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和夢想

何翌晨

他叫離。在一個天空中充滿了陰霾的午后，被他衣著亮麗光鮮的女主人帶到了寵物訓(xùn)練所，一個地獄般黑暗可怕的地方。

一抬頭，他就看到了?。菏萑醯纳碥|，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黯淡的眼神——一只訓(xùn)練所用來協(xié)助訓(xùn)練和照顧新來狗的老狗。

“以后你得好好地認(rèn)真訓(xùn)練，聽主人的話，不然你會有苦頭吃的?！庇「嬖V離。

哼！離滿是不屑地?fù)u搖尾巴。

他很年輕，也很漂亮，高大的身材，健碩的肌肉，華麗的錦緞般的皮毛泛著微微的色澤。他還擁有獵犬的血統(tǒng)，跑起來，一定也是獵犬的速度吧。

一切都很好，只是有些桀驁。

印默默地想，就好像當(dāng)年的自己。

印是條狼狗。

他遺傳了母親血液里流淌著的那種幻想因子。

他曾經(jīng)不羈地幻想著返回他的先祖曾定居的森林，茂密的森林。

然而，或許再多的不羈也會被人類的皮鞭抽打至遍體鱗傷，再美的幻想也會被時間的長河沖刷成泛白的色調(diào)吧。

不羈的幻想，由美麗的夢想變成了無盡的空想。

無力，蒼白，泛著淡淡的血色。

印靜靜地佇立在距訓(xùn)練所后院門外那片草地不遠(yuǎn)的斷崖邊，豎起雙耳聆聽著瀑布宣瀉的聲音，布滿血絲而略顯渾濁的眼眸中映射出月亮微黃的光暈以及光暈下斷崖對面密密叢叢、郁郁蔥蔥的灌木林。

那片遙遠(yuǎn)的森林——蕩漾著綠意的森林——在靜謐月光的洗禮和細(xì)柔輕風(fēng)的撫摸下，樹葉“簌簌”地演奏著森林交響樂，仿佛在召喚著印的歸來……

陽光明媚的一天，天空很是晴朗。一大片蔚藍(lán)平躺著向遠(yuǎn)處的山巒綿延鋪展，輕輕地呵了口氣，于是便冒出了朵朵潔白如蟬翼的云。訓(xùn)練所附近一帶的草地、斷崖、灌木叢和遠(yuǎn)方的大地都沉浸在一片明耀的陽光和淡藍(lán)色的陰影里。

離愜意地打了個哈欠，望著這個站在自己面前拿著一條細(xì)長皮鞭的兩腳怪物，忽地感覺很不舒服。

他使勁嗅了嗅鼻子，一陣肉骨頭香在空氣中彌散著。遠(yuǎn)處的村落里，炊煙裊裊升起。

什么嘛！這都幾點了，還沒吃早飯。離很是不滿意。

印一直寸步不離地緊跟在他的身后，像是個刻板的老太婆。

離轉(zhuǎn)過身，想離開這片綠得似乎不同尋常的草地。印卻突然猛地竄了過來，身子擋在離的面前，尾巴輕輕地垂著，像把軍刀，卻又一觸即發(fā)。

印低低地吠著。

離有些不高興了，想繞過印。倏然間，一條鞭子甩了過來，抽在離身上。離吃驚地轉(zhuǎn)過身，抬頭望望那個人，剛想撲上去咬住他，卻忽然感到背上一陣疼痛，又挨了一鞭！離真的生氣了，他像愛斯基摩狼一樣，豎起尾巴和身上所有的毛，他把全身的力量和滿身的憤懣都積蓄在后腿肌肉里，然后瞬間躍起，用獵犬的速度猛地向那人撲去。那人顯然是吃了一驚——為他眨眼之間的爆發(fā)和不同凡響的野性，但他仍是鎮(zhèn)靜地向后撤步，同時甩出了細(xì)長的鞭子，卷住了離的身子，他用力一拉，半空中的離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離發(fā)狂了，好不容易擺脫了鞭子束縛的他聰明了許多，他用盡全力撞了上去，那人卻靈巧地一閃，離來不及轉(zhuǎn)彎，只好緊急剎車，剛轉(zhuǎn)過身來，那人的鞭子便打了上來——不偏不倚地抽在了離的鼻子上。嗚——他感到了一陣鉆心的痛，然后就暈了過去。

又是新的一天，一個清新的早晨，晨光熹微。

主人還在睡夢中。

印輕身爬了起來，來到離的身邊，舔了舔他——燒已經(jīng)退了。

離突然驚醒，倏地站起來。他看了看面前的印，舔了舔嘴角殘留的肉骨頭的余香，然后靜立著。

印說：“請告訴我，你的夢想?！甭曇艉茌p，為了不驚擾主人；卻字字鏗鏘有力，振動著離的鼓膜和心瓣。

他是認(rèn)真的，離心想，他也是真誠的，昨天的晚飯，算是我欠他的一個人情吧。那好……

“離開這鬼地方，離開那些討厭的兩腳怪物！”

“也就是擁有自由？”怪不得你叫“離”，印默想，可難道我這輩子只有深深地困陷在這黑暗的，沒有陽光和溫暖的寵物訓(xùn)練所了嗎？

“差不多吧，反正我死也不會再回到那女主人身邊了。她整天只知道打扮、Party、血拼、韓劇，一切無聊的地方都喜歡帶著我一起去。給我洗個澡、喂喂飽、穿上絲綢做的貼身小唐裝，甚至那種小屁孩穿的小鞋，以免我把人家家里凈可映面的木地板給踩臟了。哼，不就是炫耀嘛！炫耀她老公多么有錢，富得連家里的墻上都恨不得貼滿人民幣！于是我就可憐地成為了滿足她虛榮心的犧牲品。”離忿忿地說。

“那好吧，我可以幫你離開這里。但是，以后你就得自謀生路了?！?/p>

“可是，你為什么要幫我呢？”面對印突如其來的一串話和善意的舉措，離一下子亂了方寸，他先前好不容易建起來的厚厚的偽裝，一下子被自己給撕開了一條口子。

“原因其實很簡單?！?/p>

“……”

“你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p>

“……”離還是不明白。

“自由，那是我年輕時的夢想，可我從來沒有真正地?fù)碛羞^它，甚至都沒有見到過擁有它的人。我只能甘于聽命，在夢想面前，選擇了榮耀。哎，現(xiàn)在都老了，卻又無限地向往起了自由，但老了就沒用了啊，只有由你去幫我實現(xiàn)這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閃耀在我心頭的夢想了……”

終于又開始訓(xùn)練了。

那人手里仍是一條鞭子，又細(xì)又長的蛇皮鞭子，讓離的心里泛起了陣陣的焦躁和不安。

印低吠一聲，提醒離要注意。果然，鞭子出其不意地甩了過來，但離已敏捷地躲開了。那人不甘心，又抽，結(jié)果不僅沒抽到離，反而還耗去了幾秒寶貴的時間。就在這一瞬間，離猛地向上高高躍起，死死地用尖利的爪子抓住了那人的衣領(lǐng)，然后他憑著自身重力拉著那人往地上摔，卻又在撞到地的瞬間跳開。那人防不勝防，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后腦勺磕在了青石板上，鮮紅色的血緩緩地淌出來，滲入石板的縫隙里。印驚呆了，事情的發(fā)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并未曾想讓他的主人受傷。

印開始猶豫了，他先是充滿愧疚地望著自己的主人，再回頭望了望身后在斷崖邊徘徊的離，他正在迷茫地尋找著自由的方向。權(quán)衡再三，印的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了那片茂密卻缺乏生機(jī)的森林，它們需要離的到來！于是他長嗥一聲，告訴離：那片隱蔽的荊棘就在你的正前方，只要勇敢地躍過斷崖，穿過灌木叢，繞過荊棘后，你就自由了！

離感激地吠了幾聲，便猛地騰空躍起，躍過了斷崖，閃進(jìn)了灌木叢。過了一會兒，他又吠了幾聲，像是在召喚?。嚎靵磉@奇妙的夢想天堂吧，這可是正確的通往自由的方向啊！

印又一次回首，不舍地望了望主人，然后毅然跑向斷崖，起跳的瞬間，他突然感到腳底一滑，哦，不！印狂吠了幾聲，四肢在空中瘋狂地?fù)]舞著，想抓到一些崖壁的草根什么的，但卻什么也沒有抓到。他垂直下墜，下墜……

離聽到印的慘叫聲后，從灌木叢中沖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向崖下望，卻只看見呼嘯的風(fēng)裹挾著一團(tuán)黑色的張揚如翅膀的影子向下急墜，耳畔回蕩著重重的聲響，震撼人心……

離忽然感到內(nèi)心泛起了一陣悲涼，心一下子很是哀痛，他低聲嗚咽著，回過頭來，一步一步向叢林深處緩緩地走去。

遠(yuǎn)方的蒼穹中，印撥開陰霾云靄，望著那片茂密的綠色森林的中央，離正在向著自由的方向邁進(jìn)，兩旁是遍地的花兒，春暖花開。

可是，我終究還是失敗了啊，離。

沒有什么可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天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無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