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碎的花瓣

馮　慧

一

中秋節(jié)的這天，天氣好得驚人，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天空飄著淡淡的幾朵白云，空氣爽爽的，陽光明媚。所有人都說今年中秋夜晚會是一個賞月的絕佳夜晚。

楊蘇子對這個中秋早有計(jì)劃安排，她決定今年過節(jié)全家哪里也不去，一家三口自己過一個中秋節(jié)。中午下班的時候，楊蘇子跑到江邊水產(chǎn)市場去買了螃蟹，因?yàn)橐^節(jié)，水產(chǎn)市場的螃蟹一個勁地猛漲，而且買的人很多。四兩一只的大閘蟹賣到五六十元一斤，楊蘇子挑了四只。買螃蟹的女人熟練地用稻草把四只螃蟹的爪子捆綁到一起，然后放進(jìn)一個黑色的塑料袋里，放到臺秤上一稱，告訴楊蘇子，九十二元錢。這么貴?楊蘇子吃了一驚，但還是咬牙買了。

提著裝螃蟹的塑料袋，楊蘇子沿著江邊朝家走著，路過江邊花鳥市場時，沿街的花店門口擺著一溜的花桶，花桶里菊花開得五顏六色燦若云錦。那勾瓣的、重瓣的菊花開得極其精致可人，像飄飄欲仙的花仙子，微笑地望著你，渴望你帶它們回家。楊蘇子不由停住了腳步，想起女兒是極其愛花的，忍不住走進(jìn)花店精心地挑了幾色菊花一并捧了回家。

楊蘇子想好好過這個中秋節(jié)的想法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了，近半年丈夫祝同慶跟她的關(guān)系有些微妙。雖然他們從來沒有吵鬧過，但是她以一個妻子的敏感覺得丈夫有些異樣，他越來越對這個家心不在焉，并經(jīng)常找理由出去，就是在家里在床上楊蘇子也明顯感到他的敷衍和冷落，特別是近一年他出差的時間特別的多，有一次楊蘇子終于忍不住對他說，你們單位的差難道都讓你一個人出了?

楊蘇子是個性格內(nèi)斂的女人，夫妻之間這種沒邊沒沿的事也不好跟朋友交流，所以她的苦惱就像裹在錫紙里的熱量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膨脹著。在一個祝同慶沒有在家的夜晚，楊蘇子忍不住悄悄撥通了午夜聲訊臺的心靈熱線傾訴自己的苦惱。主持熱線的據(jù)說是一個心理專家，當(dāng)她聽了楊蘇子的苦惱時建議說，夫妻之間最重要的溝通就是交流，你們平時忽略了交流，進(jìn)入了婚姻的疲憊期，你不妨找一個特定的時間，在溫馨的氛圍里同丈夫一起回憶你們最初戀愛時的美好時光。于是，楊蘇子把這個感情復(fù)蘇的計(jì)劃放在了中秋節(jié)。

楊蘇子興沖沖地回到家里，她先把裝螃蟹的袋子扔在地上，就去找花瓶?；ㄆ窟€是當(dāng)年他們結(jié)婚時買的，因?yàn)楹镁貌挥闷綍r放在吊柜里。楊蘇子興致勃勃地哼著歌兒取出花瓶插好菊花，然后擺到餐桌上。她一邊欣賞著瓶中多姿的菊花一邊想，晚上全家人圍坐在這里，一邊吃著螃蟹一邊賞著菊花該是多么美妙的事呀!忽然楊蘇子發(fā)現(xiàn)餐桌的玻璃果盤下壓著張紙條，是祝同慶留的。上面寫著：

單位有事，我出差去了，兩天后回家。

楊蘇子看了紙條猶如掉進(jìn)了冰窖，手中的花瓶沒拿住當(dāng)啷一聲落在地上?；ㄆ克さ梅鬯?，花枝散落一地。楊蘇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淚不爭氣地?fù)溥険溥甑芈淞讼聛怼?/p>

這時女兒放學(xué)回來了。楊蘇子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抹了一把眼淚強(qiáng)裝笑臉給女兒去開門。

女兒祝幽兒是一個敏感的女孩，一踏進(jìn)門就看見地上一片狼藉，嚇了一跳，忙問，媽媽怎么啦?楊蘇子趕緊說，我買了花，裝花瓶的時候不小心把花瓶打了。幽兒這才放心地說，哦，不是還有一個花瓶嘛。于是趕緊又找了一個花瓶，把地上桌上散落的菊花整理好重新裝瓶放到餐桌上。楊蘇子默默地看著女兒一系列的動作，無精打采地坐在那里沒有說話。祝幽兒看見父親留下的紙條問，媽媽，今天不是過節(jié)嗎?爸爸怎么又出差了?楊蘇子一臉怨氣地站起來說，管他呢，咱們自己過!

楊蘇子這時想起自己還買了螃蟹，得趕緊去做，打開塑料袋一看竟然只有三只。她因?yàn)闅饣枇祟^也不知是賣螃蟹的人玩巧，還是自己在路上搞丟了反正只有三只了。三只就三只吧，楊蘇子把三只螃蟹蒸好讓女兒吃。幽兒說，給爸爸留一只吧。楊蘇子說，不用留，你都吃了吧。幽兒還是只吃了兩只。楊蘇子發(fā)火道，你什么都想著他，他根本沒想著你!幽兒看見母親無端地發(fā)脾氣，委屈的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勉強(qiáng)吃了幾口飯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再也沒出來。

楊蘇子一個人面對著菊花呆呆地坐了很久，好好的一個中秋節(jié)計(jì)劃就這樣流產(chǎn)了。

二

是夜，皎潔的月光如水透過楊蘇子的窗戶流進(jìn)她身邊空蕩蕩的床上，餐桌上寂寞的菊花發(fā)出苦寒的暗香，在寂寞的月光下四處游走著。中秋的夜晚一家竟然是如此的凋零，楊蘇子的眼淚浸濕了大半個枕頭，她想起許多的往事。

楊蘇子小的時候是在鄉(xiāng)下長大的。因?yàn)樗妹酶舻锰耍改笌Р涣藘蓚€嬰兒，就把剛一歲的蘇子送到了父親的老家，直到上小學(xué)的時候才把楊蘇子從農(nóng)村老家接回來。上學(xué)時楊蘇子一口的濃重鄉(xiāng)音成了孩子們譏笑她的把柄，每天放學(xué)時那些孩子就會對著她唱：

鄉(xiāng)里伢喝糖茶，打臭屁臭死了

……

很長時間楊蘇子在學(xué)校不敢說話，就是回到家里也盡量不開口。妹妹是跟父母長大的，寵得像公主，她也嫌姐姐的口音土氣在學(xué)校很丟她的面子，所以只要她一說話就擠兌她。因?yàn)樾〉臅r候楊蘇子沒有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因此楊蘇子跟父母也很生分，她不敢跟他們親熱，也很少主動叫他們。每當(dāng)妹妹跟父母親撒嬌時，她仿佛是個局外人，只是站在一邊怔怔地看著他們。大概因?yàn)樾〉臅r候鄉(xiāng)下營養(yǎng)不好，楊蘇子一直不太長個子，比她小一歲多的妹妹都比她高半頭，因此作為姐姐的她倒要經(jīng)常穿妹妹的衣服。而另一方面因?yàn)樗让妹么螅S多家務(wù)都責(zé)無旁貸地落在她身上。那時每天放學(xué)時都有一個身材瘦小衣著陳舊的小女孩朝家里跑，回去生爐子做飯，那個小女孩就是楊蘇子。妹妹是在父母身邊長大的，而且五官長得比她漂亮，身材比她高挑，媽媽自然喜歡她，家里訂的牛奶是妹妹的漂亮衣服是妹妹的。每次媽媽出去應(yīng)酬逛街帶著的總是妹妹。有同學(xué)甚至悄悄地問楊蘇子，你是不是這家的親孩子?上三年級的時候，蘇子背著父母給爺爺奶奶寫了封信，說她在城里很不快樂想爺爺奶奶，想回老家……可是第一次寫信的蘇子竟然把收信和寄信的地址寫反了，信落在了母親的手里。母親拿著信質(zhì)問蘇子，我們是怎么虐待你了，你寫信告訴你爺爺奶奶?蘇子背著雙手咬著嘴唇望著母親一言不發(fā)，從此母親對蘇子就更冷落了。在這個家只有父親對她最好，父親常說母親，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也是從你身上掉下的肉，你一碗水要端平，然后經(jīng)常教育妹妹也要學(xué)著做些家務(wù)事，不要什么事都推給姐姐。父親的口音盡管已經(jīng)改了許多，但是家鄉(xiāng)話的尾音就像是小松鼠的尾巴藏掖不住，一不留神就露出來了。每天父親的鄉(xiāng)音露出時，經(jīng)常會受到媽媽和妹妹的嘲笑，而楊蘇子聽了卻感到十分親切。楊蘇子甚至連自己第一次來月經(jīng)的事都是先告訴父親的。父親聽了蘇子對月經(jīng)的恐慌后說，你去把這件事告訴你媽媽，她會告訴你該如何處理的。蘇子不敢去，最后還是父親告訴母親的。母親氣急敗壞地逢人便說，你們都說我偏心說我對她不好，你們說她這種事情都先跟她的爸爸說，她是不是有點(diǎn)缺心眼?于是，楊蘇子第一次來月經(jīng)是跟她爸爸先說的事讓很多人都知道了，這讓青春期剛剛開始的楊蘇子羞愧難當(dāng)，覺得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但也就是這件事讓楊蘇子跟母親的關(guān)

系降到了冰點(diǎn)，很長時間她拒絕跟母親說話。少年時代的楊蘇子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中長大的，她自卑內(nèi)向倔犟。從那時起她就悄悄計(jì)劃找一個愛她的人，早早離開這個家。

高中畢業(yè)后楊蘇子考上護(hù)校，自從上了護(hù)校她很少回家，有時甚至連節(jié)假日都在學(xué)校呆著。楊蘇子喜歡安靜喜歡獨(dú)處，越是人少她的思維越活躍，越是人少她的每個毛孔都是自在放松的。那時祝同慶是護(hù)校食堂的小廚師，他經(jīng)?？匆娨粋€身材瘦小的女孩子就連節(jié)假日都在食堂吃飯。他很憐惜她，總是朝她的碗里多打些菜，每當(dāng)這時，窗口的姑娘總是瞪大眼睛看看他，然后低著頭走了。有一次是國慶節(jié)，祝同慶特意給楊蘇子的碗里打了一大勺紅燒肉。楊蘇子看著冒尖的碗遲疑了一下低聲說，謝謝你，可我吃不完這么多，都浪費(fèi)了。祝同慶聽了有些臉紅，但他堅(jiān)持著說，你這么瘦應(yīng)該加強(qiáng)營養(yǎng)。楊蘇子臉紅了說，謝謝你的關(guān)照!然后低著頭走了。以后祝同慶照樣給楊蘇子多打菜，其實(shí)楊蘇子并不是想占這點(diǎn)便宜，而是有祝同慶的關(guān)照每次上食堂楊蘇子總覺得特別的溫暖。冬天到來，楊蘇子看見祝同慶的手總是凍得通紅，于是她悄悄織了一雙手套送給了祝同慶，祝同慶拿著那雙手套愛不釋手，放到枕頭底下根本舍不得戴。就這樣兩人戀愛了。每到傍晚，身材高大的祝同慶攜挾著身材瘦小的楊蘇子像天鵝和腋下的雛鳥在湖邊在夜幕下嬉戲，讓楊蘇子覺得幸福得不得了。

楊蘇子跟祝同慶戀愛的消息讓母親氣急敗壞，那時楊蘇子的父親已經(jīng)當(dāng)了局長，有了很大的權(quán)勢，上門巴結(jié)她們家的提親的人踏破門檻。楊蘇子的母親正在千挑萬選地給女兒物色著有前途的女婿，怎么能容忍女兒跟一個食堂的三流廚師戀愛呢。母親刻薄地說楊蘇子，不就幾勺菜嗎?你打算一輩子跟著他吃紅燒肉和白菜豆腐?再說，你們倆長得般配嗎?他人高馬大你還不到他腋下，以后他要是打起你來像拎一只小雞，你連掙扎的份都沒有。楊蘇子冷笑地說，只要人對我好，一輩子吃蘿卜白菜我都覺得情愿。楊蘇子對母親有著強(qiáng)烈的逆反心理。母親哭鬧絕食甚至聲稱要跟女兒斷絕關(guān)系，一時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但都沒有動搖楊蘇子的決心。最后楊蘇子還是跟祝同慶結(jié)了婚。

楊蘇子跟祝同慶結(jié)婚后生女兒時是難產(chǎn)，楊蘇子折騰一天一夜才生下女兒，從產(chǎn)房出來時楊蘇子像死了一樣。祝同慶口噙著水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喂到楊蘇子的嘴里，一連幾天沒有脫過衣服睡覺。祝同慶的行為令婦產(chǎn)科所有醫(yī)生都感動不已，這樣的好男人真的很少見。以后祝同慶對楊蘇子母女倆更是關(guān)懷備至。一日三餐飯祝同慶從來沒有讓楊蘇子插過手，就連楊蘇子的洗澡水都是祝同慶來倒。那時楊蘇子還在醫(yī)院的急診科做護(hù)士，常常值夜班，于是接送女兒的活幾乎都是祝同慶的。幽兒是在他爸爸的自行車后座上長大的，跟父親的感情比跟母親還要深。楊蘇子欣慰的是幽兒長得像她的父親，身材高挑，才十歲的時候個頭就要超過母親。祝同慶常常一手摟著楊蘇子一手摟著幽兒開玩笑地說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大女兒和一個小女兒。

若干年后母親終于感動了，動用了許多關(guān)系終于把祝同慶從學(xué)校食堂那個三流廚師的崗位上調(diào)到局多經(jīng)辦當(dāng)了業(yè)務(wù)主辦。很快，祝同慶也是西裝革履地上班，飛來飛去地出差，把楊蘇子準(zhǔn)備跟著他一輩子吃蘿卜白菜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好幾個檔次。祝同慶感恩地吻著楊蘇子的手說，蘇子，這輩子你和女兒是我的生命。

生活就像一盤水磨，總是在吱吱呀呀地轉(zhuǎn)著，水也能把石頭沖出溝溝壑壑。平靜的生活寡淡，寡淡的生活能讓女人安心，但寡淡能讓男人生出事來。人到中年往往是多事之秋，這一年多來?xiàng)钐K子明顯感到祝同慶對她的敷衍和情緒上的浮躁不安。每次回到家里只要手機(jī)一響，他總是跑到陽臺上去接，然后再以各種理由離開家。有一次祝同慶正在洗澡時手機(jī)響了，楊蘇子怕有急事就拿起他放在床頭的手機(jī)來接聽，楊蘇子喂了半天，對方卻不說話，然后掛掉了。祝同慶洗完澡出來后楊蘇子說，你的手機(jī)響了，可我一接卻沒人說話。祝同慶一聽楊蘇子接了他的手機(jī)緊張地說，以后我的電話你別接，都是生意上的事你不懂。楊蘇子抱著雙肩定定地看著他說，我為什么不能接，難道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祝同慶聽了攤開雙手一臉無辜地說，我有什么秘密，我能有什么秘密，都是業(yè)務(wù)上的事，你怎么也學(xué)著市井女人的小肚雞腸。楊蘇子緊緊地盯著他沒再說話。祝同慶的眼神有些躲避有些慌亂，楊蘇子知道他心里絕對有事。

本來?xiàng)钐K子想利用這個中秋之夜，跟祝同慶好好聊聊，回憶他們戀愛時的艱難戀愛時的甜蜜。他們的婚姻是多么不容易，讓大家重溫這段感情的來之不易而更加珍惜。可就是這樣一個重要節(jié)日，祝同慶竟然不給她機(jī)會早溜得不見蹤影，這讓楊蘇子徹底失望了。

中秋夜楊蘇子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半夜時分，女兒光著腳嗵嗵地跑進(jìn)來了，她緊張地帶著哭腔說，媽媽，我好怕，我床下有響聲。楊蘇子說，別瞎說，家里又沒有別的人怎么會有聲音。你是自己嚇唬自己，你來跟媽媽睡吧，明天還要上學(xué)。幽兒一聽趕緊鉆進(jìn)媽媽的被子里。

夜靜靜的，只有秋蟲發(fā)出唧唧的叫聲，忽然隔壁傳來了吱吱呀呀的響聲，仿佛是在翻動什么東西。幽兒緊張地抱著母親的脖子叫道，媽媽你聽，就是這聲音。楊蘇子已經(jīng)聽見隔壁的動靜，她先把燈打開，然后戰(zhàn)戰(zhàn)栗栗地爬起來，走到門口，把半個腦袋伸到門外哆哆嗦嗦地喊道，是誰，是誰呀?聲音暫時沒有了，可沒過一會兒聲音又出來了，大概是看她們娘倆膽小，動靜鬧得還越來越大越來越無所顧忌，最后竟然不耐煩地把紙抓得窸窣亂響。母女兩人驚恐極了，可誰也不敢走出屋去。幽兒帶哭腔地說，媽媽快給爸爸打電話吧。楊蘇子忘記了丈夫出差的事，趕緊抓起電話給祝同慶打手機(jī)。電話很快通了，一個女人用睡意惺忪的聲音喂了一聲，立刻被丈夫搶了過來。祝同慶問，蘇子，出什么事了?楊蘇子拿著電話愣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還是幽兒搶過母親手中的電話哭著說，爸爸你快回來呀，我們家進(jìn)壞人了……

這時，楊蘇子忽然覺得自己血朝上涌，什么也不怕了，她抓起桌子上的水果刀披頭散發(fā)面目猙獰地沖了出去，她大聲喊道，王八蛋你太欺負(fù)人了，我也不想活了，我跟你拼了!她也不知道此時自己罵的是房間里的壞人還是丈夫祝同慶。反正她已經(jīng)豁出去了。幽兒的房門被她撞得嘭嗵一響，她沖進(jìn)去閉著眼睛把刀在空中亂比劃著……

楊蘇子比劃了半天竟沒有動靜，她累了，拿刀的手無力地耷拉下來。她滿頭虛汗疲憊地拉開電燈，只見屋里什么也沒有。剛才她跟女兒分明聽到了響聲啊。這時桌子底下又響起了那窸窣的聲音。楊蘇子彎腰一看哭笑不得，原來是那只漏網(wǎng)的螃蟹不知什么時候爬進(jìn)了幽兒的房間，八只爪子四處橫行把幽兒丟棄的草稿紙抓得塞窄亂響。

楊蘇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的刀當(dāng)啷掉到地上。她真恨不得放聲大哭一場。

第二天一大早，祝同慶就趕回來了。也不知道他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一副憔悴疲憊不堪的樣子。一進(jìn)門就問楊蘇子，昨晚家里出什

么事了?楊蘇子仿佛沒看見他一樣，穿鞋拿包開門走人把祝同慶一個人丟在家里。

昨晚后半夜起了一陣北風(fēng)，滿街都是飄零的秋葉。來不及打掃的馬路上盡是季節(jié)遺棄的舊綠，它們或是被風(fēng)兒卷到人們的腳下被踩得粉身碎骨；或是可憐地龜縮在墻根等待著掃帚的清理?？删驮趲讉€月前的春天里，它們還是那么嬌嫩那么得意，它們枝尖肆意地向天空伸展，那春天的太陽仿佛就是專門為它們而照耀的?？墒遣贿^才幾個月它們就老了，一陣秋風(fēng)刮過它們就被無情的季節(jié)給拋棄了。日月既是多情也是最無情的。

楊蘇子木然地走在大街上，落葉在她的腳下窸窣響著，仿佛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因?yàn)樽蛲頉]有休息好，楊蘇子覺得頭懵懵的，心里更是亂糟糟的。一個女人半夜接祝同慶的手機(jī)這意味著什么連傻子都明白，她還用得著聽祝同慶的解釋嗎?想到這里楊蘇子覺得心口疼得厲害。當(dāng)年他們組成這個家多么不容易呀，他們一路經(jīng)過了多少風(fēng)雨才到今天，他們曾經(jīng)是那么相愛的呀!祝同慶怎么能忘了過去的一切而背叛她呢?想到這里楊蘇子猶如萬箭穿心，她恨不得立刻跟這個負(fù)心的家伙一刀兩斷。

可是她又想起女兒，她所要做的一切還必須要考慮女兒的感受。女兒是祝同慶一手帶大的，跟父親的感情有時候更甚過跟母親。女兒還未成年，她還需要有一個完整的家。想到這里，楊蘇子違心地想，如果祝同慶能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她也許會放他一馬。想到這里她為自己而悲哀，這不過是捏著鼻子哄眼睛的事。女人人到中年都是多么脆弱的呀!

楊蘇子已經(jīng)調(diào)到醫(yī)務(wù)科工作，每個星期二是醫(yī)院大病統(tǒng)籌報(bào)銷的時間。一大早楊蘇子就忙著審查病例資料，等著審查報(bào)銷的人站成長長的隊(duì)伍。桌上電話鈴響了，楊蘇子抓起電話卻沒有人說話，楊蘇子掛上電話，電話鈴卻又響了?？墒菞钐K子一拿起電話里面又不說話了。如此幾次楊蘇子覺得有些蹊蹺，她對電話里說，我這正忙著呢，如果你再不說話我掛了就不會再接你的電話了。果然，電話里有個女人著急地說，大姐你先別掛，我有話跟你說。楊蘇子以為又是報(bào)銷院外醫(yī)療費(fèi)的人就說，你有事快說。電話那邊的女人帶著哭腔說，大姐，我求你放我們一馬吧。我，我跟祝同慶已經(jīng)生下小孩了，我求你跟他離婚吧!都是做母親的，讓我的孩子有個名分吧。楊蘇子聽到這里忽然覺得頭一懵，一頭栽倒地上不醒人事。醫(yī)務(wù)科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連忙把她抬到急診室，又趕緊給祝同慶去了電話，讓他趕緊過來。

祝同慶趕來時楊蘇子已經(jīng)醒來，她面如箔紙一句話也沒說。祝同慶問小護(hù)士她究竟怎么啦?小護(hù)士說，楊醫(yī)生接了一個電話就昏過去了。

祝同慶把楊蘇子接回家，楊蘇子坐在餐桌前，把昨天才插進(jìn)花瓶里的菊花一朵一朵地揪下來，然后一瓣一瓣地揉碎，臉上露著很恐怖的微笑。祝同慶看了覺得心寒，他掩飾著問，蘇子，你覺得好點(diǎn)了嗎?一定是你的低血糖又犯了，我去給你沖點(diǎn)紅糖水。楊蘇子很平靜地說，祝同慶別裝了，我們協(xié)議離婚吧!祝同慶問，為什么?楊蘇子冷笑地反問，難道你還不知道為什么?為了成全你和你跟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祝同慶聽了臉色蒼白知道再也躲不過去了，他低下頭囁嚅著說，是我錯了，我喝多了酒亂了性，可是我沒想到她會算計(jì)我，她說什么也不肯打胎，我也是沒有辦法。祝同慶一下子蹲在地上，一雙手插在腦袋里揪著頭發(fā)痛苦地說。楊蘇子厲聲尖叫打斷他的話說，我什么也不想聽!為了給你留著面子，也為了讓幽兒的心靈不受刺激，我可以暫時不把這件事的原委告訴女兒，因?yàn)槲也幌氚涯愕某舐嬖V我天真無邪的女兒。祝同慶使勁打著自己的臉痛哭流涕地說，蘇子是我對不起你!我什么都不要，都留給你和幽兒。

一個月后楊蘇子跟祝同慶在辦事處正式辦理了協(xié)議離婚手續(xù)。當(dāng)祝同慶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時，他的手抖了一下，然后悄悄地看了一眼楊蘇子。楊蘇子假裝沒有看見，拿起筆來飛快地在協(xié)議書上簽下自己的大名，然后瀟瀟灑灑地把筆撂在桌面上仰臉出去了。

楊蘇子走出門外時，天陰得很厲害，空氣中仿佛都能擰出水來。跟楊蘇子的心情倒是蠻配合的。畢竟是十幾年的婚姻十幾年的肌膚相親十幾年的生兒育女的生活，僅僅只要幾分鐘就全部結(jié)束了，從此情同陌路。此時誰的心情也不會好受。感情這東西真是太殘酷太折磨人了。

此時，楊蘇子又想起自己未成年的女兒，自己可以跟祝同慶一拍兩散，可是女兒身上還流著他們兩個人的血，想起女兒從此要在單親的家庭里生活，楊蘇子就覺得很對不起女兒。她想，從此她要加倍愛女兒，不能讓女兒受一點(diǎn)委屈。她要跟女兒好好地生活。楊蘇子想，在這世界上男女關(guān)系是一種最不牢靠的關(guān)系，它沒有親情，沒有血緣，它的維系只有靠良心和道德，可良心和道德又值多少錢呢?楊蘇子想，從此她不再相信什么感情了。

三

祝幽兒聽說父母離婚的消息除了驚訝還是驚訝。別人的父母離婚之前都有先兆，起碼要吵上個一年半載，打個頭破血流然后才會離婚?？墒撬母改鸽x婚前竟一點(diǎn)征兆都沒有，僅僅在一個多月前母親還買花買螃蟹地說要好好過一個中秋，難道就因?yàn)橹星锕?jié)那天父親出差沒有回家母親就要跟他離婚嗎?這個理由太簡單了。母親只是含糊其辭地告訴她，爸爸媽媽的感情出了問題不能在一起生活了，理由就這么簡單?幽兒想起有一首歌兒里唱的，大人的事小孩不懂……就算她真的不懂，可是她需要爸爸呀!沒有爸爸的家那算家嗎?幽兒小的時候是在爸爸的自行車后座上長大的，那時媽媽還在急診科忙著，每天要三班倒。而父親在學(xué)校食堂工作時間閑散而且還有假期，因此她跟父親一起的時間比跟母親在一起的時間要多得多。爸爸會給她梳小辨，盡管扎得不好看，可是她要什么頭飾爸爸就給她買什么，常常扎著紅紅綠綠的頭去醫(yī)院看媽媽，讓媽媽看了直皺眉頭，現(xiàn)在想想也是實(shí)在難看。星期天的時候如果碰上媽媽上白班，爸爸就會騎著自行車帶著她去郊游，她在野外可以追逐蝴蝶采花摘果玩得萬分開心。她喊爸爸老豆，爸爸喊她壇子。因?yàn)閯e人說養(yǎng)女兒以后有酒喝，爸爸就喊她壇子。而她喊爸爸老豆是因?yàn)榭戳讼愀垭娨晞?。媽媽看著她和爸爸嬉鬧常說，你們倆，爸爸不像爸爸，女兒不像女兒。

后來爸爸換工作了爸爸忙了，沒有時間再帶幽兒出去玩了，但是爸爸對幽兒的要求是有求必應(yīng)。幽兒要MP3爸爸揀最好的買，幽兒要運(yùn)動鞋爸爸眼都沒眨就給她買品牌的。爸爸媽媽到底出了什么問題，誰也沒有告訴她，也沒有征求她的意見。幽兒想不通，有什么天大的事一定要離婚呢!為這事她有些怨恨媽媽，因?yàn)樗杏X到離婚是媽媽的主意。為此，幽兒對母親有了抵觸情緒。

有一天上語文課，老師出的作文題是《記我的父親》，幽兒看了題目有些發(fā)呆，她已經(jīng)幾個月沒有看見爸爸了。同桌的同學(xué)小聲問，祝幽兒，聽說你爸爸媽媽離婚了是吧?幽兒聽了一愣矢口否認(rèn)。前面的同學(xué)回頭說，得了吧祝幽兒，你還想隱瞞，我聽我媽說了是真的，你爸包了二奶!這個同學(xué)的媽媽跟爸爸是同事。誰

也沒想到一向文靜性子懦弱的祝幽兒，像只小狼一樣伸出厲爪把前面那同學(xué)的臉上狠狠地挖出幾道血淋淋的溝……

有天幽兒的班主任特意到醫(yī)院去找楊蘇子，她說，這段時間祝幽兒上課的時候精力總是不能集中，學(xué)習(xí)成績明顯下滑，跟她談了幾次也沒有效果。馬上就要中考了，學(xué)習(xí)越來越緊張，我擔(dān)心她一直這樣滑下去是很危險(xiǎn)的。老師說到這里嘆了口氣一副惋惜的樣子，要知道祝幽兒以前可是老師最喜歡的學(xué)生之一!老師停頓了一下又小心地說，另外有件事我想跟你們當(dāng)家長的反映反映，這兩天祝幽兒總是用紅筆寫作業(yè)，說了幾次也不聽，我覺得這孩子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樣性格也變了許多。楊蘇子吃了一驚說，這我還不知道，我想，我跟他父親離婚可能會對她有些影響，老師，我一定盡力讓她從這里面走出來。謝謝你老師，能及時跟我們當(dāng)家長的溝通，以后祝幽兒在學(xué)校還請你多關(guān)照，這個孩子從小就敏感，自尊心強(qiáng)。老師嘆了口氣說，我還不是因?yàn)橄矚g祝幽兒，所以見她出現(xiàn)異樣就趕緊著急地來找你啦!現(xiàn)在孩子的心都很深，也不好管。咱們雙方都得注意她。楊蘇子千恩萬謝地把老師送走了后，一天心里都不踏實(shí)。

這段時間楊蘇子也覺得女兒有些變化，一向乖乖的女兒竟然變得有些古怪。每天一回家就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吃飯時三請六叫的還不出來，而且吃飯時一句話也不說光吃飯很少吃菜。這天晚上，楊蘇子端了杯牛奶輕手輕腳地送到幽兒的房間，她特意留神地看了一下女兒的作業(yè)本，果然女兒正用紅筆在寫作業(yè)。楊蘇子知道女兒從小就敏感自尊心很強(qiáng)，因此她裝做無意中看到的，說，幽兒，你怎么用紅筆寫作業(yè)呀!女兒低著頭幽幽地說，我喜歡用紅筆寫，它寫出的字好看，觸目驚心。楊蘇子聽了嚇了一跳，她沒有想到女兒用觸目驚心這樣的詞。但她故作鎮(zhèn)定地說，幽兒，紅筆是老師給學(xué)生批作業(yè)用的，你是學(xué)生不能用。幽兒回過頭怪怪地一笑說，為什么不能用，她們可以用別的顏色的筆給我批作業(yè)呀!楊蘇子聽了幽兒的話有些吃驚，她覺得幽兒的狀態(tài)有些不對。但她不想刺激她，就拍了拍她的肩膀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這時，她看見幽兒的桌子上散落了一些零碎的花瓣，就順手拎起其中的一瓣問，哪來的花瓣?幽兒說，我采的。說著把桌子上的花瓣捧起來又揉了幾把，然后捧到鼻子前嗅了嗅面目陶醉地說，真好聞呀，我一聞到這種香味就能想起小時候爸爸領(lǐng)著我去春游采花兒的情景。楊蘇子聽了心里隱隱作痛，但一時也無法解釋就說，幽兒，人總是會長大的，會有許多不如意的事，所以人必須要靠自己。即使是父母也不能跟你生活一輩子。有些事兒你長大才會明白的。說到這里楊蘇子長長地嘆了口氣，一言難盡地拍了拍女兒說，早些休息吧，明天還要上學(xué)呢。另外不要再用紅筆寫作業(yè)，這樣不合常理，學(xué)生要聽老師的。

這晚?xiàng)钐K子輾轉(zhuǎn)反側(cè)地睡不著，她覺得女兒的狀態(tài)不太好，她知道在女兒心里父親的位置是她代替不了的。想到這里她更恨祝同慶了。

有天楊蘇子正在上班，老師又打來電話問，祝幽兒是不是病了?她有兩天沒有上學(xué)了。楊蘇子聽了嚇了一跳，每天早晨女兒都是跟她一起出門的。中午她急急忙忙趕回家去，一看女兒正坐在自己的房間，她的一顆心這才放到肚子里。

祝幽兒的面前擺著薔薇、月季、野菊……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野花，幽兒正坐在那里認(rèn)真地一瓣一瓣地掰著花瓣。滿屋有一股說不出的馨香。楊蘇子一看連忙問，幽兒，你怎么沒去上學(xué)呀?幽兒扭過臉很興奮地說，我去采集花去了，媽媽，你看多好看的花瓣，多香呀!我特別喜歡這種香味。幽兒雙手捧起五顏六色的花瓣，然后又像漏斗一樣把花瓣從手縫中漏出，用很陶醉的口吻對母親說。楊蘇子看見她的衣服上染著花草的綠汁，手上被劃出一道道血痕，真恨不得一巴掌摑去，但她忍住了問，你覺得采花瓣重要還是上學(xué)重要?幽兒兩只眼睛憂傷地看著母親說，媽媽我能不能不去學(xué)校上學(xué)了，上學(xué)我不快樂，而采花時我能忘記一切。嗅著花香我就好像看見了爸爸，媽媽我采到這一屋子的花瓣時就請爸爸回來看，爸爸就回家了。媽媽我求求您，爸爸再回來的時候您千萬別兇別再把他趕走好嗎?說著幽兒拉著母親的胳膊淚如泉涌地哀求著她。楊蘇子聽了幽兒的話，頭嗡地一下子大了。她覺得必須要把她和祝同慶離婚的真正理由告訴她了，否則她的心結(jié)不打開精神真的會出問題的。

楊蘇子坐在女兒對面，看著女兒那雙無邪的大眼睛。這雙眼睛多么像祝同慶的眼睛，這是他和她愛情的結(jié)晶。過去每當(dāng)看見女兒的這雙眼睛時總能讓楊蘇子感到甜美，而現(xiàn)在看見這雙眼睛卻讓楊蘇子痛苦不堪。

幽兒，有些事媽媽本來不想跟你說得那么清楚，可是現(xiàn)在非說不可了。媽媽和你爸爸分手的真正原因是你父親背叛了我們這個家，背叛了媽媽和你，他在外邊有了別的女人，并且生下了小孩子，媽媽是不得不跟他離婚的，幽兒，你已經(jīng)懂事了，千萬不能怪是媽媽把他趕走的。楊蘇子拉著女兒的手說著，她感到女兒的手漸漸地冰涼起來，額頭沁出了汗，特別是當(dāng)她聽到父親跟別的女人已經(jīng)生下了孩子時，渾身顫抖無聲地抽泣起來。楊蘇子一把把女兒摟在懷里安慰著說，我可憐的幽兒，別太難受，還有媽媽在。媽媽對不起你沒有給你一個完整的家，說著說著自己的眼淚也奪眶而出，母女兩人一同啜泣著。過了一會兒，楊蘇子鎮(zhèn)定了自己的情緒對懷里的女兒說，幽兒，你是媽媽下半生的希望，你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要給媽媽爭氣呀!

祝幽兒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鹿一句話沒說，躲在母親的懷里發(fā)抖。

四

楊蘇子注意到這晚女兒睡得很晚，過午夜十二點(diǎn)了女兒房間的燈還是亮的。楊蘇子有些不放心，悄悄地推門探頭看了看，女兒還坐在書桌前學(xué)習(xí)。她想，幸虧今天把父母離婚的真正原因告訴了幽兒，幽兒到底是清醒了。但她還是有些心疼女兒，站門口提醒女兒說，幽兒早些睡吧。明天還要上學(xué)呢。

早晨，楊蘇子照例把牛奶燒好早點(diǎn)做好等女兒起來吃飯。女兒昨晚睡得太晚，楊蘇子不忍心早叫她，哪怕讓她多睡一分鐘都是好的。后來時間實(shí)在不多了，楊蘇子這才到女兒房間無限憐愛地輕輕喚著，幽兒，幽兒該起床了?？墒怯膬合駤雰阂粯邮焖?，對母親的呼喚竟一點(diǎn)反應(yīng)也沒有。楊蘇子以職業(yè)的敏感覺得有些不對，她一眼看見幽兒放在桌子上的一張紙條，上面用紅筆寫著：

媽媽：我覺得這個世界一點(diǎn)意思也沒有，我去了!!!

楊蘇子忽然覺得天塌地陷，她拼命地?fù)u晃著幽兒，撕肝裂膽地大叫著，幽兒!幽兒!

祝幽兒一口氣吃掉了40片安定，在醫(yī)院搶救洗胃總算救過來了。陽光透過窗棱照在病房里，把病房分割成一塊一塊的光暈，讓人覺得這里的世界有些支離破碎。楊蘇子扒在女兒的身邊喃喃道，幽兒，你要嚇?biāo)缷寢專阋獓標(biāo)缷寢?。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媽媽可怎么活呀!醒過來的幽兒臉色刷白，她那雙無神的大眼長時間地凝視著頭上方的吊瓶，仿佛看著輸液怎樣一滴一滴地流入她的血管，看累了就閉一會兒眼睛然后睜開再看，只是拒絕說話。整整兩天祝

幽兒都是這種狀態(tài)，任楊蘇子說什么她都充耳不聞。祝幽兒的主治醫(yī)生搖著頭對楊蘇子說，這個孩子的狀態(tài)還不好，還是要從精神上多疏導(dǎo)她。楊蘇子束手無策地說，我說什么她都不應(yīng)，我有什么辦法呢。

下午，楊蘇子的妹妹楊映子帶著一捧鮮花來看幽兒，漂亮的小姨美麗的鮮花，幽兒只是看了看小姨瞟了一眼花，然后任小姨說什么還是一聲不吭依然如故。

楊映子把楊蘇子拉到門口問，幽兒的事通知祝同慶了沒有?蘇子恨恨地說，沒有。要不是因?yàn)樗?，幽兒怎么會出這種事呢!映子說，我覺得應(yīng)該也通知一下祝同慶，幽兒畢竟也是他的女兒，他也有責(zé)任的。送走妹妹，楊蘇子回到病房，只見幽兒已經(jīng)自己坐了起來，她正把她小姨送來的鮮花一朵一朵地扯下來，然后一瓣一瓣地掰開，花瓣散落在床的四下，花汁把病房潔白的被單都染得五顏六色。

傍晚，楊蘇子去開水房打開水，回來時推開病房門看見一個男人正用熱毛巾給幽兒擦臉，幽兒順從地聽他擺布著，眼睛一刻也不離地看著他。楊蘇子看見此景，腿一軟，開水瓶差點(diǎn)拿不住了。祝同慶扭臉看見楊蘇子進(jìn)來，趕緊站了起來。僅僅幾個月沒見，祝同慶完全像變了一個人，以前高大挺拔的身材竟然佝僂了許多，欠打整的頭發(fā)竟然花白了不少，他面色灰暗眼睛發(fā)澀，說話的時候經(jīng)常眨巴發(fā)澀的眼睛。雖然還穿著過去的衣服，但因?yàn)橹魅说木衩婷膊患言顼@得灰蒙蒙的。過去那個襪子雪白、連襯衣都要燙的男人已經(jīng)變得委瑣不堪了。

祝同慶已經(jīng)為他的行為付出了沉重的代價(jià)。因?yàn)樗氖?，?shí)業(yè)公司把他調(diào)出機(jī)關(guān)發(fā)配到沿線的電視轉(zhuǎn)播站去了。楊家能通過關(guān)系把他弄進(jìn)實(shí)業(yè)公司，也就同樣能收拾他?？粗Ｍ瑧c如今這副灰頭土臉的模樣，楊蘇子開始心里有種解恨的感覺，但很快心里又有一種說不出的隱隱的痛。

祝同慶看見楊蘇子進(jìn)來趕緊站起來訕訕地說，映子給我打了電話，我才知道的。楊蘇子沒有理他，放下開水瓶倒了杯水然后徑直地走到幽兒面前對女兒說，把這藥吃了。幽兒看了她一眼，然后很順從地接過藥喝下。此時，楊蘇子和祝同慶都圍著女兒坐著，但三人都沒有說話，十分尷尬。楊蘇子發(fā)現(xiàn)幽兒的眼睛一直緊張地盯著她。于是，楊蘇子長長地嘆了口氣對女兒怨恨地說，幽兒，你還嫌你媽過得好?你這樣折磨你媽!幽兒聽了趕緊把蓋在身上的被單拼命地朝上拉，試圖蓋上自己的臉，祝同慶扭臉去看墻根的某一個角落，空氣又凝固了。

天漸漸黑透了，祝同慶打破了僵局說，蘇子，你累了兩天了，回去休息一下吧，今晚我來照顧幽兒。楊蘇子本想拒絕他，可又一想幽兒也是他的女兒憑什么他不該照顧女兒，如果不是他，幽兒還走不到今天這個地步呢!想到這里恨得牙根又癢癢了起來。的確，這兩天楊蘇子心焦力瘁低血糖都犯了，既然有祝同慶來照顧幽兒自己就回去休息一下也好。想到這里楊蘇子嘆了口氣，起身回家了。

一連幾天，都是祝同慶晚上趕來照顧幽兒，有了祝同慶替手楊蘇子覺得輕松許多。同時，自從祝同慶來照顧幽兒，幽兒的情緒明顯地好多了，身體恢復(fù)得也很快。出院的那天，幽兒一手拉著父親一手拉著母親走下樓。一家三口在醫(yī)院大門口分手時，楊蘇子感情很復(fù)雜地看了看祝同慶，只見他眼睛布滿了血絲，眼睛一直看著女兒。而幽兒也依依不舍地看著父親，眼神里充滿了對父親的無限眷念。楊蘇子悲哀地想，這是曾經(jīng)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呀，而現(xiàn)在卻成了這樣。

回到家里，幽兒又鉆進(jìn)自己的房間里去了，客廳里只有楊蘇子一個人。楊蘇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疲憊得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爭。

夜里，楊蘇子睡不著，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祝同慶和女兒那依依不舍的眼睛。好不容易睡著了，夢見祝同慶笑嘻嘻地站到她跟前叫著，蘇子別睡了，走，帶女兒吃飯去!楊蘇子詫異地說，你不是有別的女人咱們分手了嗎?祝同慶不以為然地說，你又庸人自擾了，我怎么會舍得這個家舍得你和女兒呢?楊蘇子如卸重負(fù)地說，哦，原來是我做了個噩夢呀!

半夜，楊蘇子從夢中驚醒，她忽然覺得床前站了個人，她嚇得毛骨悚然大聲喊，誰?你是誰?那人動也不動。楊蘇子摸索著把燈打開一看，原來站在床前的竟然是自己的女兒祝幽兒。只見幽兒穿著睡衣披頭散發(fā)地站在母親的床前，楊蘇子大驚失色地說，幽兒，你半夜三更地站在這里想嚇?biāo)缷寢屟?

幽兒雙眼迷離地說，媽媽，為什么爸爸不能回家呀?這時楊蘇子有些怨氣地說，你這個孩子怎么一根筋呀!不是跟你說過了嗎，爸爸媽媽離婚了他有了新家怎么能再回這個家呢。你怎么就跳不出這個圈子呀!

五

然而，祝幽兒就真的很難跳出這個圈子。從醫(yī)院回來后她拒絕上學(xué)，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楊蘇子覺得她的目光變得迷迷離離的，你跟她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神總是飄到別處，精神總是不能集中。

妹妹映子的女兒莎莎跟幽兒相差一歲，過去兩姊妹總在一起玩關(guān)系挺不錯的。莎莎跟她母親性格差不多活潑開朗而且還伶牙俐齒。映子對莎莎說，幽兒姐姐因?yàn)楦改鸽x婚了心里不快樂，女兒你沒事的時候多找幽兒姐姐玩，陪幽兒姐姐散散心?？墒怯膬焊煌媪艘淮尉驮俨豢细チ?。那天開始的時候兩人還一起高高興興地看了場電影，只是出來的時候幽兒看見莎莎穿了雙漂亮的耐克運(yùn)動鞋隨口說了句，這鞋的款式還不錯。莎莎很高興地告訴幽兒說，這鞋是她過生日的時候她爸爸送給她的，幽兒聽了當(dāng)時臉色就不好。本來兩人約好第二天還要出去玩的，可第二天莎莎再去找幽兒時，莎莎明明聽見幽兒在家，可莎莎敲破了門幽兒就是不開。莎莎氣得哭著去找大姨媽，再也不愿主動找幽兒姐姐玩了。

楊蘇子回去時，幽兒正把玩著幾張大頭貼，這是去年幽兒過生日時候，他們一家三口上街陪幽兒一起照的，一共好些張。有幽兒夸張地張大嘴扮怪相的，還有幽兒和父母頭貼著頭照的。大頭貼的人物都有些變形，照出來的人都跟卡通人物差不多。大頭貼拿回來后幽兒到處貼，祝同慶的手機(jī)上、楊蘇子的手機(jī)上以及家里的冰箱上大衣柜上都貼?？墒谴箢^貼上幽兒那快樂的表情現(xiàn)在再很難看見了。

楊蘇子輕言細(xì)語地問幽兒，為什么不給莎莎妹妹開門，不想跟莎莎玩了嗎?幽兒冷漠地說，我不想跟她玩了，他爸爸在身邊而我的爸爸在別處。她有爸爸送生日禮物，而我生日的時候爸爸和媽媽離婚了，她在嘲笑我!楊蘇子開導(dǎo)她說，幽兒，你太敏感了。莎莎是你妹妹，她怎么會嘲笑你呢?幽兒低頭不說話了，不知什么時候早把手里拿著的大頭貼撕得粉碎。楊蘇子看了覺得女兒很郁悶就耐心地勸導(dǎo)他說，幽兒，你不能這樣下去，這樣下去會沒有朋友的。父母雖然離婚了，可是對于你來說父親仍然是父親，母親仍然是母親。你不必為此而自卑。媽媽希望你能快樂地成長。幽兒聽到這里，忽然把手中撕碎的大頭貼碎片朝空中一撒，五顏六色的紙屑立刻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落下來，有的落在她和母親的身上，有的落在她和母親的頭上。望著兩人身上披掛的紙屑，幽兒拍著手快樂地笑了，楊蘇子覺得這笑很疹人。她的女兒

到底怎么了?

楊蘇子帶幽兒去了趟安定醫(yī)院。醫(yī)生仔細(xì)問了幽兒一些問題，對楊蘇子說，這孩子已經(jīng)患上了較重的精神憂郁癥，只有慢慢地調(diào)理，別讓她再受刺激。醫(yī)生嘆了口氣說，現(xiàn)在的獨(dú)生子女因?yàn)榻逃铜h(huán)境的影響都很脆弱，往往受一點(diǎn)挫折都會出現(xiàn)心理疾病。比如高考的壓力、家庭的解體、早戀等等問題，讓許多孩子或多或少都患上了心理疾病，當(dāng)家長的一定不能急。楊蘇子聽了醫(yī)生的話真的有點(diǎn)欲哭無淚，再看幽兒那飄飄的眼神恨不得連死的心都有了。

楊蘇子決定給幽兒休學(xué)一年，以幽兒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根本無法繼續(xù)學(xué)習(xí)。

可現(xiàn)實(shí)中不管楊蘇子怎么樣對幽兒好，幽兒仿佛總感覺不到似的，她總是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讓任何人走進(jìn)她的心靈，神經(jīng)脆弱得像一只極薄的玻璃瓶，讓人不敢碰。她似乎下決心要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連跟母親也很少主動說話。每天吃飯的時候她總是把東西拿到自己的房間去吃。如果你一定要她在外邊吃飯，那么她就呆呆地坐在那里你說讓她吃什么菜她就夾什么菜。楊蘇子雖然心里很急，但還是很耐心細(xì)致地照顧她，她知道女兒的精神狀態(tài)需要調(diào)理，需要時間，她相信通過自己的經(jīng)心照顧和耐心開導(dǎo)，女兒一定會慢慢地從這種狀態(tài)中走出來的。

每天下班楊蘇子總是在菜市場轉(zhuǎn)悠，只要有時令菜不管多貴楊蘇子都趕緊買回來做給女兒吃。鱔魚新下來貴得讓人咋舌，但楊蘇子碰上了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她記得幽兒小的時候是極喜歡吃鱔魚的。為了讓幽兒的身體好起來，楊蘇子覺得付出什么樣的代價(jià)都值得。

過去祝同慶在家的時候楊蘇子從來沒有弄過鱔魚這類東西，都是祝同慶做，她們娘倆吃?，F(xiàn)在沒有指望了，為了女兒，楊蘇子只有硬著頭皮自己上陣。她又剁又洗地忙了一上午，一不小心鱔魚骨刺還把她的手指給劃破了一條很深的口。沒有辦法，楊蘇子只有把手指對著自來水龍頭拼命地沖，然后灑上鹽，忍著疼堅(jiān)持著把鱔魚燒好，才找創(chuàng)可貼把傷口給裹住。燒好魚端上桌，楊蘇子連忙喚幽兒出來吃飯，幽兒磨磨蹭蹭地走出來，木然地坐在餐桌前。楊蘇子對女兒說，幽兒，有你最喜歡吃的魚。因?yàn)槊簹庠钌线€燒著湯，她一邊提醒女兒快吃一邊進(jìn)廚房去守著湯。等楊蘇子從廚房端出湯來時，發(fā)現(xiàn)桌子上的鱔魚忽然不見了。楊蘇子不相信幽兒在她進(jìn)廚房的這一會兒工夫就能把一盤鱔魚吃得干干凈凈，于是，問幽兒，燒鱔魚呢?幽兒扭臉看了看母親很冷漠地說，我把它倒進(jìn)廁所了。

為什么?楊蘇子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問。

因?yàn)楝F(xiàn)在我不喜歡吃鱔魚了!

那你就把它倒到廁所里去嗎?

祝幽兒扭臉看著另外一個方向不說話了。

這時，楊蘇子覺得食指上的傷口隔著創(chuàng)可貼突突地跳著疼。楊蘇子覺得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了，幽兒你這樣做是為什么?你知道為了給你補(bǔ)充營養(yǎng)，媽媽每天動腦筋想花樣給你做飯吃，鱔魚剛上市媽媽不顧那么貴的價(jià)格買回來燒給你吃，而我自己連嘗都舍不得嘗一口。可你一聲不吭地就把燒鱔魚倒進(jìn)廁所了，你知道媽媽的感受嗎?祝幽兒，媽媽沒有對不起你，我不欠你的也不該你的。你怎么能這樣對我呢?楊蘇子越說越激動眼淚都滾出來了。而祝幽兒低著頭玩著自己的手指頭一聲不吭，任憑楊蘇子說什么也不吭聲。

楊蘇子哭了，她特別的傷心。就是跟祝同慶離婚也沒有讓她這樣傷心，跟祝同慶離婚是感情的失敗，而女兒的舉止是讓她痛徹心脾。她想不通，她和祝同慶離婚這件事百分之百是祝同慶的錯誤，可是老天爺為什么卻來懲罰她呢?

六

第二天，楊蘇子低血糖犯了，她心力交瘁地躺在床上起不來了。楊映子來看姐姐。祝幽兒開門后低聲喊了一聲，小姨，然后就鉆進(jìn)自己的屋里再也不出來了。

楊映子一向比姐姐活得瀟灑。小的時候就因?yàn)殚L得漂亮，母親喜歡，好吃的好穿的都先盡著她來，后來上學(xué)也爭氣考上大學(xué)，當(dāng)了公務(wù)員。老公是母親看中的，家境也好本人條件也好，反正一句話，上帝總是眷顧著她呢。楊映子比楊蘇子要有心計(jì)得多，而且對老公也很有招術(shù)。楊映子對姐姐說，男人是風(fēng)箏女人是線，女人放一放要扽一扽，知道飛到哪里總在手上掌握著。過去楊蘇子聽了這番話總是不以為然，現(xiàn)在想想映子的話不是沒有道理，自己要是像映子那樣早點(diǎn)掌控著祝同慶，知道他的行蹤，也不至于自己的丈夫跟別的女人生下孩子都滿地跑了自己還蒙在鼓里。

楊蘇子看見妹妹來了禁不住流下眼淚說，映子，我也不知道上輩子造的什么孽呀，老天這輩子來懲罰我。祝同慶背叛我我認(rèn)了，可是自己的女兒也這樣折磨我我真受不了呀。本來我下半輩子就指望她了，看來我誰也指望不上了。

映子看見姐姐面色憔悴地躺在床上，說，姐，你也是的。干嘛自己折磨自己呀，既然幽兒這樣喜歡她爸爸，總覺得是你拆散了這個家，你干脆就讓她跟她爸爸生活一段時間。這樣也許她會清醒些。再說孩子也不是你一個人的孩子，既然幽兒也是他的孩子那么他祝同慶同樣也有教育和撫養(yǎng)的責(zé)任。楊蘇子覺得映子說得也不無道理，只是把幽兒放在他那里她有些不放心。映子看出姐姐的想法就說，姐，你想，祝同慶那邊又有了女人又有了孩子，讓幽兒到他們那邊去體驗(yàn)體驗(yàn)就知道誰對她好了，也許再回來反而會醒悟過來的。楊蘇子聽了妹妹的話雖長吁短嘆了一會兒，心里卻聽進(jìn)去了。映子看姐姐心結(jié)解開了許多，說起話來也就隨便了許多。

映子有幾分譏諷地笑著說，中國文字好幾千，你說幽兒叫個什么名字不好，偏偏叫個幽兒。新華字典里，幽字，有五種解釋，最主要的意思就是幽禁，把自己關(guān)起來不跟外人接觸，或是隱藏不公開。楊蘇子聽了妹妹的話解釋說，其實(shí)剛起名字的時候是“優(yōu)”字，后來想著曲徑通幽的成語，就選了這個字。映子說，名字這個東西怎么能隨便呢……姐妹倆東扯西拉地聊了些別的事，映子無非是為姐姐寬寬心。又坐了一會兒映子要走，楊蘇子說，都到吃中午飯的時候了。映子站起身說，不行，下午莎莎的鋼琴老師要來。走的時候她到幽兒的房間跟幽兒打了個招呼說，幽兒，我走了。有時間我讓莎莎妹妹找你玩，別老一個人悶在屋里。幽兒低著頭應(yīng)了一聲。映子像一陣風(fēng)一樣走了，屋里又恢復(fù)了平靜。楊蘇子躺在床上想映子讓幽兒去祝同慶那里去住一陣的話，還是下不了決心。

是夜，楊蘇子被一陣陣?yán)茁暯o驚醒，六月的江城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梅雨。今年的雨水格外的大，而且暴雨居多，雷聲后往往是瓢潑大雨下得驚心動魄。楊蘇子被雷聲驚醒后驚恐地看到窗外刺眼的閃電交錯閃爍，緊接著就是“咔咔”的巨雷聲震聾發(fā)聵。楊蘇子嚇得一哆嗦，整個身子縮成一團(tuán)。過去每當(dāng)這樣的夜晚祝同慶總是把她緊緊地抱著，而現(xiàn)在楊蘇子才感到離開祝同慶自己是多么的脆弱。這時她忽然想起女兒，這樣的雨夜女兒會不會也害怕呢。想到這，她趕緊一骨碌地從床上爬起來，去看女兒。

推開女兒的房間，楊蘇子一看床上竟然沒有人，她嚇出了一身冷汗大聲喊著，幽兒，幽兒。忽然天上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是巨大的雷聲，楊蘇子忽然聽見一聲尖叫，扭臉一看，是

幽兒披頭散發(fā)渾身發(fā)抖地龜縮在墻角，她緊緊地捂著耳朵不斷地發(fā)出尖叫。楊蘇子趕緊上前抱住她，輕輕地拍著她安慰著她說，幽兒，別怕，有媽媽在這呢。

窗外電閃雷鳴大雨如注，老天仿佛要把這個世界攪個天翻地覆，在這個恐怖的夜晚母女倆緊緊地抱在一起抵御著大自然的恐懼。幽兒把頭埋在母親的懷抱里，像一只剛出殼的雞雛嘴里喃喃自語著，楊蘇子無限憐愛地?fù)е畠?，女兒的頭頂著她的頜，楊蘇子忽然覺得母親是這個世界上最勇敢的人，因?yàn)橛袃号枰齺肀Ｗo(hù)。想到這里楊蘇子低頭吻了吻女兒，當(dāng)她吻女兒的時候竟聽到了女兒一直喃喃自語的話是，爸爸，爸爸你快回家呀!我害怕……楊蘇子一下子涼到心底，她知道在女兒心里始終無法忘記她的父親。

思前想后，楊蘇子終于給祝同慶打了個電話。祝同慶聽見楊蘇子跟他打電話開始很緊張以為幽兒又出什么事了。楊蘇子說，幽兒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很不好……，說到這里，楊蘇子忽然有無限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頭，嗓子哽咽竟有些說不下去了。她捂著嘴巴努力鎮(zhèn)定了半天的情緒后才說，我想讓她到你那里住兩天換換環(huán)境，也許對她更好些。祝同慶聽了楊蘇子的話停了片刻，然后才回答說，我那里的條件很差，不知她習(xí)慣不習(xí)慣。楊蘇子以為他在推辭就說，不管我們倆怎么樣可她還是你的女兒。如果不是你，她還成不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說到這里楊蘇子忍不住終于落淚了。過去那么幸福的一個家那么聰明的一個女兒現(xiàn)在竟成了這個樣子，想到這里，楊蘇子恨不得狠狠摑祝同慶一個嘴巴。

電話那邊祝同慶低聲說，知道了，明天我就去接她。如果沒別的事我先掛了。

楊蘇子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打開大門家里黑通通的。天已經(jīng)黑了，可是幽兒在家竟然連燈都沒開。真不知這個孩子整天想什么。楊蘇子打開客廳的燈，然后走進(jìn)幽兒的房間。

幽兒抱著一只玩具熊睡了。幽兒睡著的樣子依然如舊，翹翹的鼻頭，長長的眼際線，還有額頭的上那個美人旋，一切看起來還是那么清純可愛。楊蘇子真希望幽兒睜開眼睛看到她后仍像以前一樣撲到她身上，然后摟著她的脖子嗲嗲地喊她一聲，媽咪。想到這里，楊蘇子忍不住摸了摸女兒的額頭。

幽兒醒了，她迷迷瞪瞪地看著母親，把毛毛熊摟得更緊。楊蘇子從女兒的目光中看到了戒備。于是她嘆了口氣說，幽兒，你不是想你爸爸了嗎?他明天要來接你過去住幾天。幽兒睜大眼睛不相信地問，真的嗎?真的爸爸要來接我嗎?楊蘇子撫摩著女兒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時楊蘇子在幽兒的眼睛里看到了異樣的欣喜。很長時間女兒的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了這種目光。

第二天早晨楊蘇子起床，她吃驚地看見幽兒已經(jīng)穿戴整齊地坐在客廳里等她父親接她。幽兒自己收拾了背包，旁邊還放著毛毛熊?？磥硭呀?jīng)有些迫不及待了。楊蘇子心里忽然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感，她這個女兒怎么養(yǎng)得跟別人的女兒不一樣，她跟父親的情感要比跟母親的情感好許多倍。

祝同慶是上午九點(diǎn)左右來接幽兒的，幽兒一看見他父親出現(xiàn)，立刻背著雙肩包抱著毛毛熊歡天喜地地跑下樓梯跟父親走了。臨走時還不忘記把門給媽媽關(guān)上。于是楊蘇子被女兒“留”在家里，只能偷偷地站在窗簾后看著他們父女倆漸漸遠(yuǎn)遠(yuǎn)離去的背影。楊蘇子忽然有一種被掏空了的感覺。

七

女兒走了，屋里空蕩蕩的只剩下楊蘇子一個人，楊蘇子覺得自己已經(jīng)成了空殼。

映子給她打電話約她星期天出來吃吃飯喝喝茶。楊蘇子少氣無力地說，省省吧，我現(xiàn)在對什么都沒有興趣。映子說，你這個人怎么那么想不開，生命只是個過程，你要珍惜這個過程，要快樂。要快樂地活著。放下電話楊蘇子心里好笑，映子又成了哲學(xué)家了。

很久沒有照鏡子了，楊蘇子在鏡中看了看自己，一個面色憔悴眼睛無神的女人，在鏡中楊蘇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鼻翼兩邊各出現(xiàn)了一條淺淺的紋，把她的嘴角給朝下拉了拉。楊蘇子記得有本美容雜志上說，女人最先老的就是鼻翼線。楊蘇子忽然恐慌起來，自己已經(jīng)開始老了。

星期天一大早映子果然如約來了。她穿著一件漂亮的旗袍裙，戴著一頂寬沿的麻制草帽，腰里還系著一條蝴蝶結(jié)，一副風(fēng)姿綽約的派頭。跟楊蘇子頭沒有梳臉黃黃的、身著一件舊衣改成的睡袍的形象形成了天壤之別。

楊蘇子問，你打扮這么漂亮干什么去?映子說，我每天都打扮這么漂亮。就是在家我也要打扮得賞心悅目對得起自己。楊蘇子嘆了口氣說，我現(xiàn)在可是沒有這個心情這個精力了。映子反問，你為什么沒有這個心情，現(xiàn)在你是最自由最輕松的時刻。你干嘛把自己弄得跟棄婦一樣，你再這樣下去就完了。走，我?guī)闳ヒ娨粋€人。

什么人?楊蘇子警惕地問，

映子不吭聲，她噼里啪啦地把楊蘇子的柜門拉開為姐姐找衣服，她拿出一件牙白色半截鏤花的連衣裙在自己身上比劃著說，好漂亮的衣服呀!怎么沒見你穿過呀!楊蘇子一看，這件衣服是前年祝同慶去香港出差花一千多港幣給買她的，她一直沒有舍得怎么穿。睹物思情，楊蘇子嘆了一口氣說，如今這種衣服已經(jīng)穿不出去了。

為什么不能穿?映子不以為然地說，你今天就穿!說著就把衣服拿出來丟給楊蘇子。楊蘇子哀求地說，實(shí)在不想穿，重新把衣服又掛進(jìn)衣柜。映子一邊搖著頭一邊又在柜子里翻騰著，她拿出一件雪青色繡花上衣咂著嘴說，你可真能存貨，平時不穿這柜子里竟藏了這么多好衣服。楊蘇子一看這件衣服是去年她生日時祝同慶送給她的生日禮物。祝同慶說，雪青色最配楊蘇子白皙的皮膚。想到這里楊蘇子心里一酸連忙說，不穿這件，現(xiàn)在臉色太差了穿不出去。映子又挑了幾件衣服，楊蘇子一看像樣的衣服都是過去祝同慶給她買的，她現(xiàn)在實(shí)在沒有心情穿。床上已經(jīng)亂七八糟堆滿了衣服。映子有些賭氣地說，這件不穿那件不穿，你就穿大褲衩子小背心出門算啦!楊蘇子一看滿床的衣服也有些煩了反問，映子，你今天到底要帶我見什么人呀?管我穿什么干嘛呀!

映子又哄著她說，不見什么人，帶你出去散散心，怕你在家里憋出病了。楊蘇子一聽覺得妹妹是一番好意，就妥協(xié)地說，好好，你說穿什么我穿什么好不好。結(jié)果映子從衣柜里拿出一件白色的上衣和一條米色的裙子讓蘇子換上。映子原本就很會打扮，她三下兩下地給蘇子把凌亂的頭發(fā)盤上了，然后又給蘇子抹了些腮紅，再照鏡子，楊蘇子覺得自己都不認(rèn)識自己了。映子得意地說，到底是我楊映子的姐姐!

姐妹倆裝扮好后，一起出了門。映子帶蘇子到了碎藍(lán)咖啡屋，下午的時分咖啡館里人不多，暖色的卷花窗簾半掩著高大的玻璃窗，咖啡屋里的燈光很柔和，很適合人們坐著喝咖啡聊天談話。楊蘇子不知道映子怎么會有這樣的雅興來咖啡屋閑聊。

姐妹倆坐下，都要了咖啡。映子用攪勺漫不經(jīng)心地?cái)囍Х妊劬s朝大門望著。忽然她眼睛一亮，站起來高揚(yáng)著手招呼著，哎哎!彭老師，在這里。

楊蘇子不知道映子跟誰打招呼就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個中年男人微笑地朝她們倆走來。映子很熱情地介紹說，這是彭老師，這是我姐姐楊蘇子。于是，兩人互相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

時，楊蘇子忽然明白了映子的用意，臉色有些發(fā)窘，幸虧咖啡屋的光線很曖昧，不易讓對方發(fā)現(xiàn)臉色的變化，楊蘇子這才明白咖啡屋光線的好處。

彭老師約有五十出頭，頭發(fā)略有些花白，五官很端正。只是他的兩顆門牙稍有些外露，即使是閉著嘴那兩顆牙也常常不甘寂寞地搭在下唇上，給人的感覺像總在含笑著，讓楊蘇子想起了電視動漫片中的土撥鼠。

彭老師不喜歡喝咖啡要了一杯鐵觀音。映子介紹說，彭老師是省重點(diǎn)中學(xué)教數(shù)學(xué)的特級教師，可謂是桃李滿天下。每年省奧賽得大獎的學(xué)生中總有他的學(xué)生。彭老師的襯衣很干凈頭發(fā)也很整齊說話很文雅咬文嚼字的。一個溫文爾雅的男人。

三個人在映子的引導(dǎo)下不斷東扯西拉，都是中年人，閱歷資歷都很豐富，這種會面倒也不覺得怎樣尷尬。大家坐了有一個鐘頭，彭老師說晚上有輔導(dǎo)課，要回去備課，大家就散了。

彭老師走后，映子問姐姐對彭老師的感覺怎么樣?彭老師是特級教師在學(xué)校很有名氣。他妻子去年得病死了，一個兒子也考上托福到美國念書去了?，F(xiàn)在家中就他一個人。重點(diǎn)中學(xué)老師的收入高，每月光在家里開輔導(dǎo)班都是幾千的收入，比大學(xué)教授的收入都高。這么好的條件真是打了燈籠也難找。楊蘇子說，再好的條件怎么樣，我現(xiàn)在哪有心情談這個!我這輩子不再想這件事了。映子提高聲調(diào)勸姐姐說，為什么沒有心情談這個?難道你還在想祝同慶?

楊蘇子趕緊剖白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映子說，姐，你別傻了。你也要為自己下半輩子打算打算。孩子終究是要離開你的，你以后怎么辦?像彭老師這樣好的條件多少女人都盯著呢，雖說比你大幾歲，可你也不年輕了，千萬別錯過了，不是自家姐姐我費(fèi)那么大的心思?一番苦口婆心把楊蘇子說得一時也無話可說。

過了兩天，映子給楊蘇子打電話，說彭老師對她印象很好，愿意跟她繼續(xù)接觸。然后一再警告楊蘇子對別人要熱情點(diǎn)，別三心二意的，失去這個機(jī)會就很難再有這么好的條件了。放下電話楊蘇子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怎么也記不起彭老師的模樣，倒是那兩顆土撥鼠樣的牙齒挺醒目地在眼前閃過!楊蘇子覺得自己這種狀態(tài)怎么能再開始一段新戀情呢?

說起跟彭老師交往的事，楊蘇子首先就想到女兒，總覺得有心理負(fù)擔(dān)。楊蘇子忐忑不安地想，女兒能接受彭老師嗎?這件事讓楊蘇子覺得特別對不起女兒。

幽兒到她爸爸那里已經(jīng)兩個星期了，也不知道在那里過得怎么樣。她想給祝同慶打個電話問問情況，但她還是克制住了，因?yàn)槊看嗡牭阶Ｍ瑧c的聲音都特別的痛苦，仿佛那曾經(jīng)是她靈魂的一縷被人牽走了。她想，祝同慶畢竟是幽兒的親爹，他那么疼女兒不會有事的。她心里安慰自己說。可是，幽兒已經(jīng)走了兩個星期了，竟連一次電話也沒想著給她打。楊蘇子悲哀地想，看來她真的不需要她了。

楊蘇子硬著頭皮開始了一段中年人的感情，就像一個蹩腳的演員老是進(jìn)入不了角色。好在中年人的感情，不是春天的雨來得咋咋呼呼不管不顧，淋得劈頭蓋腦，不計(jì)后果，倒像小橋流水涓涓溪流，來時輕輕淡淡，去時波瀾不驚。

兩人在一起約著喝了幾次茶，彭老師就邀楊蘇子到他家去做客，楊蘇子雖然不是很情愿去，但這么大年齡了總不能跟年輕人一樣整天在外邊軋馬路泡茶館吧。

彭老師住的是兩室一廳，屋里干凈整潔，就連報(bào)紙都疊得整整齊齊，一看就是一個生活很有秩序的人。彭老師熱情的樣子有些羞澀，他帶著楊蘇子在兩間房子里參觀著，客氣得仿佛手足無措。楊蘇子看見他書房的書柜子上放著一個男孩子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大海。一看就知道這是彭老師的兒子?？匆姉钐K子在看照片，彭老師趕緊介紹這是我兒子，在美國讀研。他一邊介紹著一邊搓著手說，雖然動作有些局促但說話的口氣很自豪。楊蘇子想起自己的女兒心里一沉。彭老師扶著書柜問，你是個什么?楊蘇子開始沒有回味過來，后來明白了他問的意思，說，我有一個女兒。彭老師很開心地說，那正好哇，我有一個兒子，你有一個女兒，多好哇!讀幾年級了?楊蘇子說，馬上讀高中了。彭老師很熱情地說，那好，我教高中，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問我。年輕人是談愛情，中年人是談生活。楊蘇子聽了心里一顫，但她不愿把女兒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告訴彭老師。

屋里盡管很干凈很整潔，但卻讓人覺得干凈整潔得像辦公室或單人宿舍，缺少生活的氣息。楊蘇子發(fā)現(xiàn)彭老師家的玻璃餐柜中放著許多種方便面，就知道彭老師平時的生活是多么簡單了。

果然，中午時分，嘭嘭嘭有人敲門，彭老師打開門是餐館送外賣的人，托著一個大白搪瓷盤送來了四個菜。彭老師付完賬解釋說，我平時一個人不大做飯。中午在學(xué)校食堂吃，晚上回來湊合一下。楊蘇子笑了笑沒有說話。吃飯的時候，彭老師很有興致地拿出一瓶紅酒征求楊蘇子意見說，喝點(diǎn)酒吧?楊蘇子趕緊說，我不會喝。其實(shí)跟祝同慶沒有離婚以前，只要是燒點(diǎn)好菜，祝同慶總是喜歡喝點(diǎn)酒，楊蘇子興致高的時候也跟著喝一點(diǎn)，她還是有些酒量的。彭老師見楊蘇子不喝酒有些掃興，也就不喝了。兩個人一邊吃著飯一邊聊著天，楊蘇子老覺得跟彭老師沒有什么話可說，吃完飯楊蘇子趕緊找了個理由早早告別了。

臨走時，彭老師非要送楊蘇子一盒雨前茶，楊蘇子推辭。彭老師說，這些都是學(xué)生家長送的，他一個人喝不完。

回到家里，楊蘇子懶懶地躺在床上，腦子里老是浮現(xiàn)彭老師的形象。她心里在勸自己，彭老師是個實(shí)在敦厚的男人，除了比自己大了點(diǎn)別的條件都不錯?？墒菞钐K子怎么也不能把自己跟這個人聯(lián)系起來。楊蘇子記起當(dāng)年跟祝同慶談戀愛時，兩人恨不得分分秒秒都在一一起。兩人在一起時總有說不完的趣話，那種愉悅的心情，讓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每個毛孔都舒張著。可是跟彭老師在一起她連一點(diǎn)心情也沒有，仿佛是跟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在一起，乏味，沒有激情。

天漸漸黑了，楊蘇子無精打采地躺在床，連電燈都懶得開。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連靈魂都是麻木的。

電話鈴響了，她歪著身子拿起了電話，懶懶地喂了一聲，沒想到對方竟然是彭老師。彭老師在電話里非常急迫地告訴楊蘇子，他今天下午拿給楊蘇子的不是雨前茶而是新茶，當(dāng)時他沒有注意，是后來清東西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的。他覺得非常抱歉，仿佛犯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錯誤，一個勁地跟楊蘇子檢討。楊蘇子聽了覺得很好笑，這算什么呀，以她楊蘇子喝茶的水平根本喝不出來雨前茶和新茶的區(qū)別。楊蘇子趕緊說不要緊，管它雨前茶還是新茶反正是茶就行了!那邊彭老師聽了更著急地說，那大不一樣，偷梁換柱的事是一個人的品質(zhì)問題。他恨不得現(xiàn)在就要過來給楊蘇子送真正的雨前茶。楊蘇子覺得彭老師這個人一點(diǎn)小事都很認(rèn)真，可見這個人的品質(zhì)了，于是對彭老師有了幾分好感。楊蘇子真誠地說，彭老師，真的沒什么，送禮物是一個人的心意，不管是什么東西只要是心意就行了。心到了禮也就到了。彭老師那邊還是不肯原諒自己。后來?xiàng)钐K子只好說等哪天下班有時間的時候拐到彭老師家去拿，這才算完。

第二天，楊蘇子還沒下班彭老師的電話就

來了，問楊蘇子今天有時間沒有，如果沒有時間他就送到醫(yī)院去，楊蘇子聽了只好說她下班直接過去。

考慮到彭老師不太會做飯，楊蘇子就先去菜場買了些菜，然后才去彭家。誰知敲開彭家門，彭老師竟然腰系圍裙已經(jīng)做好了一桌子菜。彭老師對楊蘇子說，我過去也學(xué)著做過幾天飯，因?yàn)榫鸵粋€人吃飯做了幾次又沒了興趣，你嘗嘗我的手藝如何。彭老師一邊解下圍裙一邊說。楊蘇子嘗了嘗彭老師做的菜真的還可以，忍不住贊美了幾句。彭老師很開心，說，小楊你太瘦了，一定要注意營養(yǎng)，吃飯的時候一直給楊蘇子夾菜。吃完飯，楊蘇子說，彭老師，你把毛衣脫了，我找兩根毛衣針幫你把袖子織一織。原來彭老師解圍裙的時候楊蘇子看見彭老師的毛衣袖子脫了線爛了邊。彭老師的臉有些微紅，他順從地脫下毛衣，找了兩根毛線針，然后坐在楊蘇子對面看著楊蘇子給他修補(bǔ)，兩個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

窗外，不知什么時候下了雨，打在雨棚上滴答滴答的，屋里暖色的燈光在雨夜里顯得格外的溫馨。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平靜地坐在一起，聽著窗外淅瀝淅瀝的雨聲。忽然彭老師對楊蘇子說，小楊，什么時候帶我見見你的女兒吧。楊蘇子知道彭老師想進(jìn)一步他們的關(guān)系。楊蘇子抬頭看了看彭老師遲疑地說，她最近身體不太好，性格也有些怪。彭老師聽了自信地說，我是老師，見過各式各樣的學(xué)生，我試著跟她溝通做朋友。楊蘇子聽了抬頭看了看彭老師，低聲說，謝謝你!只是我女兒現(xiàn)在在她父親那里。

彭老師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楊蘇子織毛活，兩人都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彭老師清了清嗓子終于表白地說，小楊，我們都是人到中年，我實(shí)話實(shí)說，我對你印象很好，不知道你對我的印象如何?楊蘇子低頭織著毛衣袖子嗯了一聲。彭老師顯得很興奮，他說，從見到你第一面起我就對你有好感，你給我的感覺文雅大方，特別有涵養(yǎng)，一看就是個知性女人。我想，我們都不年輕了……以后家里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氖戮蛣e客氣了。彭老師雖然沒有把話挑明但意思是再明確不過了，他迫切希望他們早點(diǎn)成事。楊蘇子臉上有些發(fā)紅，當(dāng)時沒有表態(tài)，等她收完袖口的最后幾針后，把衣服遞給彭老師時低聲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會考慮的。

楊蘇子要走的時候外邊還在淅瀝淅瀝地下著雨，彭老師關(guān)切地說，外邊還在下雨，要不你今晚別走了?說完自己的臉先紅了，趕緊解釋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有兩間房，我可以睡沙發(fā)的。

楊蘇子淡然一笑，拒絕了。

雨夜里，彭老師把楊蘇子送出去，又跑著幫她攔了出租車，楊蘇子還沒有進(jìn)家，彭老師的電話就打過來問，到家了沒有?楊蘇子一邊用鑰匙開著門一邊接著手機(jī)說，到家了到家了。好久沒有被男人這樣細(xì)心關(guān)懷著，楊蘇子心里感到很溫馨。

進(jìn)了屋，打開燈，楊蘇子忽然嚇得捂著嘴差點(diǎn)驚叫出聲來，原來是幽兒渾身濕淋淋地坐在客廳里。

幽兒?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也不開燈?楊蘇子趕緊去抓干毛巾給女兒擦頭擦臉。忽然幽兒扭過頭緊緊地抱著楊蘇子的腰說，媽媽，我以后再也不離開你了。楊蘇子一聽連忙問，你怎么這么晚回來，出什么事了嗎?不管楊蘇子再問什么，幽兒就是不回答。這時屋里的電話鈴響了，楊蘇子趕緊去接電話，電話是祝同慶打來的，他急促地問，幽兒回來了嗎?楊蘇子說，在這。祝同慶，你是怎么照顧女兒的?這么晚讓她一個女孩子自己回來?楊蘇子忽然有股火冒了出來。祝同慶聽說女兒已經(jīng)回到這邊時，如釋重負(fù)地說，她回去了我就放心了，真的沒什么事。說完就掛了電話。

放下電話，楊蘇子趕緊去給幽兒找干衣服讓她換，然后又沖了一杯熱牛奶遞給了她，幽兒沒有了出去前的別扭勁兒，順從地?fù)Q完衣服，喝了牛奶，然后像只貓兒溫順地依偎著母親的身邊。自從父母離婚后，幽兒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跟母親親昵過了。雨夜里楊蘇子摟著女兒慶幸地想，讓幽兒去她父親那里的目的成功了。現(xiàn)在她要好好調(diào)理女兒的精神，等她精神恢復(fù)正常了，再讓彭老師給她輔導(dǎo)輔導(dǎo)功課，再過兩年她能順利地考上大學(xué)了，她跟彭老師結(jié)婚，那么她楊蘇子晚年的幸福生活還是有希望的。

八

接下來的幾天，果然幽兒比平時溫順多了，不再跟母親鬧別扭，精神狀態(tài)也比過去好多了。每天楊蘇子下班的時候，幽兒會從房間里跑出來喊一聲媽媽，然后把母親手中的提袋接過來。楊蘇子想如果幽兒照此下去很快就會痊愈的。

這期間彭老師打過電話要求約會，楊蘇子都以要陪女兒給婉拒了。彭老師聽說楊蘇子的女兒回來了很熱心，給她準(zhǔn)備了一整套的復(fù)習(xí)資料，說隨時都可以來輔導(dǎo)她。楊蘇子知道像彭老師這樣的特級教師平時的輔導(dǎo)課一定安排得滿滿的，現(xiàn)在彭老師為了自己的女兒隨時都可以上門，可見他對自己是真心的。楊蘇子想，如果自己晚年能有彭老師這樣的人相伴也算是有著落了。于是彭老師再打電話時，楊蘇子決定這個星期六讓彭老師跟幽兒見一次面。

每個星期五醫(yī)務(wù)科的事相對少一些，下午另一個同事要開家長會先走了，剩楊蘇子一個人在辦公室里。忽然間有人推門進(jìn)來，楊蘇子抬頭看見一個高高大大的約有三十歲的女人進(jìn)來。她很職業(yè)問，你有什么事?

那女人問，你是楊蘇子楊姐嗎?楊蘇子一邊狐疑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邊趕緊在自己記憶的信息中搜索，自己認(rèn)識這個女人嗎?

那女人站在楊蘇子的對面低頭說，楊姐，我是阿羅。

阿羅!楊蘇子忽然明白了面前的這個阿羅就是祝同慶的二奶，闖入她們家的第三者。楊蘇子呼地站起來說，你出去，我不想見你。

阿羅落下眼淚哀求地說，楊姐，論理我是不該找你，可是我心中的苦悶沒人說，就想跟姐姐聊聊。你就是打我罵我我都情愿。楊蘇子看著阿羅可憐的表情心里出了一口長長的淤氣，無可奈何地說，你坐吧!

于是，阿羅一邊坐在楊蘇子對面的位置上，一邊從口袋里掏出紙巾呼哧呼哧地?cái)Q著自己的鼻子。楊蘇子仔細(xì)地看了看眼前的阿羅，阿羅的五官整個可以用一個大“字”來概括，大眼睛大嘴巴大臉盤高鼻子濃眉毛，一看就是一個北方人的身架，一個敢愛敢恨敢豁出去的主兒。兩個女人站一起，阿羅好比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而楊蘇子好比是一個盆景。

你找我有什么事說吧。楊蘇子一邊打量著阿羅，一邊把手中的筆，在幾個指頭間滑動著。她覺得這個年頭的人真的很有意思，第三者竟跑到前妻跟前來訴苦。

阿羅把手中的紙巾丟開，然后捋開自己的胳膊給楊蘇子看，一塊青一塊紫的。阿羅對楊蘇子說，這都是祝同慶打的!楊蘇子聽了阿羅的話大吃一驚，她跟祝同慶結(jié)婚十幾年祝同慶可沒有動過她一根指頭呀。

阿羅重新掏出一張新紙巾又開始擰自己的鼻子，一邊擰著鼻子一邊跟楊蘇子說著她跟祝同慶的相識。原來祝同慶經(jīng)常出差，常住阿羅工作的那個賓館，一來二去他們都跟他混熟了。阿羅是東北女人特別能喝酒，再后來祝同慶出去應(yīng)酬的時候就經(jīng)常帶著她去。結(jié)果阿羅把許多男人都放倒了，讓祝同慶的生意進(jìn)行得很順利。祝同慶為了感謝阿羅經(jīng)常送一些禮物給她，漸漸地阿羅就迷上祝同慶了。

有一次跟一個大客戶“血拼”的時候他們倆都喝多了，當(dāng)晚就睡在了一起。等阿羅早晨醒了的時候發(fā)現(xiàn)祝同慶不見了。而且自從那天起，祝同慶就從她們那里消失了。不久阿羅發(fā)現(xiàn)自己竟懷孕了，她非常高興，她覺得這下子祝同慶再也逃不掉了。她按著祝同慶留下的通信方式給祝同慶打電話，可是祝同慶只要一聽是她的聲音立刻掛了。阿羅是個執(zhí)著的人，她辭了工挺著大肚子到武漢發(fā)瘋地來找祝同慶，最后終于找到他。但任祝同慶怎么哀求她都不肯打掉肚子里的孩子。阿羅知道，她一打下孩子，就再也抓不住祝同慶了，他就會在她生活中徹底消失。于是阿羅不管不顧地把孩子生下來了。她的邏輯就是自己的幸福必須自己爭取。那段日子對祝同慶來說真是不堪回首，他要往返在兩個女人之間，要經(jīng)受雙重壓力，他都快崩潰了。

最后是阿羅終于按捺不住了，主動找楊蘇子捅破了窗戶紙。

說到這里，阿羅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你們離了婚，我以為我的幸福終于被自己爭取到了?？晌覜]想到，我的日子更難過了，過去祝同慶怕你們知道我們倆的事總是哄著我依著我，可當(dāng)你們真正離婚以后，祝同慶降職降薪被發(fā)配到郊區(qū)，我們的日子過得很苦。祝同慶完全變了一個人，他平時很少跟我說話，他說他好好的生活就是被我給毀了。我說我一個黃花大閨女你不招惹我我怎么會賴上你?阿羅說到這里又用紙巾使勁地?cái)Q了一下鼻子，她的鼻頭已經(jīng)讓她捏著發(fā)紅。她說，大姐我要知道跟他日子過成這樣打死我我也不來呀!可現(xiàn)在我有了孩子，我后悔也沒用呀!這是老天對我的報(bào)應(yīng)呀!說著阿羅嗚嗚地哭了起來。

楊蘇子起身給阿羅倒了杯水。阿羅抓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個底朝天繼續(xù)說，上個月祝同慶回來對我說幽兒要來住幾天。祝同慶指著我的鼻子對我說，如果你敢對我女兒不好，我決饒不了你。我說，就這么個破條件我能怎么樣?幽兒來了，祝同慶也有了笑臉，只要有空他就陪著她玩，他們出去踏青采花在家下棋猜謎，祝同慶變得法子哄著她高興。每天我要帶孩子要做飯，還不敢有不高興的臉色。

說到這里阿羅吸了一下鼻子手捏著衣角像祥林嫂一樣回憶著說，那天外邊下著雨，我在屋里剝豆兒，小寶子在我身邊玩豆子，祝同慶跟幽兒在一邊下跳棋。開始挺安靜的，我沒注意小寶子不知什么時候走了，他沿著家具摸到幽兒和祝同慶跟前，他大概好奇他爸爸和姐姐玩得很開心的棋子，就趁他們沒注意時抓走了一粒棋子。這時幽兒立刻尖叫起來，使勁把寶寶推到地上，寶子才一歲多站得還不是特別牢穩(wěn)，額頭撞到桌子角上，血立刻就流出來了，當(dāng)時我們都嚇呆了?？蓱z小寶子倒在地上哭著還一邊喊著，姐姐，姐姐!

我跑過去抱起寶子，一看傷口還不淺，就說，老祝，趕緊帶孩子上衛(wèi)生所包扎一下吧!祝同慶一句埋怨幽兒的話也沒說，穿上鞋抱著寶子趕緊朝衛(wèi)生所跑。這時，我看見幽兒面無表情地坐著在那里繼續(xù)擺棋子玩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我忍不住說，幽兒，寶子是你弟弟，他還小，你怎么能那么狠心。幽兒坐在那里連動都不動冷冷地說，他不是我弟弟，我沒有弟弟。

我覺得這個孩子太冷酷了，竟連一點(diǎn)自責(zé)的心都沒有，就氣惱地說，你承不承認(rèn)都沒用，小寶子跟你是同一個爸爸，他在你爸爸心中的地位跟你一樣，看你爸爸回來饒不饒你!我說完這番話看見幽兒的臉色變了，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嚶嚶地哭了。外邊雨越下越大，我不放心那父子倆就也出門攆到衛(wèi)生所去了。衛(wèi)生所里小寶子的頭縫了四針，哭得驚天動地，喊著要找我，我哭著抱過我的兒子，小寶子把他手里攥著的東西遞給我，我一看竟然是個跳棋子。就這么個東西害我兒子縫了四針。我把這個棋子使勁地摔在地上。祝同慶也心疼兒子，但他說，幽兒不是故意的。

等我們回到家里，幽兒竟然不在了，我嚇壞了，冒著雨夜里四處去找都沒見蹤影。我跟祝同慶說，你打個電話到她媽媽那里看她回去沒有。結(jié)果你們家沒人接電話。祝同慶急得終于變了臉，他使勁地掐著我的胳膊，惡狠狠地盯著我問，你說，你跟幽兒說什么了?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我，我沒有說什么。他不信，使勁地把我摔到地上說，我不信，如果你沒說什么，幽兒怎么會三更半夜地出走了。我倒在地上哭著說，祝同慶你打死我吧，我跟著你過這樣的日子，我也不想活了。小寶子也被我的哭聲驚醒了，也大哭起來。我趕緊抱著我兒子，我們娘倆一起哭，而祝同慶無動于衷只是一個人坐在那里使勁地吸著煙。

又過了一會兒，祝同慶扔掉煙頭又給你們家打了電話，聽說幽兒回去了臉上這才緩過來。大姐，我知道幽兒有個三長兩短我算是活不成了。在祝同慶心里還是你們那個家里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大姐，我心里也很苦，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我已經(jīng)都錯到這一步了，我沒有回頭的余地了。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連個說心里話的人都沒有，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的苦就是想跟你說一說，哪怕你罵我一頓打我一頓我的心里都是舒服的。如果有來世的話我絕不會再走這一步。

看著阿羅那張憔悴的臉，楊蘇子不知該對眼前這個女人可憐還是同情?？蓱z也罷同情也罷反正那一頁是翻過去的，已經(jīng)翻不回來了。她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九

楊蘇子知道幽兒從小就是一個很“獨(dú)”的孩子，記得幽兒小的時候，她同事有事臨時把孩子放到他們家里，這一天幽兒就不快活。她老問媽媽，這個小朋友為什么不回他自己的家呀!楊蘇子開玩笑說阿姨把這個小弟弟送給她做伴，以后幽兒要負(fù)責(zé)帶著這個弟弟。幽兒氣得哇哇亂哭，說如果媽媽留下別的小朋友她就離家出走?？上攵?，幽兒的排他情緒有多大。雖然她跟祝同慶離婚快一年了，可幽兒的精神始終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不愿接受，即使在祝同慶的這個新家里，幽兒仍然覺得父親是自己的，而對別的視而不顧。大概是阿羅的那句“他也是你爸爸的兒子，他在你爸爸心中的地位跟你一樣”的話刺激了她。她終于明白了她現(xiàn)在的父親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那個父親了，她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幽兒終于在這個事件中醒悟了。楊蘇子想到這里倒有點(diǎn)慶幸，看來這次讓幽兒到他父親那里住幾天是明智之舉，她終于知道了母親依舊是過去的母親而父親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的那個父親了。幽兒再回來時果然溫順多了，楊蘇子還明顯地感到她對她依戀起來。楊蘇子見幽兒一天一天地恢復(fù)正常，自己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明朗起來。

這個周末，楊蘇子決定把彭老師介紹給幽兒，一來讓他們增加了解，二來想讓彭老師給幽兒補(bǔ)補(bǔ)課。映子說得對，她不能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既然過去的一頁已經(jīng)翻過去了，她楊蘇子也要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星期天，彭老師早早地來了，楊蘇子開門，發(fā)現(xiàn)花香撲鼻，香水百合、勿忘我、玫瑰、紫羅蘭，五顏六色的花朵仿佛在擁抱著她。面前的彭老師臉刮得干干凈凈，一件杏色休閑服讓他顯得年輕了不少。第一次到楊蘇子家，彭老師特意買了個花籃，他知道任何時候給女人送花都是不落伍的。彭老師對楊蘇子很滿意，她文雅嫻靜，是彭老師喜歡的那種類型。盡管在這

個時代他們這個年齡的男人比女人選擇的余地更大，但能遇上像楊蘇子這樣可心滿意的女人也是很難的。彭老師很希望他們的事能加快步伐。彭老師知道他跟楊蘇子女兒的見面，就意味著他們的事差不多了。

楊蘇子把彭老師的花籃放在客廳的茶幾上，然后進(jìn)屋去叫女兒出來見彭老師。她心里在嘀咕，她還沒有跟幽兒明說過和彭老師的事，不知幽兒會怎樣反應(yīng)。

祝幽兒出來了。母親告訴她，這是彭老師。面前的彭老師微笑著，兩只手在前面互相搓著似乎要跟她握手。祝幽兒低聲叫了彭老師，然后又要進(jìn)屋。彭老師拿出一個小盒子笑著說，第一次見面，送給你一個小禮物，祝幽兒看了看母親遲疑了一下，她從紅光滿面的母親臉上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的關(guān)系。

祝幽兒還是接過了禮物，一看是個MP4。楊蘇子趕緊說，快謝謝彭老師吧，你不是早就想要MP4嘛。幽兒低聲謝過了彭老師，然后帶著禮物又進(jìn)了屋。楊蘇子請彭老師坐下喝茶，兩人在客廳里聊了會兒天?？熘形鐣r，楊蘇子說，你坐在這里看電視，我去燒飯。彭老師站起來要去幫忙，楊蘇子說，不用了，我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膳砝蠋焾?zhí)意要去剝蔥剝蒜的，楊蘇子也就讓他去了。兩人在廚房里聊著天做著飯，彭老師搭著下手，一會兒飯就做得了。

端菜上桌，喚幽兒出來吃飯，楊蘇子很久沒有這樣好的心情了。幽兒從屋里出來，情緒沒有異樣。飯桌上，七碗八碟地?cái)[得甚是好看。楊蘇子情緒很高地拿出藏了很多年的五糧液問彭老師，喝點(diǎn)酒怎么樣?彭老師興趣盎然地說，行!這么多好菜，得喝點(diǎn)酒。

酒是陳年的好酒，醇香醉人，楊蘇子給彭老師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兩人舉杯也不說為什么互相碰了一下，就都倒進(jìn)嘴里了。楊蘇子喝到嘴里頓覺得滿口生津，再看彭老師紅光滿面也喝得情緒飽滿。

飯桌上彭老師一邊吃著喝著一邊問幽兒學(xué)習(xí)方面的事，問她們數(shù)學(xué)學(xué)到哪里了，什么難點(diǎn)?看得出來彭老師刻意去接近幽兒。幽兒盡管話不多但還是有禮貌地有問有答。楊蘇子心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張的心情松弛了下來。她聽著兩人的對話想，這跟所有溫馨的三口之家有什么區(qū)別?她的新的正常的生活又要開始了。

彭老師下午還有輔導(dǎo)課，吃完飯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因?yàn)槭桥砝蠋煹谝淮紊祥T，楊蘇子一直把彭老師送下了樓。在樓道里分手時，彭老師忽然握了握楊蘇子的手說，謝謝你小楊，讓我又有了家的感覺。這是楊蘇子第一次和彭老師的肌膚相親，楊蘇子的臉忽然有些紅了，她抽出手來低聲說，沒事常來。彭老師小聲說，我會的!

楊蘇子送走彭老師心情特別的好，她小聲哼著歌兒上了樓。

開門進(jìn)屋，她一眼看見幽兒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四處扔的都是殘花斷枝。楊蘇子吃驚地上前說，幽兒你這是干什么?幽兒的眼神又恢復(fù)了往日的陰沉，一句話沒說，拍了拍身上散落的花瓣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然后把門重重的一關(guān)，把母親關(guān)在了門外。

楊蘇子想了想，還是硬著頭皮走到女兒房間，幽兒正拿著支筆在一張紙上亂涂亂畫，楊蘇子小心地坐在女兒身邊低聲下氣地問，幽兒你怎么啦?你不喜歡彭老師嗎?幽兒冷笑了一下，幽幽地看了母親一眼，那眼神讓楊蘇子有點(diǎn)不寒而栗。

楊蘇子硬著頭皮繼續(xù)說，彭老師人挺好的，脾氣也好。他挺喜歡你的，他說要把你當(dāng)親生女兒一樣對待，他以后還能輔導(dǎo)你的功課。楊蘇子正小心地絮絮叨叨地做著工作，忽然，幽兒煩躁地大叫一聲，你出去，我不想聽!然后用手捂著耳朵大聲喊道，你如果讓這個人進(jìn)家，我就離家出走!

楊蘇子見女兒情緒這樣強(qiáng)烈，只好出了她的房間，無可奈何地長長嘆了口氣。

這天晚上，母女倆大概都沒睡好，楊蘇子的眼前總浮現(xiàn)著女兒那幽幽的眼神，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么辦!而這一晚上幽兒一趟趟地跑出來不知干什么，楊蘇子覺得自己沒有精力去管她了。

早晨，楊蘇子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里看見一個面目憔悴眼睛浮腫的自己。楊蘇子悲哀地想，自己的前世一定是欠這個女兒的。

楊蘇子推門去看女兒，屋里一股酒味。女兒還在熟睡，忽然楊蘇子感覺不對。桌子上放著各式各樣的藥瓶子，祝幽兒竟然就著昨天喝剩下的半瓶五糧液，把家里十幾種不同藥性的藥片一古腦地都倒進(jìn)自己的肚子里。

你們都拋棄了我，我去了。

楊蘇子頹然地坐在地上。

醫(yī)院里，醫(yī)生正緊張地給幽兒洗著胃，楊蘇子呆呆地坐在搶救室外的長椅上。她已經(jīng)沒有了上次的緊張和上次的恐懼，只覺得腦子是麻木的。彭老師也趕來了，他跑前跑后地給楊蘇子幫忙，并不斷地安慰著楊蘇子。

很快，祝同慶也來了，這次女兒一出事楊蘇子馬上就給他打了電話，女兒傷透了她的心?，F(xiàn)在楊蘇子的想法跟上次不一樣了。既然女兒是他們共同的，祝同慶也要承擔(dān)責(zé)任。

祝同慶看見了彭老師，又看了看楊蘇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病房里還在搶救，祝同慶跟楊蘇子在病房的走廊上焦急地等待著，彭老師看見祝同慶來了，知趣地對楊蘇子說，他還有課先走了，如果有事叫他。臨走時，他還跟祝同慶點(diǎn)了點(diǎn)頭。而祝同慶面無表情地一直望著他的背影消失。

病房外大樹上的蟬兒有一陣沒一陣聒噪地叫著。祝同慶終于走到楊蘇子跟前有幾分責(zé)怪地說，楊蘇子，我是實(shí)在沒有辦法才走到這一步的，你何苦這么快也走這一步呢!幽兒她怎么受得了!祝同慶的話把楊蘇子從混沌的狀態(tài)中弄醒過來，她用怪怪的眼神看著他，忽然大笑了起來，她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把祝同慶笑得渾身發(fā)怵。

楊蘇子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太可笑了，整件事情的責(zé)任倒成了她了，這真是強(qiáng)盜的邏輯。楊蘇子剛想反駁他，醫(yī)生打開門出來說，你們可以進(jìn)去了，孩子醒了。

兩人沖進(jìn)搶救室，女兒終于醒了，看見他們兩人都在跟前嚶嚶地哭了。祝同慶和楊蘇子一人拉著祝幽兒的一只手，三個人的心里都不好受。

十

幽兒終于出院了。這次幽兒回家，楊蘇子并沒有像上次那么期待那么輕松。因?yàn)樗裏o法預(yù)料幽兒以后還會發(fā)生什么。

這次幽兒回家，母女倆在一起說話很少，因?yàn)閮蓚€人的心里都有深深的傷痕。特別是幽兒，總是躲著母親，母親在家的時候她甚至很少上客廳坐著。這次從醫(yī)院回來幽兒身體更加孱弱了，她臉上因?yàn)槿鄙訇柟舛@得格外蒼白，兩只大眼睛常常無神地望著窗外，別人跟她說話時她常常露出膽怯的目光。楊蘇子覺得女兒很可憐但又很無奈。楊蘇子甚至不知該怎樣跟女兒相處，兩顆心都受了傷害，不知怎樣才能互相溫暖。

現(xiàn)在楊蘇子失去了對生活的一切興趣，整日呆呆地守著女兒。她想不通，在這個世界上離婚的夫妻有千千萬萬，為什么獨(dú)獨(dú)她的女兒會成這個樣。她忽然冒出這樣一個想法，早知道女兒受不了這樣的打擊，自己不如吞下這口氣不離婚，其實(shí)在她受傷的心靈里對祝同慶還留有一絲永遠(yuǎn)剪不斷的情感?？墒侨说囊簧S時都可能犯錯誤，有的錯誤可以原諒有的錯誤是永遠(yuǎn)不可原諒的，它就像燒紅的烙鐵烙在人的心靈里永遠(yuǎn)不可磨滅。此時楊蘇子心里的傷正是如此。

彭老師給楊蘇子打了幾次電話，楊蘇子現(xiàn)

在根本沒有心情去見他，彭老師大概也感到她家庭的棘手而失去了信心，再也沒有最初的熱情了。

春天又到了，萬木復(fù)蘇，花朵又開始綻放了。可是春天跟楊蘇子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生活里還會有春天嗎?

可是楊蘇子沒有想到，春天卻似乎把幽兒的情緒給調(diào)動了。有個星期天，幽兒走到母親跟前，羞澀地說，媽媽，今天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楊蘇子驚奇地發(fā)現(xiàn)幽兒竟然自己把頭發(fā)用一根粉紅色的絲帶扎了起來，然后穿上了自己喜歡的運(yùn)動裝，背著雙肩包，一副要去郊游踏青的模樣。楊蘇子心里很高興，自從第二次出事后，幽兒幾乎沒有下過樓。今天竟是她自己提出要出去。

楊蘇子欣喜地問，到什么地方呀?幽兒神秘地說，先不告訴你，但你必須要打扮得漂漂亮亮。這么久了，難得幽兒有今天這樣的好情緒，楊蘇子的心里也有了興致。于是，母女倆翻箱倒柜地找衣服，最后楊蘇子在幽兒的攛掇下穿了那件雪青色繡花毛衣。母女倆一起鮮鮮亮亮地出門了。

楊蘇子跟著幽兒坐上了76路到郊區(qū)的公汽，這趟公汽楊蘇子從來沒有坐過，也不知道它究竟開到哪里，楊蘇子想，反正今天交給幽兒，她高興上哪去就上哪去!楊蘇子悄悄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女兒，幽兒精神不錯，兩只眼睛也比往日有神多了。她想，別人都說春天是容易犯病的季節(jié)，而幽兒卻在春天里清晰起來。

汽車出了市區(qū)，楊蘇子忽然嗅到了泥土的腥氣，這是春天大地復(fù)蘇所特有的氣味。夾雜著空氣的濕潤和植物的青睞。車再往前走，楊蘇子眼前豁然一亮，大片大片的油菜開得金燦燦的像一幅鋪天蓋地的油畫，那油菜的黃是極其純凈的，整個大地放射著空靈的光澤。因?yàn)榧彝サ淖児?，楊蘇子好久沒有親近自然了，這亮眼的油菜花讓楊蘇子的心情豁然開朗。楊蘇子想，早應(yīng)該帶幽兒出來走走，多親近大自然，這樣會讓幽兒忘卻不快精神漸漸地好起來。楊蘇子忽然記起，過去春天的時候他們一家人也常常出來踏青，幽兒興奮地在油菜地里擺著各種姿勢，祝同慶給她照過無數(shù)的照片。想到這里，楊蘇子想，難道女兒在懷舊?

汽車終于到了終點(diǎn)，幽兒興致勃勃地拉著母親下了車。楊蘇子下車四顧一看，一個典型的郊區(qū)小鎮(zhèn)。車站邊是幾個修車行，污油破輪胎堆在店門口顯得臟兮兮的，一輛汽車開過，街頭上廢棄的紅色白色的塑料袋隨著汽車的尾氣而在半空飄蕩著，再走幾步是賣水果的，攤子恨不得能擺在馬路中央。街道上行人不多，只有幾個做生意人的孩子蹲在地上玩石頭。這是郊區(qū)的一個普通小鎮(zhèn)，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楊蘇子不明白幽兒為什么選擇來這個地方。

幽兒熟練地帶著母親穿過街道走進(jìn)一個窄窄的偏巷，大概因?yàn)檫@母女倆的打扮明顯跟當(dāng)?shù)厝瞬煌?，不斷有人偏著頭看她們母女倆。出了偏巷是一條沿著舊水渠的老路，水渠邊栽著的楊柳此時已經(jīng)冒著嫩綠的柳絮，像婀娜多姿的少女翩翩起舞顯示著自己的美麗身材。渠兩邊的野草已經(jīng)葳蕤，草叢中有許多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野花。幽兒不時地停下腳步去采野花。楊蘇子想，女兒怎么知道這里有春天?

幽兒一邊采著花兒一邊繼續(xù)朝前走，楊蘇子跟在女兒后面不知道她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不遠(yuǎn)處有個過渠的水泥橋，幽兒穿過水泥橋朝對面走去。楊蘇子遠(yuǎn)遠(yuǎn)望去，對面是幾棟老式的紅磚平房組成的一個大院子，院子里還聳著一個舊水塔，上面長滿了青苔，像什么單位遺留下來的舊址，顯得落寞和冷清。這時楊蘇子看見前面的幽兒竟一蹦一跳地走進(jìn)了院子。

楊蘇子跟在后面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院子，院子的大門早也破舊，原本灰褐色的顏色，因?yàn)槟昃檬抟呀?jīng)退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木紋的顏色了。院子里大概人少，地上長著東一塊西一塊的鐵梗草，顯得很衰敗，倒是院內(nèi)有幾棵經(jīng)年的泡桐樹正開著紫色的花兒，一咕嘟一咕嘟地怒放著。

楊蘇子一腳踏入院內(nèi)，迎面是排紅磚老房子，門窗還是木制的，院里冷冷清清不見一個人，只有迎面那排房門上掛著黑乎乎的竹簾子，表示還有人住在這里。她疑惑幽兒為什么把她帶到這個偏僻的地方。這時，只見幽兒正朝那個帶竹簾子的房間走去，大喊一聲，老豆，我來了!

忽然竹簾子一掀，里面走出一個人來，楊蘇子一看那個人呼吸都快停止了。那個人竟然是祝同慶，只見他頭發(fā)蓬亂，下身胡亂穿著一條藍(lán)色的球褲，一條褲腿在小腿腕，一條褲腿因?yàn)槠そ顢嗔怂闪丝谵抢谀_腕上，手上還夾著一根煙。大概他聽見幽兒的叫聲倉促跑出來的。楊蘇子跟祝同慶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從來沒有見過祝同慶這樣的形象，她的心猛抽搐了一下。

祝同慶看見楊蘇子母女倆也驚呆了，他吃驚地問，你們，你們怎么來了?他扭臉要進(jìn)屋換衣服，他不想讓他們母女兩看見他如此狼狽的樣子。幽兒忽然撲向祝同慶大叫一聲，老豆!我想你了。然后撲在他懷里眼淚漣漣。楊蘇子看見此景眼睛一酸，忍不住低頭淚也流了出來。此時，祝同慶的眼睛也紅了，他咬著唇撫摩著女兒的頭。

忽然，幽兒從父親的懷里抬起頭來，她拉著父親的手走到母親跟前，又拉著母親的手說，爸爸媽媽咱們回家吧!楊蘇子和祝同慶聽了她的話大吃一驚。這時，幽兒滿臉燦爛地微笑著地對祝同慶說，老豆，你看春天來了，油菜花都開了，我們一家去春游吧。我和媽媽都特地?fù)Q上了漂亮的衣服來接你，你看媽媽穿上這件衣服多好看呀!您記得嗎，這衣服還是您給媽媽買的。還有我穿的運(yùn)動服也是您給我買的。咱們一家人去踏青去油菜地里照相，到小河里去劃船，咱們一家人還像過去那樣高高興興地生活在一起。我再也不惹你們生氣，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考上大學(xué)以后出國留學(xué)。老豆，春天多好哇!咱們快一點(diǎn)走吧。幽兒像一個高明的魔幻師給她的父母描繪著他們一家人的幸福生活，楊蘇子和祝同慶在幻覺中被幽兒牽引著手一步一步地朝外走去……幽兒繼續(xù)說，老豆，你不是叫我壇子嗎，我就是你的酒壇子，超級大的酒壇子，等我上大學(xué)了以后，我會給你買好多好多的酒。媽媽，你不是說女兒是媽的貼心小棉襖嗎，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氣，永遠(yuǎn)讓你的心暖暖的。春天來了我們多高興啊!咱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祝同慶楊蘇子在女兒幸福生活的描述中一步一步地朝外走去，幸福的生活像海世蜃樓一樣就在他們面前向他們召手。

這時，竹簾子一掀，阿羅抱著孩子也出來了。阿羅眼看著祝同慶跟著那母女倆像中了魔一樣一家三口牽著手朝外走著，她焦急地大叫，祝同慶你上哪里呀!祝同慶你上哪里呀!你不要我們母子倆啦!祝同慶仿佛沒有聽見一樣跟著女兒繼續(xù)走著。

情急中，阿羅狠狠地揪了小寶子的屁股一把，一個脆生生的哭聲從后面?zhèn)鱽恚氉釉谀赣H的懷里掙扎著哭著喊著，爸爸，爸爸，我要爸爸!祝同慶一下醒了，他的腳步再也邁不動了。身邊的幽兒還在拼命地拉著他說，爸爸咱們回家呀!咱們回家呀!

責(zé)任編輯毛軍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