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爭和外交往往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要想處理好這兩者關系,需要非常高超的操控水平。事實上,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后,各方圍繞“和戰(zhàn)”問題的外交活動和秘密談判幾乎就沒有停止過。
打仗這事,是最能花錢的。打贏了,不但可以收回成本,還能敲詐一筆;但要打輸了,不但血本無歸,還要倒賠戰(zhàn)勝國的軍費。這在19和20世紀那弱肉強食的國際社會里,也是通例。譬如,德國人在色當戰(zhàn)役里打敗了法國人,法國人不但損兵折將,還得賠償50億法郎并割讓阿爾薩斯和洛林給德國人。一戰(zhàn)結束后,德國人被打敗了,就得反過來賠償1320億馬克給那些戰(zhàn)勝國。德國人最后付不起,經(jīng)過希特勒一嚷嚷,弄得德國人不干了,要重新打過。二戰(zhàn)就這樣爆發(fā)了。
從此以后,戰(zhàn)勝國黃世仁向戰(zhàn)敗國楊白勞強索戰(zhàn)爭賠償?shù)氖拢簿褪諗坎簧?,要不然逼得狠了,楊白勞破罐子破摔,跟你玩命,也是件麻煩事?/p>
且說鎮(zhèn)南關大捷后,正當馮子材聯(lián)合各路清軍將領,準備分兵南下收復河內、太原的時候,1885年4月7日,清政府卻突然下達了“乘勝即收”、停戰(zhàn)撤兵的命令。
命令來得太突然了,很多清軍將士接令后,氣得捶胸頓足,“拔劍刺地,恨恨連聲”。許多士兵甚至跑到將帥帳外,寫血書,立軍令狀,“摩拳擦掌,同聲請戰(zhàn)”,“戰(zhàn)如不勝,甘從軍法”。馮子材、王德榜等清軍將領在大勝之下,也不想輕易放棄擴大戰(zhàn)果的機會,便聯(lián)合起來致電上司兩廣總督張之洞,要求代奏清廷,誅殺議和之人,以振士氣。
當時人寫詩諷刺清廷說:“十二金牌事,于今復見之。黃龍將痛飲,花目忽生期”,十二金牌就是當年南宋朝廷令岳飛從朱仙鎮(zhèn)退兵的金牌詔故事。連清政府派赴廣東會籌防務的彭玉麟也憤憤然地賦詩一首:“電飛宰相和戎慣,雷厲班師撤戰(zhàn)回。不使黃龍成痛飲,古今一轍使人哀?!钡觳伯吘箶Q不過大腿,馮子材被迫遵旨撤軍后,彭玉麟只能嘆道,“老臣抗疏千行淚,一夜悲歌白發(fā)生!”
事實上,以慈禧太后為首的清廷在整個中法戰(zhàn)爭期間,即使在宣戰(zhàn)以后,也始終或明或暗地尋求媾和活動。鎮(zhèn)南關大捷本來使中國在軍事和外交上都處于一個相對有利的地位,但是,慈禧太后擔心法國會“因憤添兵”,不斷擴大戰(zhàn)爭,兵連禍結,這時主管談判事務的李鴻章說,“諒山已復,若此時平心與和,和款可無大損,否則兵又連矣”,“當借諒山一勝之威與締和約,則法人必不再妄求”,慈禧太后對此點頭稱是,以勝求和,也就順理成章了。
武人好戰(zhàn),情有可原,但作為大清帝國的總當家,慈禧太后考慮的可能要多一點。就當時的情況來說,雖然清軍在鎮(zhèn)南關、諒山等地大敗法軍,并在北越處于一個有利的地位,但是,法國艦隊當時也占領了澎湖,對臺灣地區(qū)形成了封鎖狀態(tài),中法在陸海兩個戰(zhàn)場上,雙方互有勝負,總體上形成一種均勢。
慈禧太后擔心的是,法國人會因失敗而憤怒,因憤怒而繼續(xù)擴大戰(zhàn)爭。實事求是地說,對于越南未來的戰(zhàn)局,不要說慈禧太后沒有十分的把握,恐怕前線將士心里也未必有底。鎮(zhèn)南關大捷和臨洮大捷,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清軍在人數(shù)上的壓倒性優(yōu)勢所取得的,而雙方在軍事實力上的差距,卻不是短時間能夠彌補的。
譬如在海戰(zhàn)方面,中國的海軍和法國艦隊根本不是一個級別,這從馬尾海戰(zhàn)和浙江石浦中國兩艘軍艦被擊沉的慘痛失敗就可以看出。更讓慈禧太后心煩意亂的是,法國艦隊可能會對從南到北的海上漕運構成威脅,甚至可能像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一樣,法國艦隊北上進行騷擾,再度攻擊京畿,這也導致清廷對持續(xù)作戰(zhàn)底氣不足。
海防空虛,加之戰(zhàn)爭耗費巨大,清政府在財力上難以支撐,也是停戰(zhàn)求和的重要原因。中法戰(zhàn)爭總共耗資一億多兩白銀,清政府并為此欠債達兩千萬兩,其中相當部分是以海關稅收作為擔保,向外國銀行所借的債款。再從當時的國際形勢來看,雖然英美等國在戰(zhàn)爭期間保持中立,但戰(zhàn)爭的過分延長會危及他們在中國的商業(yè)利益。正因為如此,英美等國也一直給清廷施加壓力,迫使中國盡快對法妥協(xié),早日結束戰(zhàn)爭。英美等國并不希望中國取得對法戰(zhàn)爭的全面勝利,因為這可能會使得清廷對西方列強采取強硬措施,譬如英國外交大臣就曾說過,“中國的任何勝利,都會一般地對歐洲人發(fā)生嚴重后果”。
而中國的兩個鄰居,俄國和日本,也在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戰(zhàn)爭的進程。拿俄國來說,早兩年因強占伊犁的陰謀未能得逞,目前正企圖利用中法戰(zhàn)爭渾水摸魚。1884年9月,在法國突襲馬尾港的福建水師之后不久,俄國報紙竟然聲稱:“中國伊犁背約,將來法攻中國,俄亦欲奪疆土。”俄國人對土地的貪婪,的確讓清廷頭疼不已。
更為嚴重的是未來的中日沖突。中法戰(zhàn)爭期間,日本策動朝鮮的親日派開化黨發(fā)動“甲申政變”遭到失敗后,也不斷鼓吹武力侵朝,這對中國北方的安全形成了潛在的巨大威脅。1885年初,正當中法軍隊在北圻激戰(zhàn)之時,日本代表伊藤博文來華與李鴻章談判有關朝鮮“甲申政變”的善后事宜,卻與法國駐華公使巴德諾暗通款曲。清廷當時最擔心的就是,法國和日俄勾結,南北呼應,乘機在北方挑起事端,到時清廷根本無法同時應對。畢竟,以清廷當時的實力,是無法同時打贏兩場戰(zhàn)爭的。
此外,當時臺灣仍受到法國艦隊的嚴密封鎖,形勢險惡。而越南當局在中法戰(zhàn)爭中一味妥協(xié)投降,甚至在法國人的脅迫下公開斷絕了同清廷的宗藩關系。越南的離心離德,也讓清廷心灰意冷,失去了繼續(xù)援越抗法的信心和理由。
正是出于多種考慮,慈禧太后在權衡利弊后,決定舍越南而保臺灣,承認越南淪為法國保護的現(xiàn)狀。恰在此時,法國茹費理內閣垮臺,新的法國政府對持續(xù)的戰(zhàn)爭也感到不堪重負。正因為雙方都不想再打下去,兩國間已進行了多日的秘密談判便開始互相妥協(xié),彼此都表現(xiàn)出和平解決的意愿。
1885年1月,在中國海關總稅務司赫德的插手干預下,清政府授權中國海關總稅務司駐倫敦辦事處的英國人金登干作為中國代表,同法國外交部進行秘密談判。得到清廷授權后,金登干于4月4日同法國外交部政治司司長畢爾簽訂了《巴黎停戰(zhàn)協(xié)定》(又稱《中法議和草約》)。
金登干簽的只是初步的合作意向書,正式文本還要雙方正式代表重新談判擬定。后來,法國政府代表兼駐華公使巴德諾來到天津和李鴻章進行談判,以敲定和議最后的正式文本。1885年6月9日,中法雙方在天津簽訂《中法會訂越南條約》(通常稱《中法新約》),和約共十款內容。
在隨后的1886年到1888年,根據(jù)《中法新約》的約定,清政府又和法國簽訂了《中法越南邊界通商章程》、《中法界務條約》、《中法續(xù)議商務專約》等后繼條約,由此,法國終于打開了通往中國西南的商業(yè)之路。
中法之戰(zhàn)結束了。在這個戰(zhàn)爭中,清廷乘勝求和基本沒有什么疑問,但中法戰(zhàn)爭到底是不是“不敗而敗”,學界一直爭論不休。
不如來看看條約原文。條約第一款和第二款,說的是清政府承認法國對越南的保護權。具體來說,就是規(guī)定越南境內的事情比如叛亂什么的,由法國自行弭亂安撫。中國境內的匪黨等事情,由中國設法解決,不要弄到越南來。至于那些在越南的中國僑民,改由法國保護,一視同仁。無論遇有何事,法兵永不得過北圻與中國邊界,法國并約明必不自侵此界,且保他人必不犯之。法國既擔保邊界無事,中國約明亦不派兵前赴北圻。
第二款說,法國與越南自立之條約,不管是已定的還是續(xù)立的,都請中國不要干涉,至于今后中越往來,也不要有礙中國的威望和體面。
這兩款的意思就是,越南以后是死是活都改由法國來保護,清廷不必插手。反正大清帝國在越南也沒有行使過什么實質性的權利,現(xiàn)在又無力承擔義務,天朝的面子問題都是虛的,設法保全就是。至于第一款的后面規(guī)定,更像是中法互不侵犯條約。第三款提出要勘測界址,劃定中越國界。說句題外話,中國古代不存在什么具體的國界概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界以中國為中心,不用劃界。但是,近代民族國家的觀念興起后,敲定雙方的邊界成為國際通常做法,劃界也是遲早的事情,不提。
第四款講的是對中越老百姓往來兩國的邊境管理,比如發(fā)放護照之類的,這些也是歐洲人搞的新鮮玩意,也算是學習西方國家的先進管理經(jīng)驗了。
第五款說的是通商問題。中國與越南北圻陸路交界,允準法國商人及法國保護之商人并中國商人運貨進出。通商處所在中國邊界的指定兩處:一在保勝以上,一在諒山以北。法國商人可以在此居住,和其他通商口岸無異。中國應在此設關收稅,法國亦得在此設立領事官,其領事官應得權利,與法國在通商各口之領事官無異。中國也可與法國商議,在越南北圻各大城鎮(zhèn)揀派領事官駐扎。
第六款是對第五款的補充,商定以后具體討論關于通商的章程和稅收等問題,這就是后來簽訂的《中法越南邊界通商章程》、《中法續(xù)議商務專約》。
上面這兩款,原來的觀點認為是侵犯了中國的權益,說是法國人打通了侵入中國西南的門戶,被罵得很厲害。但以現(xiàn)在的觀點看來,這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通商條款,從條約內容上來看,雙方都是平等的,談不上誰侵犯誰的問題??磥恚炭茣睦险{子有點跟不上時代潮流了。
第七款是關于修建鐵路的,法國將在越南北圻一帶開辟道路,鼓勵建設鐵路。“日后若中國酌擬創(chuàng)造鐵路時,中國自向法國業(yè)此之人商辦;其招募人工,法國無不盡力勸助?!钡貏e說明的是,“不得視此條系為法國一國獨受之利益”。
從這條來看,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平等的,法國人已經(jīng)特別說明,中國修建鐵路可以考慮和法國多合作,但沒有規(guī)定這是法國獨享的權利。事實上,戰(zhàn)后中法兩國和好如初,后來北洋艦隊的船塢工程,和馬尾港一樣,還是請的法國人承包建造呢!
第八款約定通商條款和將來的章程十年為期,期滿可續(xù)修。這也是當時的國際慣例,不提。
第九款是法國撤兵的規(guī)定,規(guī)定條約彼此畫押后,法軍立即退出基隆,并除去在海面搜查等事。畫押后一個月內,法兵必當從臺灣、澎湖全行退盡。第十款是關于雙方換約的,不提。
條約就是這樣。
最大的爭議,莫過于關于越南的保護問題,正如從中調停的中國海關總稅務司赫德所說,“中法爭端是解決了,條件是所能希望中最易行的,簡單地說,就是承認現(xiàn)狀,這真是:‘誰能搶就搶,誰能搶到就算他的!”
但是,筆者認為,關于越南淪為保護國,其主要責任不在清政府,而在越南阮氏王朝,退一萬步來說,那也是實力問題,無可奈何的事情。據(jù)說,在李鴻章和福祿諾于1884年5月簽訂了《中法簡明和約》后不久,越南阮氏王朝就在法國人的指使下,將清政府頒發(fā)的玉璽、封冊等當眾焚毀,公開宣布斷絕和中國的藩屬關系,接受法國的保護。
越南阮氏王朝公開投降法國的舉動,事實上讓中國軍隊援越抗法失去了基本前提和理論依據(jù)。而且,這對后面的戰(zhàn)局也有重大影響。清軍取得勝利的鎮(zhèn)南關等地,都靠近中越邊境,后勤保障和補給相對容易,而且得到了當?shù)厝嗣竦闹С郑绻钊朐侥现胁亢湍喜?,沒有越方的支持,情況就很難預料了。
當時的大清帝國,在西方列強面前,遠談不上是什么大國,在自己國力并不強大,且萬事待興的情況下,去保衛(wèi)一個沒有太多利益且已經(jīng)單方面宣布中斷傳統(tǒng)關系的藩屬國,未必是一個明智的選擇。越南的情況,和后來的保衛(wèi)朝鮮,情況還不完全一樣。
如果按這樣的思路,中法和談如能早日實現(xiàn),反倒是件好事。正如加利福尼亞大學教授徐中約在《劍橋中國晚清史》中指出的,“事實證明,清廷的優(yōu)柔寡斷和舉棋不定造成了災難。堅定的作戰(zhàn)政策本來可能制止法國的侵略;如果堅持和平政策,本來也可以保住福建水師和馬尾船塢??墒?,庸碌無能的領導層卻毀了這兩者,而且還喪失了安南這一朝貢國。清流黨意氣用事,無補于事,因此對這些后果應負大部分責任”。做決策,最可怕的就是首鼠兩端,舉棋不定,最后弄得兩頭落空,損失慘重。這些損失,和慈禧太后的意氣用事是分不開的。至于《中法新約》,就條約本身而言,不但不能說是失敗,相反,是一種進步的表現(xiàn)。
盡管后人大都認為清廷腐敗無能,但對于《中法新約》,我們似乎沒有必要妄自菲薄,更不能因此而認為它是賣國條約,盡管它有著這樣或者那樣不盡如人意的地方。
(選自《歷史的轉彎處:晚清帝國回憶錄》/西門送客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