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百年的交往：我家與王國維家族的三代聯(lián)姻

我家與王國維先生家是世交，始于何時不得而知，有籍可考的，是自1893年（清光緒十九年）我的叔曾祖父陳壽鏡同王國維先生之父王乃譽結(jié)為兒女親家時始。此后，兩家三代聯(lián)姻、五世通好，親情、友情、鄉(xiāng)情融成的情誼，綿延至今已歷115年。

祖父聘王國維當“家教”

我祖父陳汝楨（字枚肅）是海寧的一位秀才，年輕時在縣城坐館教書。他的兄長們大多在外經(jīng)商為宦，子侄輩的學業(yè)則由他設(shè)家塾教授。王國維是海寧有名的才子，16歲中秀才，“冠絕儕輩”，17歲參加杭州科試未中后，在家自奮新學。汝楨公十分敬重這位姻弟的才學和人品，1897年（光緒二十三年）3月，聘國維公來我們家塾當教師。這是他初為人師，那年剛20歲。當年，我的堂伯父陳紀良等人都得到過國維公的授業(yè)。

這年8月，王國維離開我們家塾，再次赴杭州參加科試。結(jié)果還是名落孫山，返里后又執(zhí)教于沈冠英的家塾。青年王國維起初走的是科舉老路，兩次科試落第，再無意于科名，從而走上從教治學之路。他自1897年3月到我家當塾師開始，繼而在上海、南通、蘇州等地師范學堂當教師，1923年任溥儀“南書房行走”，終受聘任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導師，汝楨公聘他當家塾師，無意中對他走上從教治學之路起了一定的促進作用。

王乃譽托祖父為其子王國維“推薦學堂”

清末，我祖父離開家鄉(xiāng)至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工作。1898年初的一天，汝楨公接到海寧王乃譽翁的來信，托為其子王國維在上海找個學堂繼續(xù)讀書，以求深造。按輩分，乃譽翁高我祖父一輩；論年齡，汝楨公才長國維公4歲，但乃譽翁因我祖父中秀才、當塾師較國維公早幾年，故而來信寫得十分謙虛：

小兒文字，師知之者，在鄉(xiāng)若為童子師，豈能有所成就。去冬有文呈家欣叔，謂可薦于學堂，以致專門。茲有一函呈囗求囗之。吾兄交廣，好獎成后進。如得玉成，囗望為推薦，一竟其學。 弟蒲柳早衰，頹唐已甚，所不能無望于后生小子繼起成立。敢布區(qū)區(qū)，希垂鑒而留意焉。

祖父接到乃譽翁來信后，立即遵囑聯(lián)系安排。海寧距上海二百余里，交通方便。過完農(nóng)歷新年，乃譽翁便攜王國維乘內(nèi)河船到上海，經(jīng)許家惺（默齋）相薦進《時務(wù)報》館，做書記校對工作，午后到羅振玉的東文學社跟藤田豐八、田岡佐代治兩位日籍老師學習數(shù)學、物理、化學、哲學和英語，自此學識更上一層樓，為后來留學日本打了基礎(chǔ)。

王國維進京任“南書房行走”，向祖父籌借盤費

2001年春，我返回海寧謁祖，在參觀王國維故居時，得到一幀精美的紀念卡，其中有一幅王國維行書遺墨，此信是1923年農(nóng)歷八月初九（陽歷9月19日）寫的，全文是：

孟吾兄有道：前奉書想達左右，比想起居多勝，當如遙頌。敝眷已于初七日到京。在滬臨行結(jié)束用款甚多，初謂《通志》之款可以敷用，及行時仍覺不洽，乃由他處通融，現(xiàn)須還此款，請尊處付一百五十元，交拋球場冠群坊華豐面粉公司陳枚肅收為感。如此，尊處六百元之款已盡取用矣。北方金石之品日出不窮，而書籍不聞有異品。草草布瀝，即請撰安。不具。弟維頓首初九日晨。

“華豐面粉公司陳枚肅”幾個字，正是我祖父的廠子和他的名字。王國維緣何向我祖父借這筆款子呢？聽老人們說，1923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一，清遜帝溥儀準升素庵相國“選海內(nèi)耆碩，供奉南書房，以益圣學”的“奏請”，選擢王國維等四人為“南書房行走”，給予“五品俸祿”。王國維遂于4月10日北上到職。8月，他的眷屬也隨之去了北京。而當時王國維一家主要是靠他著書稿費收入為生的，而且并不寬裕，以致有時手頭頗為拮據(jù)，于是就向祖父借款，以供眷屬自滬到京的旅費。

不但王國維的眷屬赴京，而且他本人赴任的盤費也是從祖父處借的。王國維與祖父雖然相交甚厚，但非常守信，對于借款總是認真償還。在上述信件寄出的兩個月前，即1923年7月2日，王國維致蔣汝藻的另一封信上說：“孟先生有道：前日接手書，敬悉一切。 …… 孟劬處有弟《通志》 八十元，渠行時已囑交尊處，款到后，仍請飭送五十元至冠群坊華豐面粉公司陳枚肅收為感?！?

三代聯(lián)姻的老親

我家祖籍浙江海寧，王國維故居在縣城西南隅的周家兜。兩家正好在縣城一條對角線上。兩家第一代聯(lián)姻是1893年，我的堂伯祖父陳汝聰（字達衢）與王國維之姐王蘊玉喜結(jié)良緣。兩家都是亦官亦商，按當時的傳統(tǒng)觀念，這門親事是門當戶對的。汝聰公與蘊玉夫人有兩子：長子陳可大（字端孚）留學美國歸來后，與王國華（王乃譽次子）甥舅兩人同在嘉興浙江省立二中（現(xiàn)嘉興中學前身）當英語教師；次子陳遠威（字端本）畢業(yè)于上海滬江大學，后任中國銀行國外部會計主任，有二子：長子陳威廉（現(xiàn)退休在北京）、次子陳培根（現(xiàn)退休在徐州）。

兩家第二代聯(lián)姻是1922年，王國維次子王高明（字仲聞）與我伯祖父（我祖父胞兄）陳汝諧次女陳慎初結(jié)為連理。據(jù)說國維公這位兒媳是他親自選定的。

王高明（1902—1969）自幼受家學熏陶，喜愛國學，數(shù)十年堅持自學，基礎(chǔ)扎實，擅長校勘考釋，尤精于宋詞校訂。他還對詞學大師唐圭章編的《全宋詞》進行了長達四年的訂補工作，為新版《全宋詞》問世作出重大貢獻。他在訂補《全宋詞》過程中，還寫下了二十余萬字的《讀詞識小》，內(nèi)容全部是有關(guān)作家生平、作品真?zhèn)?、作品歸屬、詞牌、版本的考訂，其謹嚴和精審，和以往任何一種高水平的詞學考訂專著相比都毫無遜色。著名學者錢鍾書先生看后驚嘆說：“這是一部奇書，一定要快出版?！蓖醺呙鳠釔酃伯a(chǎn)黨，對新中國充滿期望，拒絕去臺灣，堅持留在大陸迎接解放。1950年年初，他就將父親王國維的遺稿遺物，通過北京圖書館善本部主任趙萬里先生（1927年時任清華大學助教）全部無償贈送給北京圖書館，其中部分文物已成北京圖書館 “鎮(zhèn)館之寶”。他的進步思想，深深地影響了子女，使他們在解放后很快地走上了革命道路。

高明姑父和慎初姑母有三子二女：長子王慶新（1929— ）畢業(yè)于上海交通大學，1950年參軍，在軍委防化學院從事科研和教學工作，現(xiàn)在北京退休。有一子一女。 次子王慶同（1932—）1949年高中畢業(yè)后參軍，入華東軍大學習，后又入華東海軍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南海艦隊魚雷快艇大隊工作，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下放到廣西林場勞動，后又遣返海寧當農(nóng)民，改正后在海寧任中學教師，已離休。有一子一女。 幼子王慶山（1937—）1955年考入武漢測繪學院，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后被下放到新疆勞動，改正后到新疆測繪局工作，現(xiàn)退休在上海。有一子一女。長女王令年（1923—1963）客逝臺灣。有二子在臺。次女王令三（1934—）1951年參軍，入解放軍通信工程學院學習，畢業(yè)后到通信修配廠工作，現(xiàn)在西安退休，有三女，王高明之孫王亮（王慶山之子），1989年考入復(fù)旦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入復(fù)旦古籍所，攻讀碩士學位，后以《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錄提要》研究，獲博士學位。2007年應(yīng)美國耶魯大學之邀去美幫助圖書館整理館藏中國古籍。

我家與王家第三代聯(lián)姻是在1949年，王國維之弟王國華四子王季明與我堂姑母陳翠芬之女呂美珍結(jié)為伉儷。美珍之父呂子泉是上海大東書局董事、經(jīng)理。有趣的是，這是一樁親上套親的婚姻。王國華是王國維之弟；陳翠芬是王國維次媳陳慎初的胞姐，也就是說，王國維兄弟同陳汝諧父女分別成了兒女親家。 王季明畢業(yè)于浙江大學，高級工程師。2003年王季明、呂美珍夫婦倆雙雙去世。有兩女：宏儀、布儀。

從同宅共處、相鄰而居到他鄉(xiāng)相依

我祖父到上海初期，祖母和叔父、姑母們都留在海寧。稍后，我父親陳健生到上海，在華豐廠里學習制粉技術(shù)，并協(xié)助祖父管理生產(chǎn)，直到1921年我父親成婚，祖父這才在新落成的戈登路（今江寧路）海防路崇安里西弄3號安家。在此之前，祖父有一段時間一直住在國維公家里。

汝楨公為何要住到國維公家里去？那是因為王國維1912年去日本后，兩人一別數(shù)年，今番久別重逢，出于姻兄弟情誼，故而住到一處方便相聚相敘。

遠威伯父與高明姑父同歲，1916年時他才14歲，可能與王高明在同讀中學，他到中國銀行工作是在大學畢業(yè)后。國維公對兩個外甥是十分關(guān)愛的，他還資助陳可大400元赴美國留學，完成學業(yè)。

1926年王國維長子王潛明在上海病故，長媳羅孝純與婆母不和，羅振玉攜女兒返回天津。1927年王國維辭世，潘氏太夫人遂帶著年幼的兒女們返回海寧老家。

1937年，海寧因日軍入侵人心惶惶。在上海郵局工作的王國維次子王高明，便托我父親陳健生代為尋覓住處，以便安排他母親和弟妹們來上海居住。健生公為人極為豪爽熱情，很快為之租得我家（海防路崇安里西弄3號）斜對門一所南臨海防路的二層樓房。這樣，我們兩家做了四五年的對門鄰居。

那時我已懂事，記得同高明姑父、慎初姑母以及他們的子女慶新、慶同、慶山、令年、令三居住一起，還有他們的母親潘氏太夫人和弟弟貞明、紀明、慈明、登明，妹妹東明、松明等。因為彼此是近親，又近在咫尺，兩家經(jīng)常走動。姑父母常過來看望我祖父母，他們親切地叫“楨伯”、“六嬸嬸”（我祖父排行第六）的鄉(xiāng)音至今猶仍在耳。

祖父的侄輩后來也大都遷居上海，他們來看望我祖父母時，往往也會過去看望潘氏太夫人和高明姑父他們。如當年讀家塾時，曾受過國維公啟蒙的諸伯父、姑母，以及國維公的兩位外甥可大、遠威伯父，也是高明姑父家的?？?。對于我們兩家當年做鄰居時的情景，國維公的長孫王慶新前年曾對我說：“那時，我們同娘娘（指王國維夫人，海寧對祖母稱娘娘）、四個叔叔、兩個大大（海寧對姑母、姨母的稱謂）十幾個人都住在二樓。我家是臨街的。記得有好多娘舅和姨媽常來我們家，如淼娘舅、巳娘舅和祖大等。你的父親我叫健娘舅，是我見得最多、印象最深的，抗戰(zhàn)時在重慶也常見到他，他熱情好客，喜歡吃酒?！?

抗戰(zhàn)開始不久，我父親和高明姑父先后去了重慶。1941年日軍侵入上海租界前，慎初姑母攜子女也去了重慶；潘氏太夫人和松明隨貞明、紀明去了青島；登明去了昆明；東明去了西安。

在重慶，我父親任金城銀行駐渝專員，兼任該行辦的天城面粉廠廠長，住在化龍橋?qū)Π督必垉菏煌醺呙髟卩]政總局當科長，住在南岸黃桷埡?？箲?zhàn)時的重慶，生活極為艱難，又因淪落他鄉(xiāng)，我們兩家更是相依相濟，親如一家。

跨越海峽相訪，綿延五世通好

抗戰(zhàn)勝利后，王高明隨郵政總局還都，全家遷往南京；解放后，復(fù)調(diào)郵電部，全家又遷往北京。

1994年11月中旬，我和妻子回上海海防路崇安里舊居看望大哥、大嫂。一天上午，突然王國維先生的長女王東明和六子王登明前來訪舊。相隔50年，彼此的變化都很大，但登明叔父（我少時叫他“小叔叔”）當年清癯的面龐，戴著近視眼鏡，文質(zhì)彬彬、和藹可親的模樣，我依稀地想起來了。

堅白哥和我引客人上樓坐定后，大家談起了別后的情況。東明姑母說：1945年臺灣光復(fù)，貞明、紀明兩位兄長受派赴臺接收高雄海關(guān)，自己隨丈夫和母親、松明妹妹也去了臺灣。后來母親、丈夫和松明、紀明相繼去世（貞明于1997年去世），她自己在臺灣當小學教師，已經(jīng)退休。他們的兒孫有的在臺灣，有的到海外經(jīng)商或求學。慈明于上海交通大學畢業(yè)后去了四川，是位總工程師，現(xiàn)退休在成都。有二子一女。

王登明（1919—1997）于上海中法大學畢業(yè)后，執(zhí)教于杭州醫(yī)學院，后到上海醫(yī)科大學藥學系從事教學、科研工作。有三女，長女令之曾在安徽阜陽師范學院任教，后到上海從事古籍研究工作。登明叔父與堅白哥是同齡人，他倆談到1941年離開上海的逃難途中，兩人在江西不期而遇，彼此相助照應(yīng)的往事時，不禁唏噓。

我告訴東明姑母，她1987年2月為紀念父親王國維自沉頤和園昆明湖60周年寫的《巨星隕落一甲子》登載在臺灣《中國時報》上的這篇文章，大陸的《參考消息》也轉(zhuǎn)載了。她聽后感到很欣慰。

東明、登明二老聽堅白哥說薔徽姑母現(xiàn)仍在我們樓下住，已臥病多年時，就起身下樓去探望。我俯身告訴薔姑母說：“慎初大大家的東明大大和登明叔叔來看望您啦！”東明姑母上前探身雙手握著她的手深情地說：“薔姐，我們來看望你啦，長久不見了！”薔姑母激動地說：“東妹，我今年90歲了，我們今天還能見面真是想不到?。　?

2007年11月9日至11日，在王國維故鄉(xiāng)海寧召開由清華、北大、人大、北師大和海寧市政府主辦的“紀念王國維誕辰130周年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應(yīng)邀出席的王國維先生的后人有王高明之子王慶山、王慈明之子王五一和女兒王令爾、王登明之女王令之。這是王、陳兩家后人第一次聯(lián)袂參加紀念王國維先生的學術(shù)研討會。大會最后一天，主持人章景曙先生點名請陳自由發(fā)言，他便就王、陳兩家的百年交往作了介紹。與以往這樣的研討會上一些專家學者學術(shù)性、理論性很強的發(fā)言不同，自由侄發(fā)言中許多過去不見經(jīng)傳、不為人知的內(nèi)容，得到了大會主持人和許多與會者“獨具一格”的評價。

現(xiàn)在，兩家的孫輩們，包括王國維之孫王慶新、王慶山、王五一，孫女王令之、王令爾，曾孫王亮，王國華的孫女王宏儀、王布儀，陳汝楨之孫陳堅白、陳臨莊，曾孫陳自由、陳自力，陳汝諧之孫陳月明，陳汝聰、王蘊玉之孫陳威廉、陳培根，互動日密，情誼依舊。

責任編輯：賈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