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世瑞
在我們家,每逢家宴,在豐盛的盤盤碗碗之外,總少不了一道時鮮野菜,或涼拌,或汆湯,或蘸醬,或作成“小豆腐”,都別具風(fēng)味,別有滋味。于是面對大魚大肉,乘著酒興,我總會情不自禁地抒發(fā)對野菜的特殊感情,給孩子們講起我的童年。
那時候,我們的主食就是野菜。把一點(diǎn)玉米面或地瓜面撒在洗凈切碎的野菜上,拌勻,團(tuán)成土地雷一樣的菜團(tuán)子,盛在玉米窩窩里蒸熟了吃。別看土地雷其貌不揚(yáng),我們畢竟是靠它裹腹。因此,我從小就學(xué)會了辨識野菜。哪種野菜性甘味美,可以充饑,哪種野菜苦澀有毒,不能食用,我都一清二楚。每天放學(xué)后,我總會臂挎籃子,手捧菜團(tuán),邊走邊吃,到山上挖我們賴以裹腹的野菜回來食用。當(dāng)時集體食堂剛剛解散,而家里顆粒糧食不存,全靠政府發(fā)放的每人每天三兩糧度日,野菜就不得不成為我們的主食了。所以每當(dāng)我挎著滿滿的一籃野菜回家,祖母緊鎖的眉頭就會稍稍舒展一些。而有時野菜挖得少了,祖母就會幽幽地嘆一口氣說,明天吃什么呢?
漸漸地,山上的野菜越挖越少了。家家都挨餓,人人都在挖,鬼子掃蕩似的。到后來往往尋覓很久都挖不到一棵,令人心急如焚,好不容易遇上一棵,便如獲至寶,挖人參似的,小心翼翼地連根挖起。
一次,我在山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跑了很久,直到頭暈眼花,腰酸腿軟,卻才挖到了幾把苦菜,籃子底里只薄薄的一層。其時陰云四垂,雨絲斜飄。游目四顧,遠(yuǎn)山深谷之中只我一人,頓覺陰森恐怖。但就在這時我卻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塊玉米地里隱藏著一片叫“面曲曲”的野菜,水靈靈的嬌嫩欲滴,仿佛輕輕一掐,就能冒出水來。這可是上等的野菜呵,那味道比苦菜還要鮮美。我激動得心都要跳出來,蹲下就挖,可不料等我站起來撲向第二棵野菜時,忽然頭暈?zāi)垦?,眼前金星亂飛,這才覺出腹中饑腸轆轆,臨走時吃下的菜團(tuán)子早已不頂事了。
我趕緊坐在地上,生嚼起籃子里的野菜來。
吃下幾把野菜,肚里有了底,人也有了精神。我在雨中挖光了那片“面曲曲”,一任雨水淋透衣衫。
下山回家時,只見年邁的祖母站在村口的暮色中,正在焦慮地等著我。祖母趕快接過裝滿野菜的籃子,把我攬?jiān)谝赶?,捂緊了我,相互依靠著,在風(fēng)雨中挺胸前行著。我看到了祖母的眼淚。祖母在心疼我嗎?可她不知道,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已經(jīng)不怕吃苦了,我已經(jīng)能夠?yàn)闋敔敽湍棠谭謶n了!是的,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我過早地成熟了。
那年,我八歲。
記得那年我們連樹葉都吃過。
比較起來,榆錢、榆葉、刺槐花、刺槐葉都是樹葉中的上品,入口細(xì)軟嫩滑,香噴噴的;嫩嫩的柳葉也行,吃起來松散脆快,也不怎么粗糲。最難吃的要算是橡樹葉和梧桐葉了,不僅粗澀干硬,難以下咽,吃下去還常常大便不通。
但在我們家鄉(xiāng)的山上,有一種叫“掃帚花兒”的灌木,葉子和刺槐葉相似,味道也差不多。有一次我幸運(yùn)地發(fā)現(xiàn)了幾叢,那葉子又嫩又綠,還不曾被人採過。那花是紫色的,有小指甲蓋那么大,三五朵一簇緊緊靠在一起,在風(fēng)中微微顫動,散發(fā)著清香。我連花帶葉捋下來,捋了整整一籃子。回到家里,祖母高興得合不攏嘴。
我在村邊的“西溝”里意外地?fù)斓揭恢浑u?!拔鳒稀笔浅羲疁?,是垃圾場。我發(fā)現(xiàn)那只死雞時,它幾乎整個身子都埋在土里,只剩下尾巴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地露在外面。將雞扒出來一聞,微有臭味,但也還是令我驚喜不已。我把雞拿回家,拔毛剖腹,剁成小塊,立即下鍋,那可真是“迫不及待”。
屋里漸有香氣彌散開來,越來越濃,我便也越來越饞涎欲滴。我已經(jīng)太久太久不知肉味了。在靠糠菜度日的年代里,想一想吧,那濃郁的雞肉的香味,該有多么大的誘惑力?恐怕那香味兒會飄出很遠(yuǎn)很遠(yuǎn)呢!奶奶對我說:“別急別急,馬上就好?!?/p>
這時院門忽然響了,一個離我家不遠(yuǎn)的鄰居不合時宜地走了進(jìn)來。他要來吃我們的雞肉嗎?我心下不覺惕然。我不喜歡給他吃。他是酒鬼,把政府發(fā)放的救濟(jì)糧都換酒喝了,老婆孩子渾身浮腫,卻全然不顧。我因此不喜歡他。他又醉著,那腳明明向前邁去,卻不知怎么就落在了旁邊,行不正走不穩(wěn)地進(jìn)來了。他神色和語氣都有些膽虛,怯怯地對爺爺說:“這雞……是……我的,今天……跑了……”
我分辯說:“這是死雞!死了好多天肉都臭了,我撿的!”
爺爺沉默了好長時間,嗓音沙啞地說:“是你的,就給你吧?!闭f著就找出一只大沙碗,把鍋里的雞肉連湯都舀給了他。
他端著雞湯走了,依舊是腳步向前邁出,卻落在旁邊,歪歪斜斜,但碗里的雞湯竟沒灑出一滴。
我“哇”地一聲哭了。他撒謊。他家沒養(yǎng)雞,我們同學(xué)都知道的,左鄰右舍都知道的,爺爺也知道的。他騙走了我的雞!
爺爺長嘆了一口氣,說:“他家的日子,比咱還難啊?!?/p>
奶奶切了些野菜,比平日多撒了兩把玉米面,在那殘留著雞肉香味的鍋里給我煮糊糊吃。那野菜糊的確還有點(diǎn)兒雞腥味,但我吃起來一點(diǎn)兒不香,碗里有我滴進(jìn)去的“吧嗒吧嗒”的眼淚。
去年我去釣魚,看見湖邊長著幾叢打著朵的“掃帚花兒”,我竟在它們面前站了很久,想了很久,感嘆了很久,還滴下了幾滴辛酸淚。我折下幾支回來插在瓶里,放在辦公桌上,告訴同事說:“我忘不了它,它救過我的命呢!”同事們皆唏噓不已。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