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磬
飛
一、那天醒來之前我是這樣醒著的
1
九歲的一天,我坐在馬路牙子上等母親下班回家。我們院有個傻子,那天不斷從隔離墩往井蓋上跳,跳完再站回隔離墩,再跳下來,如此反復,樂此不疲。觀察了好一會兒我才明白,他是想落到井蓋的正中央,就像他上一次想把彈珠彈進螞蟻洞一樣。傻子的執(zhí)著往往是我們這些自謂神經(jīng)正常的人無法比擬的。天就要黑了,母親還沒有回來,我有些害怕,傻子看了我一眼,嘿嘿地一笑。他這一笑倒是給了我靈感,于是我便暗中祈禱:如果他能正中靶心,母親就會立刻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果然,當他終于“砰”的一聲戳在井蓋上面的時候,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熟悉的巴掌也立刻拍上我的腦袋,“不好好回家,在這瞎看什么呢?”
如果傻子那天沒跳中井蓋,也許我就永遠也見不到母親了。我從小著迷于像這樣給每件事找一個預兆,一種“如果……就……”的關(guān)系,一個前提條件并且對它篤信不疑。理性告訴我任何事情都不會平白無故地發(fā)生,事物不總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嗎?我樂于挖掘上帝布下的種種提示,樂于把什么事都扯上點關(guān)系。
如果時間可以倒回十年前。你恐怕很難在街上發(fā)現(xiàn)我,我會像一瞬間的傷感那樣,在迎面而過時撞了一下你的腰,因為那時我實在太矮了。
如果時間倒回五年前。你依然很難將我分辨出來。你會被我們那個年齡的女孩弄得不知所措。當然如果時間忽地靜止,你會看見一個女孩放肆而突兀地笑著,卻在你即將指認時,從你的眼皮底下脫落。
而如果時間并不倒回,只停留在現(xiàn)在,不要抬頭,如果我從你的身邊經(jīng)過。
2
我有一個喜歡傻笑的毛病。母親給我起過一個“鵜鶘”的外號,因為我的笑聲是“啼嘻嘻嘻嘻”,每次都要先“啼”上這么一聲,好像笑是被什么東西提起來的。她說得多了,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不得不換成一種可以隱匿于人群中的笑聲。于是在女孩們都笑得小巧玲瓏的時候,我只好發(fā)出“哇哈哈哈哈”的笑聲,這種聲音敦實有力,氣出丹田,宛如來了一整個的低聲部。
有一次我趴在課桌上打瞌睡,數(shù)學老師在上面講卷子,我迷迷糊糊聽見老師說:“……這道題有很多人都做錯了,如果我把他們是怎么錯的說出來,你們都會笑掉大牙的……”我當時想,如果大家都要笑,那,那我也笑吧。我便趴在桌子上“哈哈哈哈哈”地干笑起來。沒想到當時老師說完話之后就不知道盯著誰運氣,什么話也沒說,于是教室里只有我一個人哈哈哈哈的聲音。
我常笑得不合時宜。越是緊張我越能笑,像是有個閘門,一旦擰開就關(guān)不上了。以前每逢大考,別人都在跑廁所和手心出汗,我則躲到學校的小樹林里,在草地上刨一個坑,然后對著里面狂笑不已。說來也怪,那片土地竟能像個甕一樣,把笑聲一絲不留地全都收進去,耳朵里反而什么也聽不到。那里原本也是雜草繁盛,我去過幾次之后,茵茵的綠色忽然不見了,再過幾次,連石頭也找不到了。
那天早上醒來之前,笑容總是來得飛快,教人措手不及。那天早上醒來之前,我甚至從來沒有哭過,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像剛洗完的襪子,從里到外都被悲傷浸透,笑容和淚水就從我的腳心開始奮力攀爬,回回都是笑容勝利,因為它只用爬到嘴唇,而淚水通常要爬到淚隙。不過有時候眼淚也會找錯地方,那樣我就會邊笑邊流著口水。
那天早上醒來之后,我忽然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我越是憋足了氣力想笑,眼淚越是刷啦啦地流下來。以往每當想哭的時候我就會看向天花板,不讓_滴淚水流出來,因為只要流下第一滴,就不會是最后一滴??涩F(xiàn)在哪怕我看向天花板,腦袋和脖子擰成九十度,眼淚還是如火山熔漿,滾燙燙地四處噴發(fā),四處流淌。我經(jīng)常像小便失禁一樣淚水失禁??吹降拿總€面孔都令人淚流滿面。我并不悲慟欲絕,甚至不感到悲傷。我只是需要這些淚水,一如之前我需要那些笑聲。只剩淚水也有好處,從此我就可以把憂愁和快樂混為一談,而不必把時間浪費在破涕為笑上面。也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明白,原本人們是分不清憂愁和快樂的。
在那天醒來之前我是這樣醒著的:我在發(fā)笑中做夢,也在發(fā)笑中清醒;在做夢中發(fā)笑,也在清醒中發(fā)笑;我在做夢和發(fā)笑中拳打腳踢,也在拳打腳踢中做著發(fā)笑的夢,或者夢著自己發(fā)笑。
在那天醒來之前我筆直前進,從沒想過要停下步子,從沒想過回頭看看那些走過的路,更沒想過坐下來寫篇文章。這倒不是因為我的生活不值得記錄,主要是沒有時間,一只加卡利亞倉鼠,大概就是像我那般成天滴溜溜轉(zhuǎn),看世界仿佛在看慢動作一樣。那天醒來之前我像推土機一樣生活,對我而言,現(xiàn)在就是用來把未來鏟到過去。
現(xiàn)在讓我們談談那天早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二
1
不,沒有那天早上。這只是我第四遍在寫的小說的開始。寫到這里,我又把筆放下。我決定再也不寫這個故事了。接下來會怎樣呢?連續(xù)三遍,我都沒有找到它的出路,這第四遍又會好到哪里?不,我不寫了。一想到可以不寫這部小說,我立刻輕松不少。我原本設(shè)計女主人公從那天早上開始既不笑,也不做夢,卻把現(xiàn)實中的自己弄成了那副模樣。不過——現(xiàn)在——我——不干了?,F(xiàn)在讓我們把最后一點實話說完,然后各回各的生活里去。明天早上醒來,讓我們祝福彼此既笑也做夢。
一個小說要被推翻多少次,才能成為真正的小說?這仿佛成了小說家們共同的秘密。小說家把寫小說變成了一種宗教儀式,在神秘的幕布掩蓋之下,呼啦一抖,就從手中變出份稿子出來?!澳氵@篇小說寫了幾年?”“十年?!彼麄儗τ谶@十年里的生活閉口不談。他們在這當中面臨了什么困境,在哪個環(huán)節(jié)進行不下去,進行不下去的時候他們又在做些什么?他們是打麻將,看電視,喝酒,購物,或者死心塌地地坐在電腦面前,盯著屏幕發(fā)呆?
生活中的哪些元素給了小說以靈感,構(gòu)思是如何一點點演變,變化,騰飛,土遁?寫作的時候,妻子也在屋子里,妻子在屋子的哪里?靈感最匱乏的時候,一頓晚飯,干坐在桌邊,要如何才咽得下去?他們翻著報紙,可他們僅僅是單純地看報紙嗎?在與別人交談當中,他們是不是隨時把我們說的話抽走,藏在褲兜里,帶回家,貼到他們的文檔里面……他們對這類問題三緘其口??傊?,只要有了結(jié)果,過程的痛苦都可以免除。過程的痛苦一旦被免除,過程本身就成了某種帶有神秘性的東西。祖?zhèn)髅胤剑?,還是祭祀時的舞蹈?
一稿當中,我在描寫自己的青春。這很容易理解,每個人都有描寫一個真正的青春的沖動。青春、往事、憂愁、傷感,有些詞語大家都會用。耿耿于懷的故事,耿耿于懷的人,耿耿于懷地繼續(xù)攪在一起,并且把自己也攪了進去??墒牵瑢懲曛?,我從頭又看了一遍,卻總覺得這當中缺少了什么。我相信每個作者的寫作,都是想把故事引到自己的痛苦里去,而當我把那些痛苦真正攤出來的時候,它們反倒變得不痛不癢了。二稿里面,我不得不加入十六歲流產(chǎn)的那次經(jīng)驗。流產(chǎn)室,白色藥片,二月十四號。不要歡呼,我并不打算在此進行詳細說明,因為它仍然不是我的痛處。一種困惑感油然而生。流產(chǎn)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