈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直到媽媽打來電話說逸君的妹妹不行了，要我趕快回家……
　　逸君妹妹不行的消息，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聽到，可每次都會平安地?fù)尵冗^來。千萬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吧！無論如何，等我回來吧，我的行李箱里還有你親愛的哥哥在荷蘭為你買的大狗熊呢——祈禱完畢，我就帶著逸君啟程回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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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我們帶著一身疲憊回到上海的時候，我的家人和逸君的朋友都到機(jī)場迎候，其中還有坐著輪椅的逸君妹妹，原來她還在！我又驚又喜，一下子感覺鼻子酸酸的。
　　“妹妹這次得的是什么病??？”我問逸君的好友棱嵩。
　　“妹妹一直很好??！”棱嵩是逸君最鐵的哥們，從小是鄰居加同學(xué)，長大是同事加棋友，后來又分別跳槽高就。逸君不在國內(nèi)的時候，每隔兩周探望妹妹的任務(wù)是棱嵩雷打不動的生活內(nèi)容。
　　我突然明白了！說妹妹不行一定是媽媽騙我回家的幌子！連這最后一次旅游都要刻意中止我們，媽媽也實(shí)在太無情了。我知道等逸君落地寧波老家后，我們真的是永遠(yuǎn)也不可能在一起旅行了。
　　我常常對媽媽充滿問號，又常常對她報(bào)以無奈。
　　我曾經(jīng)試過理解媽媽。媽媽和爸爸的婚姻是一場色權(quán)交易，媽媽許身爸爸后開始被提拔為爸爸的副手，為了鞏固權(quán)位，兩人成婚，不久有了也許不該有的我。我知道媽媽的日子一直不好過，爸爸看他斜著眼，底下的人看她不順眼，她在公共場合保持始終一貫的頤指氣使，內(nèi)心里面卻是一個心如止水的女人。我知道像爸爸那樣有權(quán)有勢的人，外面也是有二奶甚至三奶的，雖然媽媽現(xiàn)在的職位比爸爸還要高，但在家里爸爸還是沒正眼瞧過媽媽。
　　我曾經(jīng)問過媽媽，你現(xiàn)在這么獨(dú)立了，為什么不和爸爸離婚？媽媽很干脆地說，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是有限的，并非人人都可以得到，比如愛，這輩子我做夢也不想了。希望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每當(dāng)媽媽用那樣的口氣說話的時候，我就一句話也接不上口，只感覺有股涼意直躥后背。自我懂事以來二十多年，類似的感覺已經(jīng)數(shù)不勝數(shù)。也許是因?yàn)樵诩依锔杏X不到父母的溫暖，我就有把自己早早嫁掉的念頭，因此遇到逸君也就很快成了他的妻子。
　　
　　謝絕了所有前來機(jī)場的親友的好意，我決意獨(dú)自回家，回我和逸君的家！在出租車上，思來想去，我覺得這次真的無法再容忍我媽了！立馬給我媽去電，約了后天見面。
　　
　　Ｌ
　　
　　回到家里，先把逸君安置在他的書房，虔誠地三鞠躬。按照他從前喜歡暖氣的習(xí)慣，我把溫度調(diào)得很高，房間很快就暖和起來。
　　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很多東西需要整理，牢記“今日事今日畢”的我，雖然有些模糊的時差，還是強(qiáng)打精神勞動起來，不知不覺兩個小時就忽倏而過。
　　傍晚，夕陽無限好的時候，仿佛冥冥中有人提醒，我突然想到后院的植物，這么久了，是否依然別來無恙？
　　一看，那個地方明顯變成一個坑，植物根本是蹤影全無。
　　——難道是有人搞鬼？
　　——肯定是有人搞鬼！
　　我自問自答，可是誰呢？為了嚇嚇我嗎？難道不明白我這個人是見鬼不怕見人才怕的嗎？
　　再打電話給媽媽，問她是否來后院幫我植物澆過水？她說，我這么忙，哪有時間管你這些閑事？天這么冷，一定是凍死了！
　　凍死也該有個殘?bào)w呀，怎么會統(tǒng)統(tǒng)蒸發(fā)掉呢？
　　媽媽已經(jīng)有意掛機(jī)，我開始感覺很冷清……很郁悶……很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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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陽光還是露了一下小臉。
　　午后，我把媽媽約到她最喜歡的足浴中心——這些休閑活動恐怕是媽媽此生最大的享受了，我猜。一回到休息包房，在軟榻上坐定，我就忍不住開門見山數(shù)落起來……媽媽那邊很平靜，不過這是她一貫的風(fēng)格，人們說炸彈在身邊炸開也能氣閑神定的人，大約就是指媽媽這一種人。她說：不要激動，事情一件一件來，亂七八糟一起上，根本沒有頭緒！
　　我承認(rèn)我有點(diǎn)亂，就把問號直指中心話題，問媽媽為什么要蒙騙我提早返回。
　　“噢，是這件事！我沒問你，你倒先問起我來！你現(xiàn)在真是讓我失望透頂！你居然……你！”媽媽的樣子看來真的很生氣，嚴(yán)肅中略帶傷心，仿佛一座冰雕似的在我身邊，我猛然吸到一股冷氣。
　　“怎么啦？不要拐彎抹角！不要以為你可以控制一切！”我當(dāng)然也不示弱。
　　“我可以控制一切倒好了，事情也不至于落到這種地步！我真不知你該如何收場。”媽媽挪下軟榻，在她精致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個信封，“自己看如何交代吧！信是給你的，因?yàn)槟阍跉W洲，我就拆了，當(dāng)然我也不是第一次拆你的信了，想告我就拚在一起告吧！”
　　
　　信發(fā)自荷蘭，顯然是逸君住的地方。打開信紙，底下一角印有一葉灰色的扁舟，駛向無垠的未知……上面是很簡單的一行超大字體：為了那份保險(xiǎn)金，請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是自殺的！請多多保重自己！
　　我翻來覆去看了三遍，不禁脫口而出：“Ｏｈ Ｍｙ Ｇｏｄ（我的天吶）！這是怎么回事？”
　　“不要演戲了！你們兩個設(shè)計(jì)好騙保險(xiǎn)公司。逸君，他得了絕癥了嗎？”媽媽一副思路很清的樣子。
　　“媽媽！我都不知道他為了什么會自殺！我們不缺錢，再說，他總共也只有一份保險(xiǎn)……”
　　“那好！就不要接收那份保險(xiǎn)金，我不希望你因此進(jìn)監(jiān)獄”媽媽沒等我說完，就厲聲插嘴道。
　　“我現(xiàn)在對保險(xiǎn)金不感興趣，媽媽，你覺得是什么原因呢？”
　　“你們的感情有問題嗎？有誰提過離婚嗎？”媽媽的口氣有點(diǎn)像法官。
　　感情的問題，現(xiàn)在想來或多或少總有點(diǎn)吧？但我自己都沒有把握，就不想給媽媽添亂了，我答：“一直挺好的，從來沒有人提過離婚?！?br/>　　其實(shí)離婚那件事，我也曾經(jīng)想過幾次，因?yàn)槲覀兎志拥臅r候比較多，我覺得那就像是模擬離婚，有時覺得一個人更加隨心所欲些。但真的沒有了丈夫這么個角色在生活里面，我會感到很迷亂很孤獨(dú)。打個不很恰當(dāng)?shù)谋扔?，就像我喜歡巧克力，但絕不是巧克力迷，并非每天都要吃一些，但一旦家里沒有庫存巧克力的話，我就感覺很不踏實(shí)，甚至有點(diǎn)情緒不安。
　　“那就是無疾而終！也是正常的！只要是存在的都是正常的！”媽媽好像把什么都琢磨透了，最終下了結(jié)論，口氣是毋容置疑的堅(jiān)定。
　　“媽媽，這件事我自己都沒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請?zhí)嫖冶Ｃ馨?！”我這么說，潛意識里是為了躲避人們可能的責(zé)備，自己沒把老公照顧好，感覺很失敗。此刻，自己的那份私心就那么不可抑制地膨脹起來，突然腦子里跳現(xiàn)出魯迅說過的“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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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息調(diào)理了一周后，表面上覺得自己好多了，心里卻一直被逸君的自殺理由所困擾，想出幾種可能，又得出否定的結(jié)論。時下憂郁癥困擾很多現(xiàn)代人，但逸君不像是得了憂郁癥的人；有關(guān)錢，對逸君也不是個問題；他的事業(yè)一直很順，薪水也一直很好；他的性格也很陽光，朋友也不少……
　　想到朋友，逸君好友棱嵩的電話就過來了，他說作為哥們他現(xiàn)在最最擔(dān)心的是我。想起我們?nèi)齻€人的無數(shù)次聚餐，那些日子已經(jīng)成為永遠(yuǎn)的歷史場面，我在電話里就有些哽咽了。棱嵩提議我們兩個聚一次，我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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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逸君的瀟灑，棱嵩總顯得有點(diǎn)土氣，他們兩人一起出場的時候，我?guī)缀跏遣徽劭蠢忉缘?。如今棱嵩一個人，有機(jī)會讓我仔細(xì)打量，覺得他其實(shí)也不乏英俊。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劑，你是懂的，慢慢慢慢你會走出來。你失去最愛，我失去最鐵，分量都是一樣的?！崩忉蚤_門見山道，他眼睛有些微紅，讓我不忍直面。
　　任何時候、任何場合我都可以強(qiáng)制自己不哭，但看到別人的淚眼我就沒有了任何辦法。
　　“棱嵩，我們不要哭！逸君他肯定不喜歡我們這樣！”我知道此時握他的手并不妥當(dāng)，于是就加重了語氣：“再說！……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后面半句我說在了心里，慶幸自己還算保持理智。
　　“再說什么？”棱嵩追問。
　　“再說，逸君的為人你也知道，看別人悲苦時他最痛苦，我們不要再讓他痛苦了！”
　　“逸君，他大好人一個吶！這么善良……” 棱嵩反而更加傷心，最后終于控制不住要去洗手間。
　　這像是特意來安慰我的嗎？反倒需要我去安慰他。我實(shí)在是有點(diǎn)不知所措了。
　　出來的時候，他雙眼潮紅。
　　我說：“棱嵩，我們改天約在家里談好了?！?br/>　　他示意要今天繼續(xù)，但我卻被內(nèi)心的矛盾所纏繞，怕說多了我會和盤托出逸君自殺的事。
　　棱嵩住得不遠(yuǎn)，他的車正在修理，我就先把他送到家，隨后回自己的家。
　　我剛把車停穩(wěn)在車庫，想先洗個溫水澡，靜一靜心，忽然門鈴響了。
　　打開門，就被一個熱情的擁抱所襲擊。噢，站在眼前的是吉爾！真讓我不敢相信。
　　“嗨，親愛的枕雪！我已經(jīng)在門口等你兩個小時了！”這個法國小子，從歐洲游到中國來了，“真想周游世界??！為什么事先不跟我提，我們也好同時結(jié)伴搭機(jī)啊！”
　　“嗨，吉爾！你怎么能找得到我家！我們根本沒有交換過地址啊！”我還曾經(jīng)遺憾過沒他的地址呢！
　　“你不知道我是私家偵探吧？如果我想知道的事，沒有我不知道的！我的寶貝狗狗妮娜，她曾是我的偵探助手，失去她以后，我再也不做偵探了?！彼芸炀拖萑胍环N傷感中。
　　“噢，很理解！但如果我請你當(dāng)最后一次偵探，你是否會幫忙？”被逸君的疑案搞得頭緒混亂，我真的想請人幫助整理一下，眼前這個局外人吉爾也許真是上天送來的解密人。
　　“你知道任何勞動都不是免費(fèi)的，我有個交換條件，除非你答應(yīng)做我的女朋友?！?br/>　　“不要開玩笑，我是認(rèn)真的！”
　　“我也是認(rèn)真的！我這么遠(yuǎn)飛過來，就是因?yàn)槟?！離開你以后，我就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感覺了。”
　　“吉爾，請?jiān)?，我現(xiàn)在心里很亂，你根本不了解我和我的生活。如果你不能幫我，就讓我一個人安靜會兒吧?！?br/>　　“好吧，為了你，我免費(fèi)工作一次?！?br/>　　“那我請你吃中國美食，就不算免費(fèi)了，哈哈！”看吉爾雖然很帥氣迷人，但我內(nèi)心對他沒有絲毫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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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吉爾帶到郊區(qū)一家我朋友開的餐館，那里的特色就是菜系分明，獨(dú)具個性，幾乎全部囊括了所有的“甜”“酸”“苦”“辣”。
　　吉爾喝了一些紅酒，感情就上來了
　　“Ｉ’ｍ ｓｏ ｈａｐｐｙ ｗｉｔｈ ｙｏｕ ｉｎ ｔｈｉｓ ｓｔａｒｒｙ ｎｉｇｈｔ（在這繁星閃爍的夜晚，跟你在一起非常快樂）?！比绻@句話出自心愛的人，感覺可能很美妙，可是來自一貫浪漫的法國人，我就感覺很程式化，加上我的目的是理清思路，于是我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
　　“在我告訴了你我的私密故事以后，若你能開始工作，幫我解惑，我也會覺得非常愉快！”
　　吉爾很快恢復(fù)他的專業(yè)精神，開始沉默思考起來……然后說要給他兩天時間。
　　兩天后，吉爾告訴我：“如果有人喜歡玩游戲，一定不是你的丈夫，而是……” 他似乎很有把握地說。
　　……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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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破天荒地不約而來，一般情形下，我知道她總有特別的事要告訴我，但是今天她非常沉默，欲言又止，完全不是她的個性。
　　媽媽一會兒要喝果茶，一會兒又要水果拼盤，我一一滿足她以后，還是那樣的死氣沉沉。照例，媽媽和兒女之間不應(yīng)該如此緊張不適，可快人快語的母親今天突然變成這種“溫吞水”，我真有點(diǎn)沉不住氣了，想到吉爾的判斷，我想我還不如早點(diǎn)離開這個屋子去理順疑案呢。真想把媽媽掃地出門，沒想到她是那樣的黏，一會兒又說想吃蔥油餅，我說你剛吃了新鮮水果，蔥油餅下肚不是把營養(yǎng)都沖掉了嗎？如果先吃蔥油餅，再吃水果，那還差不多。
　　媽媽根本不想和我爭論，她說：“很久沒吃了，你不做我自己來做吧?！?br/>　　就這樣她開始在我廚房里面忙開了……
　　她一邊和著面粉，一邊說：“枕雪！我希望你給我爭氣！我一輩子沒干什么違法的事，老天也并沒有賜我什么幸運(yùn)；你如果去取領(lǐng)那筆保險(xiǎn)金，你一定會得到懲罰的，雖然那是逸君的遺愿，但我們不能尊重他違法的愿望！”
　　“媽媽，這件事你怎么這么啰嗦，我不
　　會的！”
　　“你還是保證一下吧，好讓我放心，我知道人人都喜歡金錢?！?br/>　　“媽媽，我保證，你放心好了，反正你也可以見證！”
　　“事實(shí)是，我也許不能見證到。”她慢下語速，“我得了一種病?！?br/>　　“什么病啊？什么時候開始的？”我的心有點(diǎn)噗通噗通地跳。
　　“是絕癥，剛剛查出來，但已經(jīng)是晚期了?！彼S即就從包里拿出那份報(bào)告。
　　“乳腺癌晚期？……” 我給媽媽一個擁抱，那個瞬間，我哭了，媽媽也哭了，我們就這樣擁在一起，很久沒有說話……
　　趁媽媽還在制作蔥油餅，我開始查看網(wǎng)絡(luò)，經(jīng)過一番搜索后，我對媽媽說：“我覺得你不會死，大不了就是失去女性特征罷了。”
　　媽媽說：“醫(yī)生也是這么說，但還是有運(yùn)氣的成分在里面?！?br/>　　“媽媽你一定會好運(yùn)！”
　　“只有你不做壞事，才能保佑?jì)寢屍桨矃取！?br/>　　“一定保證！”此刻，感覺媽媽的生命非同一般地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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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那是我和逸君結(jié)婚五周年的紀(jì)念日。
　　起床不久，聽到有人按門鈴，隨后就收到一個限時專遞郵包！打開，原來是逸君寄的。
　　
　　親愛的枕雪：昨天，我給你寄了一份短信，很傻的，我知道你也不會在乎那筆保險(xiǎn)金，而其實(shí)，我也改變主意了，打消了自殺的念頭，雖然我知道你已經(jīng)移情別戀，在感情上我已經(jīng)失去了你……可是，我們難道不可能再重新開始嗎？
　　為了紀(jì)念我們結(jié)婚五周年，寄上這些年我在工作中積累的三寶：
　　這是荷蘭三寶：風(fēng)車、木鞋、郁金香；
　　這是盧浮宮三寶：愛神維納斯、勝利女神、蒙娜麗莎；
　　這是德國三寶：奧迪、寶馬、奔馳；
　　這是意大利三寶：羅馬、威尼斯、佛羅倫薩；
　　最后是逸君三寶：三大工作嘉獎令。
　　所有這些，都是我對你說那三個字……如果你還能對我說這三個字，請?jiān)谑盏蕉Y物盒的晚上打電話給我，我會在電話旁守候；如果你真的不想再說了，就請把禮物盒退寄給我。
　　愛你的，逸君。
　　
　　看著這些精致的小雕塑、小飾品、小珠寶，歐洲的風(fēng)塵一路又像蒙太奇一般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只能任憑我的眼淚嘩嘩地流淌……我一直感覺逸君早已不喜歡我了，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或許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當(dāng)我意識到我是那么在乎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在了。
　　我現(xiàn)在有兩個人可以談心，一個是年少中藏著老練的吉爾，一個是淳樸中埋著狡詰的棱嵩，可是誰更合適些呢？思來想去，還是把兩位先生同時約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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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約會地點(diǎn)選在我和逸君都很喜歡的公園。
　　三個人見面的時候，我沒有告訴他們我收到郵包的事。
　　棱嵩的英文聽起來有點(diǎn)滑稽，可和吉爾的溝通完全沒有問題。
　　一番寒暄后，吉爾首先開了腔。他指指我，對著棱嵩說：“我現(xiàn)在自認(rèn)是枕雪的男朋友，即便她不承認(rèn)我，我也會等。今天，讓我們都做一次真正的男人，不管你做過什么，或做錯過什么，只要真心說出來，大家都可以相互體諒的?！?br/>　　
　　棱嵩尷尬地笑了笑，臉上還有一小堆肌肉不自然地抽了一下。
　　“我知道我錯了，可這一切都是因?yàn)橐菥珢壅硌┝恕彼穆曇粲行╊澏叮骸熬驮谝菥叩那皫滋?，他還請我搬走那盆心葉植物，我想來想去還是把植物移種到了地上。后來，逸君出事了，我就把植物連鍋端了，因?yàn)槟侵参镆呀?jīng)沒有任何象征意義了?！崩忉园央p手深深地埋入頭皮，沉默不語了。
　　“你為什么要扮神秘網(wǎng)友‘１００１夜’欺騙枕雪？”吉爾毫不猶豫地追問。
　　“那是逸君的主意?！崩忉源?。
　　“逸君的主意？不會吧？那他動機(jī)是什么？考驗(yàn)枕雪的感情？”吉爾像做法院庭審一樣。
　　“是的?！崩忉源鸬煤茌p。
　　“僅僅只是考驗(yàn)，逸君難道自己不會做？要請你幫忙，請你見證？你還是做一回老老實(shí)實(shí)的男人吧！也請你不要冤枉死者！”吉爾再攻。
　　一陣沉默過后，棱嵩說：“那我就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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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棱嵩說：“逸君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沒有逸君，也許，我早就不在世上了?！?br/>　　那一年我們八歲，在寧波老家的河邊玩耍，我一個興奮掉進(jìn)了河里，不會游水的我很快往下沉，水性良好的逸君毫不猶豫跳下水把我救了上來。剛到岸邊的時候，我已經(jīng)窒息，后來在大人們的幫助下脫了險(xiǎn)。我媽說，以后不管逸君有什么困難，我們一定要回報(bào)他。不久，逸君家境不好被送到上海；不久，我媽也生病死了，我爸就到上海打工，我們就住在逸君家附近。
　　我和逸君一直是形影相隨的好哥們。高二的一個冬天，我在家復(fù)習(xí)功課忘記了爐子上的開水，煤氣一點(diǎn)點(diǎn)泄漏，最后把我完全熏倒。正巧，逸君來找我問作業(yè)……他第二次把走近死神的我給拉了回來。
　　我的新生命是逸君給的，我也只有把心交給逸君……這么多年來，我們并沒有構(gòu)造我倆以外的感情世界，年少的我們就在沒有女色的環(huán)境中相知相惜，成了靈性相通、感情相諧的一對……我原以為，我們會那樣走過一輩子，直到枕雪的出現(xiàn)……
　　看到枕雪以后，我知道我是標(biāo)準(zhǔn)的同性戀，而逸君那個家伙，其實(shí)跟我不一樣。那個時候，我非常矛盾非常痛苦，但又不想傷害逸君，只能尊重他的選擇，而心里則對枕雪充滿了嫉恨。
　　都說感情是自私的，我也在妒火狂燒下失去了應(yīng)有的理智。起初，我沒有造謠誹謗她，只在語言上中傷過枕雪的品格。我始終夢想著有一天，逸君會回到我的身邊，我一直相信，只有那些在不講功利的年月建立起來的感情才是真正的感情。
　　上一次逸君回國第二天來看小妹，順便被我請到家，我把他徹底灌醉了……本來是想就此不再打擾逸君，可等他醒來后，我一出口就編了一個彌天大謊：據(jù)我看到，枕雪已經(jīng)和別人約會，不再喜歡你了，不信你可以在網(wǎng)上試試她的感情。
　　逸君說，他不會干那樣的事，我說我來試試。于是，我成了“１００１夜”，還像拍電影進(jìn)入角色一樣設(shè)計(jì)了一個“心形植物”。也許，你們不會理解，自己沒有故事的人看別人的故事也有一種偷窺的快感。
　　我知道，雖然我不得好死，但天底下只有我是真正愛逸君的！而事實(shí)上，枕雪已經(jīng)愛上了“１００１夜”。
　　說完這些，棱嵩委屈地低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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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很長很長時間的沉默……
　　他們倆都不知道，此刻，我知道最多的信息，卻無法和他們一起分享。
　　我打破沉默說：逸君的死，是一個事故，他只是為了避免傷害一個弱小的生命。
　　我們?nèi)齻€人，相互之間對了對眼神。我看著吉爾，也被他看著；我看著棱嵩，他卻怕我注視而慢慢垂下了頭。
　　我們可以去看別人，但無法選擇被別人看，正如我們可以去愛別人，但無法選擇被別人愛。我和棱嵩都選擇了被愛，唯有逸君，那個選擇去愛別人的人，沿著愛的道路走向了愛的深淵。
　　
　　回到家，已經(jīng)是深夜了。沒想到這個結(jié)婚紀(jì)念日過得如此豐富！再次打開逸君的來信，知“他”今晚會在電話機(jī)旁守候，就好奇地?fù)芰四莻€以前曾經(jīng)撥過無數(shù)次的號碼，當(dāng)然是留言：這是逸君，請留言！然后聽筒那邊傳來清晰的三下敲擊聲。天哪！這可是一個新的留言，我可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家伙！他是什么時候換的這個新留言呢？再想想，如今電子郵件用得多，我也的確有好一陣沒有主動給他電話了。
　　隨后，我打了一遍又一遍，聽逸君親切的聲音，聽那美麗的三下輕叩，捧著電話如獲至寶，內(nèi)心充滿了感激甚至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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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逸君的那筆車禍保險(xiǎn)金，我們都猶豫了很久才去接受，因?yàn)槲抑两穸疾荒茉谛睦锩婷靼滓菥欠裾嬲∠俗詺⒌哪铑^而希望和我重新開始，所以我們也不去動用那筆錢，而是按照逸君的一貫心愿，把錢全部捐給了保護(hù)小動物協(xié)會。逸君曾說過：動物也需要愛；逸君也曾說過：人如果沒有愛，其實(shí)比動物更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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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棱嵩，這個背叛了朋友的人，卻沒有被朋友的朋友所背叛，我們居然還能做朋友，而且依然像往常一樣。他發(fā)誓保持單身，照顧逸君的妹妹直到她在世的最后一天。妹妹還是那么健康，逸君一定會含笑九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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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經(jīng)過了一番爭斗，終于變成了平胸女人，而同時她的領(lǐng)導(dǎo)位子卻又上了一個級別。我想祝福她又替她惋惜，經(jīng)過一番相加除二，最后索性就沒有了任何表示，想必媽媽也習(xí)慣了，她的心胸其實(shí)很開闊。爸爸曾是我心中的痛，可當(dāng)我知道媽媽自己已經(jīng)視之如風(fēng)時，我也把一切都看成了云淡風(fēng)輕。
　　
　?。?br/>　　吉爾在上海找到了很好的工作，這是他第三次到我媽媽處求情，媽媽說一切都得聽我的。
　　那晚天氣不錯，還是在浦東郊外漫步，吉爾慎重其事地單腿跪下，向我求婚，我其實(shí)已經(jīng)被他深深打動，他的為人，他的品格和他的聰明，他的執(zhí)著……凝望著深藍(lán)色的夜空，正要答應(yīng)他時，我突然在那個瞬間捕捉到三道耀眼的閃電，像小時候看見過的那種不會產(chǎn)生雨水的干閃，亮麗而疾速……
　　我說：“吉爾，讓我們再等等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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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是逸君出事以后，我第一次夢見他。在夢里，他告訴我：下一輩子，我還娶你！這個夢讓我好沉睡，是那種幸福的睡眠。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看來電顯示是越洋電話，便馬上接聽：
　　“嗨，你好！是枕雪小姐嗎，這是荷蘭打來的，我是小兔子的男主人，我的太太要我告訴你一下，我們的小兔子前天死了，她說一定是去找逸君了。”老頭說話的口氣還挺輕松。
　　“哦，聽到這個消息真為你們難過，我可以和你妻子說話嗎？”記得當(dāng)時因?yàn)樾那槌林?，我其?shí)跟那對老夫婦沒有交談，要比較起來，還是跟老太太相對熟些。
　　“恐怕不行呀，她是個聾子呢，現(xiàn)在眼睛也差不多哭瞎了……”老頭的聲音停在了那里。
　　“可你妻子說，逸君出事那天她聽到了一切！”我記得清清楚楚。
　　“哎！老太婆就是這個要強(qiáng)的個性！她拒絕用助聽器，又不想別人把她當(dāng)聾子……做夫妻這么多年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點(diǎn)小事還是可以忍受的。我們在家打手語說話，說著說著就像跳舞一樣開心呢，嘿嘿……”
　　嘿嘿……人生就這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