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

連　鋒

1

我對百合有著特別的感情。

渝生知道我的秘密，他就一遍一遍地教我畫百合，乳白的花苞，深綠的葉子，滿滿地掛滿了我的房間。我總是問他：渝生，我還能再見到如夏嗎？當(dāng)然，渝生笑起來，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

看著渝生的笑容，我常常以為那就是如夏了，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如夏還是那個明媚的模樣嗎？

2

如夏是我童年時代的一個夢。

七歲那年夏天的夜晚，我家附近的影劇場來了一個馬戲團(tuán)，我也跟著大人去看表演。

演出精彩絕倫，最令人嘆為觀止的是一個八九歲光景的小男孩，走鋼絲、跳火圈、空中飛人，樣樣精通。謝幕的時候，他咧開嘴來笑著向著掌聲雷動的觀眾席深深鞠了一躬。那就是如夏。

演出是在晚上，白天的時間里演員們自由安排時間。我那時候?qū)︸R戲充滿了好奇，就跑進(jìn)劇院，在馬戲團(tuán)的帳篷門口探著腦袋往里面看。

我看見那個男孩正獨(dú)自在里面練功，劈叉、壓腿、倒立，一絲不茍，我忍不住拍起掌來。男孩聽到掌聲向我走過來，他咧開嘴笑了，牽起我的手走進(jìn)去。

他給我講解馬戲團(tuán)里的每一個設(shè)施，教我壓腿和敲鼓，還當(dāng)場給我表演節(jié)目，我覺得他好神奇，幾乎無所不能。

然后我們爬上劇院高高的樓頂，我們折了好多好多紙飛機(jī)，看它們在空中快樂的飛啊飛啊，我們大聲地歡呼，我發(fā)現(xiàn)原來他也不過是個我和一樣貪玩的孩子。

這個時候，負(fù)責(zé)劇院衛(wèi)生的大爺看見我們飛了一地的飛機(jī)，追著我們要我們把飛機(jī)撿起來，如夏拉著我的手就跑，一邊跑還一邊笑。

那是我記憶中最快樂的一天。

3

我一場不拉地看如夏的表演，每次我都不用買票，如夏早早地把我?guī)нM(jìn)去，讓我坐在離舞臺最近的地方，讓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每一個動作，甚至每一個微笑。

有時候看到驚險的地方，我會禁不住大聲地叫喊起來，如夏則向我眨眨眼睛，然后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匕衙恳粋€動作都完成得干凈漂亮。

沒有演出的白天，我們就溜出去四處玩耍，玩累了就頭碰頭躺在草地里看藍(lán)藍(lán)的天。

如夏說起他的夢想，他說有一天他一定要像雄鷹一樣飛上天空，他要成為世界上最出色的雜技演員。

我說，如夏，你的夢想一定能實(shí)現(xiàn)的，可是到了那一天，你還會記得我嗎？

當(dāng)然會了，只要你連叫三聲我的名字，我就一定能認(rèn)出你來。

如夏，如夏，如夏，我試著叫了三次他的名字，如夏真的從草地里蹦起來回答我：我在這里，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我們都咯咯咯咯地笑了。

4

然而如夏就如一顆夏夜的流星，很快地消失在我的天空。

那一天，如夏告訴我他們馬戲團(tuán)很快就要走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過了好久，我說如夏，我送你吧。

我抱著家里那盆百合來送如夏，百合已經(jīng)長出了鼓鼓的白色花苞，在深綠深綠的葉子上面如同擎著一個小小的愿望。我說如夏，這盆百合送給你，你要替我好好照顧它哦，如果下一次我見到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開了好多好多的花，我一定很開心。

如夏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咧著嘴笑了，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載著如夏的汽車終于開動了，我大聲地叫起來：如夏，如夏，如夏。

我在這里，我在這里，我在這里，如夏用力地向我揮著手......

有關(guān)如夏的所有記憶到這里戛然而止。

5

渝生無數(shù)次聽我講過如夏的故事，他堅(jiān)信我一定能找到如夏的。

我望著遼闊的天空說，渝生，斷了線的風(fēng)箏再也找不回來了。

不要放棄啊，世界這么小，總有一天你會找到他的。

渝生從初一開始和我同桌，是我最鐵的朋友。三年了，每次有馬戲團(tuán)來演出，他都要拉著我去看，電視上只要有馬戲表演他就錄下來給我看，我說沒用的，這么多年了，那么那么多的馬戲團(tuán)都沒有他的影子。

渝生的畫畫得很好，他教我畫很多很多的百合，但沒有一盆和我送給如夏的那一盆是一樣的。我并不是一個聰慧積極的女孩，我畫不出那一盆百合的樣子了。

如夏、百合，一切都變得越來越遙遠(yuǎn)了。

6

這一次，渝生又興沖沖地拉起我就走，他肯定地說：如夏一定在里面！

一走近那個馬戲團(tuán)，我就感覺好熟悉，雖然已顯得破舊不堪，但依稀可辨還是那頂白色的帳篷，就連馬戲團(tuán)的名字還和當(dāng)年的一樣：夏日馬戲團(tuán)。

廣告上的宣傳語更肯定了我的想法：十年老團(tuán)，精彩依舊！

如夏，如夏真的還在里面嗎？

我和渝生買了票進(jìn)場，節(jié)目很精彩，但我無心欣賞。整場表演下來我都沒有看到如夏的影子，渝生問我是不是看清楚了，我肯定地說，如夏額角有一顆大大的黑痣，我不可能認(rèn)不出來。

表演中有一個滑稽的小丑，他畫著花臉，做出各種令人忍俊不禁的動作，調(diào)節(jié)著全場的氣氛。沒輪到他表演的時候他就靜靜地站在一旁，他離我很近，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厚重的油彩下清秀的輪廓，他是不是如夏呢，可是如夏說過小丑只是跑龍?zhí)椎?，而他的理想是做一個萬眾矚目的雜技演員，不可能是他啊，但除了他，沒有一個人更有可能是他了。

我被這樣的念頭糾纏著，散場的時候我故意走到他后面，我大聲地喊了三聲：如夏，如夏，如夏！可是他沒有反應(yīng)，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他并不是如夏。渝生拉著失魂落魄的我離開了劇院。

7

在我對如夏失去了最后一線希望的時候，渝生手里揮著一張報紙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jìn)教室：他就是如夏，他就是如夏啊！

那是當(dāng)?shù)匾环菪蟛稍L馬戲團(tuán)的報道，里面寫了一些演員的故事，在提到小丑時，用了這樣的一段文字：

他曾是一個最出色最有前途的雜技演員，但一場大火卻奪去了他的聽覺，據(jù)說為了搶救一盆大火中的百合，他再一次沖進(jìn)火海，不幸被燃燒的橫梁掉下來砸中耳部。耳朵失聰后，沒有了樂感，大大影響了他對雜技動作的領(lǐng)悟能力，無法進(jìn)行表演，最終穿起夸張的服裝，畫起花臉，在每場演出中為觀眾帶來無限的歡樂......

我的眼淚滴下來，如夏，如夏，如夏。

8

我和如夏最終還是擦肩而過。

當(dāng)我們趕到劇院的時候，載著馬戲團(tuán)的汽車已經(jīng)開出很遠(yuǎn)。

遠(yuǎn)遠(yuǎn)地，我只看到汽車雜亂的什物中有一簇耀眼的白色，那竟是一盆百合，在顛簸中正熱烈吐露芬芳的百合！

那一瞬，我清楚地聽到了花朵在夏天盛開的聲音。

（選自《百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