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個性的吸引力

楊　照

帕格尼尼寫過二十四首狂想曲，其中第十五首，昵稱為“魔鬼的獰笑”，小提琴制造出深沉變化的詭異滑音，仿佛來自于另一個世界的聲音，這首曲子正符合帕格尼尼創(chuàng)造出來的自我形象。

1790年，歌德開始出版他的巨著《浮士德》，那年帕格尼尼八歲?！陡∈康隆泛芸斓卣鞣巳珰W洲，成為浪漫主義狂潮的先鋒，帕格尼尼聰明地利用了這樣的時代氣氛，讓自己的琴藝與演出，包圍在魔鬼主題中。他所到之處，就有人竊竊私語，說他一定是像浮士德一樣，將靈魂賣給了魔鬼，才有可能換來那么奇特的小提琴演奏技巧。帕格尼尼非但不阻止人家這樣的傳言，他還故意在演奏會中安排讓傳言燃燒更厲害的種種插曲。

“既然你們覺得我跟魔鬼很熟，甚至懷疑我就是魔鬼，那么就來聽聽我發(fā)出魔鬼的獰笑聲吧！”帕格尼尼似乎這樣說著。

帕格尼尼的魔鬼本事，有一部分來自于將當(dāng)時其他小提琴家發(fā)明、嘗試過的技巧，都融會一堂?？焖倩簟⒆笫謸芟?、戲劇性的強弱運弓——他擅長于將這些艱難的技巧放進同一首樂曲，以超快的速度演奏，讓聽眾根本來不及弄清楚自己究竟聽到了什么樣的聲音，只留下了令人暈眩的神奇華麗感受。

帕格尼尼的魔鬼本事，還有一部分來自他真的得天獨厚的先天條件。他的手掌巨大到后世醫(yī)學(xué)家們懷疑其實是得病扭曲的結(jié)果。他可以在琴上按出三個八度的和弦演奏，幾乎是空前絕后的本事。另外，他所使用的瓜·里琴，綽號叫“加農(nóng)炮”，可以想見在帕格尼尼手中能夠制造出的巨大音量琴聲。這把琴目前收藏在熱那亞博物館里，看過琴的人都一定驚訝琴的四條弦?guī)缀踉谕粋€平面上，不像一般的琴安排成一個弧面。這樣的平面排列讓帕格尼尼可以一弓拉出三聲、甚至四聲和弦，完全突破了傳統(tǒng)小提琴只能有持續(xù)雙音的根本限制。然而，這樣的琴弦上，帕格尼尼要如何避免拉單弦時不去誤碰鄰近的其他弦呢？這真是件讓人想不通的怪事。

帕格尼尼一生可能寫過六首小提琴協(xié)奏曲。為什么說“可能”？因為帕格尼尼把自己搞得神秘兮兮，不肯出版樂譜，所以他去世前，只有第一號、第二號小提琴協(xié)奏曲正式出版。他死后，他的后人具備了強大的意大利家族傳統(tǒng)，一百多年來沒有放松過對帕格尼尼音樂遺產(chǎn)和神秘名聲的管理。一直到今天，都還有由帕格尼尼家族后人建置的官方網(wǎng)站，更重要的，帕格尼尼的作品文獻，仍然沒有完全公開供世人理解使用。

帕格尼尼家族小心翼翼每隔一段時間釋放出一部小提琴協(xié)奏曲，到現(xiàn)在問世了第六首。而且第五首、第六首都缺少樂團總譜，因此有人據(jù)此猜測應(yīng)該不會再有完整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作品“出土”了。不過，誰知道跟魔鬼關(guān)系那么密切的帕格尼尼在九泉之下還會跟我們玩些什么花招呢？

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和肖邦的鋼琴協(xié)奏曲，在一點上極為類似。我們不必想在他們的協(xié)奏曲中找到什么了不起的管弦樂法，甚至也不會有樂團跟主奏樂器間精彩的互動對話。樂團音樂的存在，單純是為了烘托陪襯主奏樂器精彩演出的。

肖邦的協(xié)奏曲，彈出鋼琴神性光輝的一面，帕格尼尼協(xié)奏曲，卻建立了小提琴的魔鬼個性，那是一種讓人又害怕卻又忍不住想要靠近的特殊魅力。那么小的一把琴，為什么可以發(fā)出如此怪異又激烈的聲音呢？那聲音，不只像是來自人間以外，而且似乎要把人拉到某個不能想象，卻又可以感受到的超越境界，那里沒有上帝允諾的和平靜好，那當(dāng)然就是充滿瘋狂極端的喜怒哀樂了。

然而，帕格尼尼透過他的音樂，逼我們承認(rèn)，那樣的魔性景觀，對我們都還是具備高度吸引力，讓我們不自覺地往這樣的音樂靠近，聽了一次又一次。

（選自《深圳商報》2008年7月11日）

編輯提點：天才是不同的，如果把帕格尼尼的炫技比喻成魔鬼，那么莫扎特就是天使，而肖邦頂多算個天真的頑童——他有一首鋼琴曲是必須加上鼻尖才能演奏的。但是令人耳炫神迷的技巧畢竟只能帶來感官的享受，只有直達心靈的樂章才能提升人的靈魂。那是多么高妙的技巧甚至現(xiàn)代科技的特技效果都永遠(yuǎn)無法抵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