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朗和歐洲長大

秦立彥

《我在伊朗長大》(Persepolis，2007)給人的第一感覺是，動畫片居然是可以拍成這樣子的，居然可以這樣豐富、嚴肅，有這么多人物，這樣適合成年人看。法國出品的這部動畫片，獲得了戛納電影節(jié)的評審團大獎，而那并不是單為動畫片設(shè)立的。它又跟《色·戒》一起，獲金球獎的最佳外語片提名，那也不是動畫片的專項。它與我們預期的動畫片截然不同。我們常見的多是美國迪斯尼的動畫片，它們設(shè)定了我們對動畫片的印象，但看多了是會使人厭倦的?；咎m、獅子王、會做飯的小老鼠，固然都很可愛，但久而久之我們發(fā)現(xiàn)，不論老鼠、獅子、魚、人(尤其是各種公主)，都長著幾乎一樣的面孔，有著幾乎一樣的表情，經(jīng)歷著幾乎一樣的故事。也難怪如此，他們是大公司流水線上流水般地生產(chǎn)出來的產(chǎn)品，是經(jīng)過各種市場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的最適合大眾的產(chǎn)品。連2007年深受好評的《料理鼠王》(Ratatouille)，也是說一只無名的老鼠成了巴黎最大的廚師，一個無名的小伙計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大飯店老板兼大廚的兒子，聽起來都那么像現(xiàn)代的灰姑娘。迪斯尼的動畫片所提供的就是幻想中輕易得到的成功與愛情，它們不可避免地奔向一個大團圓的結(jié)局。籠罩在這樣可預期的結(jié)局下，成年人在觀看時容易有心理負擔，似乎只有降低自己的年齡才能欣賞它們。

在迪斯尼動畫片的背景前，《我在伊朗長大》就非常有個性了。這是部黑白片，在迪斯尼從二維走向三維，越來越追求復雜的潮流中，它顯得簡單而鮮明。因為是黑白片，它的畫面具有清晰的線條和邊界、強烈的形式感，提供給我們很多令人難忘的優(yōu)美段落。女主人公與我們見過的任何動畫片中的都不類似。小時候的她像一切孩子一樣可愛，長大后，她甚至不能說是漂亮的。視覺方面的這些特點也許還比較容易做到。這部電影最特別的是它豐富的內(nèi)容。從內(nèi)容看，它根本就不是娛樂孩子的動畫片，只有成年人才能看懂它。

這些特點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一個人：Marjane Satrapi——片中的女主人公。電影改編自她2003年大獲成功的同名漫畫書，當年的《時代周刊》將其列為最好的漫畫書之一。她是電影的兩個編導中的一個，故事本身又有很大的自傳成分?？梢哉f，這電影基本出于一人之手，也難怪它如此不同于迪斯尼的集體產(chǎn)品，如此個性鮮明了。

中文片名《我在伊朗長大》，其實是不能涵蓋此片的全部內(nèi)容的。它的原名是Persepolis，那是波斯帝國的一個古都，我們在電視上的世界歷史節(jié)目中，也許曾見過它那些令人敬畏的高聳的柱子。那是伊朗輝煌的從前。電影講述的是伊朗的現(xiàn)在，是一個生在伊朗的女性瑪吉的成長歷程。她的父母受過良好教育，具有自由傾向。10歲的時候，她經(jīng)歷了伊朗1979年的伊斯蘭革命，革命推翻了君主制，但革命后建立的伊斯蘭共和國在專制程度上并不遜色于前任政府。然后開始了兩伊戰(zhàn)爭。1983年，在她14歲的時候，父母把她送到維也納讀書。她在維也納經(jīng)歷了文化的沖擊、融入的努力、戀愛的挫折，最終決定回到伊朗的父母身邊。在德黑蘭，她消沉了一陣子后，終于奮發(fā)起來，進大學學習美術(shù)。但伊朗并非樂土，政治氣氛依然緊張，道德戒律依然嚴酷。她與當局頂撞，她結(jié)了婚又發(fā)現(xiàn)婚姻不幸福。最后，失望之下，她離開丈夫也離開伊朗，來到了法國。

因此，《我在伊朗長大》中就包含一部分在歐洲的內(nèi)容。在伊朗的部分中，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是德黑蘭。片中表現(xiàn)的伊朗，是一個完全被政治所控制的國度，每一寸空氣里都滲透著政治，滲透著壓抑。從1979年起，伊朗經(jīng)歷了很多，而專制和動蕩似乎是不變的主題。我們在片中多次看到國家的暴力機器在運作：監(jiān)獄里關(guān)押著政治犯，政治犯被處決，警察向示威人群開槍。人們的生活就以這些事件為背景?，敿母改竻⑴c示威游行，并與很多革命人士過從甚密。在家里，瑪吉聽一個剛從獄中出來的叔叔講述他經(jīng)歷的酷刑。她曾看到一個可愛的革命女性，然后聽到她被處決。她參與了一次秘密派對，警察到來，一個朋友在逃跑時墜樓而死。此外還有戰(zhàn)爭。她聽到導彈打來的聲音，她看見自家旁邊的樓被導彈擊中，看見瓦礫堆里露出一只手。除了這些生死攸關(guān)的事情之外，還有道德上的壓迫。不能喝酒，不能涂口紅，不能聚眾玩樂，男女朋友不能拉手——否則將被逮捕。

當然，我們知道，伊朗肯定是有政治以外的生活的，如我們在《小鞋子》《何處是我朋友的家》中所看到的那樣。除了血與火，人們還是有他們私下的愛恨情仇、瑣屑的柴米油鹽的日子。如果說這片子有什么缺點的話，那就是作者鋒芒太露了，常常只看到正義與非正義、壓迫與自由，也許因此忽略了一些灰色地帶。但女主人公的個性是激烈而反抗的。她從小就卷入政治之中，身在一個政治氣氛嚴酷的國家，德黑蘭又是政治旋渦的中心，也難怪電影中的伊朗是這樣地被政治所結(jié)構(gòu)。片中的伊朗，讓我想起現(xiàn)在的巴基斯坦。不久前我還剛剛在新聞中聽到貝布托接受采訪，過幾天就聽說她被暗殺了。這就是一個動蕩國家的現(xiàn)實。這樣的動蕩在中國的歷史上，離我們也還是不遠的事。當政治永遠在你眼前晃的時候，也許想看不見都不行吧。

《我在伊朗長大》中的政治參與者明顯地分為兩個營壘。一邊是壓迫者：當局、警察、宗教老師。另一方面是反抗者?，敿r候，家中來過很多革命人士，其中有一個給我們留下很深印象，也是電影動情地著力描寫的。他叫Arouche，是共產(chǎn)主義者。他曾在山林中逃亡多日，那漫長的逃亡過程是片中最有詩意和想象力的段落之一他游過一條河，到了他向往的蘇聯(lián)。他永遠樂觀，相信無產(chǎn)階級一定會勝利。而且，他不是硬心腸的共產(chǎn)主義者，他喜歡孩子。他關(guān)在獄中，只被允許見一個人，這時他選擇了見瑪吉。他跟小女孩在獄中的舞蹈優(yōu)美而哀傷。最后他被處決了。這是一個對瑪吉有深刻影響的人物，她后來的大膽反抗，不能不說是有共產(chǎn)主義理想的色彩的。

在這些職業(yè)革命家之外，面對暴政，普通人的反抗手段就是魯迅所說的“瞞和騙”，就是打馬虎眼。聰明人都熟諳此道。穿著奇裝異服的小姑娘瑪吉被兩個婦女捉住，要被送官，她當即大哭，說自己是可憐的童養(yǎng)媳，若被送官，婆婆會折磨她。她眼淚橫飛，對方只好作罷。等那兩人走后，她長出一口氣，勝利地走開。這樣的手段還很多，因為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小時候瑪吉擅長于此，但長大后她不再滿足，她要說出自己的聲音，于是我們看到她從沉默的人群中站起來，無畏地指出宗教老師在撒謊，指出當局要求女性包裹好黑紗是荒謬的。她已經(jīng)仿佛成長為一個職業(yè)革命家了。

而伊朗和西方的對比，是這部電影尤其深刻的主題之一?，敿谝晾实臅r候，西方標志著自

由。西方在伊朗是不允許存在的。不服從的人，被當局說成是西化分子。終于，父母覺得瑪吉不能再在伊朗待下去了，就送她去西方。然而Marjane Satrapi并非一味贊美西方，而是同她批判伊朗一樣，批判西方。任何在西方待過較長時間的非西方成年人，都會對瑪吉在西方的經(jīng)歷有所認同。在伊朗是沒有自由，所以要追求自由，自由都是辛苦地爭得的，所以每一次自由之舉都會被深刻地體會、享受。到了自由的西方，什么都可以做了，卻發(fā)現(xiàn)人們并沒有做什么，就像我們聽到的熱愛讀書的故事多是發(fā)生在“文革”中一樣。瑪吉在伊朗的家中跟著西方的搖滾樂搖擺，那是一種反抗的舉動。到了維也納，舞廳里重金屬歌手們的聲嘶力竭只有令她震驚。她在西方結(jié)交了一批虛無主義的嬉皮朋友，他們的自由主要表現(xiàn)為怪異的外型。他們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所以瑪吉說，“對無政府主義者的集會，政府大可放心，因為那只是喝啤酒、吃香腸的一個借口罷了”。當她說自己見過革命和戰(zhàn)爭，見過很多死人的時候，一個朋友說，“太棒了”。

她在維也納還發(fā)現(xiàn)了滿架子的商品，那是伊朗沒有的。同時，她也發(fā)現(xiàn)了孤獨。也許，從東方來到西方的每個人，都會發(fā)現(xiàn)孤獨。在伊朗，政治是壓迫的，但她有愛她的父母、祖母，有朋友，有各種叔叔，有同仇敵愾的感覺。在西方，她只有自己。在伊朗，她關(guān)心的是國家大事；在西方，她關(guān)心的是去商店買東西，找房子，搬家。在伊朗，人們會被處死，但仍會被哀悼。西方?jīng)]有這樣慘烈的死亡，但她不論怎樣死掉，也不會有人在意。西方的平靜下掩蓋著庸俗。在伊朗，沒有了一切還可以有理想，而人有了面包和理想，是可以忍受一切的，甚至包括死亡。在西方，一切都有了，偏偏沒有了理想。這之外又加上兩種文化的鴻溝。歐洲人覺得伊朗人都是沒有教養(yǎng)的野蠻人?，敿谑僦螅尤粶S落街頭兩個月，翻垃圾箱，撿煙屁股，真可以說是饑寒交迫。這倒是她在伊朗都不曾有的遭遇。然后，她撥通了父母的電話，他們要她回來，他們不會問任何問題。

這樣便開始了她在伊朗和歐洲之間的搖擺。她離開伊朗，為的是到歐洲享受自由。在歐洲她心靈受傷，回到伊朗來療傷。但伊朗仍是那個伊朗。在海關(guān)，已經(jīng)熟悉了歐洲的她遭遇到另一種不同。伊朗官員打開她的包問有沒有“電影、磁帶、音樂、紙牌”等，并叫她把面紗整理好。這是伊朗的第一道大門。

其實，人也許天然地傾向于只屬于一種文化，只能有一個祖國，如果不是深入骨髓，也就不能稱為文化和祖國了。試圖在兩種以上文化中游走的，結(jié)果常常是兩邊都夠不著。當然，也有人稱“兩邊都夠不著”才是最高境界的?，敿诋悋?jīng)歷的是文化沖擊，回國后是又一種文化沖擊。親戚們過度的關(guān)懷和詢問，祖母提供的家長里短信息，都令她不適而且厭倦。她繼續(xù)一蹶不振，甚至到了死亡的邊緣。然后她想到了她的“神”。那是一位慈祥偉大、有時還被她罵走的云中老人，說他是上帝或安拉都無不可。他安慰和鼓勵了她，使她重新投人生活，投入斗爭。

她成年后的斗爭，與她作為女性的身份是分不開的。電影中把伊朗婦女幾乎蓋住全身的黑紗，作為壓迫女性的象征。本來，若我們細細想來，服裝的樣式，褲子長長短短，帽子高高低低，都并沒有什么要緊的。中國古代的婦女全身裹得密不透風，只露出一雙穿了鞋的腳，仍足以引人聯(lián)想，而她們也并未想過要穿短裙，因為沒見過誰那樣。而今日西方的婦女們露到已經(jīng)無可再露，反而不能令人想人非非。伊朗婦女的服裝樣式，本來也不過是一種歷史、文化的產(chǎn)物，無可厚非。但如果像電影中所描繪的，伊朗的官方要給婦女們開會，強調(diào)說她們必須講究體面，必須裹得嚴實，否則就是大逆不道，那就難怪人想反抗了。蒙田說得好，人都追求被禁止的、得不到的東西，僅僅是禁止本身，就足以令人追求它。所以在電影中，瑪吉跟朋友們打賭說，她敢把黑紗摘下來，她真的摘下來了，朋友們快活地大叫，因為她們越了界，犯了規(guī)，而且沒有被抓住。

成年的瑪吉，還經(jīng)歷了戀愛、結(jié)婚、離婚。婚姻失敗后，她又要去歐洲。父母第二次在機場送她。母親說：“現(xiàn)在的伊朗不適合你，我不許你回來?！边@次瑪吉要去的是法國。她在伊朗和歐洲之間的搖擺，又擺到了另一端。很難斷定她在法國就一定不會孤獨和失落，不會想到伊朗的好處。但從作者Marjane Satrapi自身的經(jīng)歷來看，到目前為止，她的確仍在法國待著。

這部電影猛烈攻擊伊朗，難怪會遭到伊朗政府的攻擊。還在它2007年的戛納首映之前，伊朗就派自己屬下的一個組織寫信給法國大使館，抗議說：“今年戛納電影節(jié)做出了一個不尋常也是不合適之舉，選取了一部關(guān)于伊朗的電影，它的某些部分，對光輝的伊斯蘭革命的成就與成果，做出了不真實的表現(xiàn)?！蔽覀儾幻庖械酵椋阂晾收彩呛芊泵Φ?，除了關(guān)心政治、跟美國斗爭、管理婦女們的黑紗外，還要看電影，而且還看得很及時。MarjaneSatrapi在戛納領(lǐng)獎時說：“雖然這部電影是具有普遍意義的，我愿把此獎獻給所有伊朗人?！币彩怯梢晾嗜藰?gòu)成的伊朗政府，肯定是不樂意接受這獻禮的。

法國當然與伊朗迥異，也許，法國也真的不同于其他西方國家，才使Marjane Satrapi留下了吧。剛剛看完這部電影，我就從嚴肅新聞渠道上，聽到了法國總統(tǒng)薩科齊也許將第三次結(jié)婚的消息。也只有總統(tǒng)的私事能上嚴肅新聞渠道，當然講述的角度是此事令他的民調(diào)支持率下降。薩科齊剛與第二任妻子離婚，因為該妻子甩了他這位總統(tǒng)丈夫，與不見經(jīng)傳的一個人跑掉了。薩科齊又有了現(xiàn)在的女友carlaBruni，而Carla Bruni曾經(jīng)的眾多情人或丈夫中，包括一位哲學教授。教授的原配妻子叫JustineUevy(她父親是著名公共知識分子、哲學家Bernard—HenryLevy，她自己也是作家)，她因婚姻的破裂寫了本小說Rien deGrave(《沒什么要緊的》)，講述丈夫被奪走的經(jīng)歷。這本小說大獲好評，甚至在法國的排行榜上打敗了《達芬奇密碼》。如果我們誤以為這不過是名人自爆隱私的那類暢銷書，那么我們要知道，美國權(quán)威的書評雜志Kirkus Re-views評論說，這小說的語言，足可說明其作者是一位“女權(quán)主義者一哲學家一詩人”。這是怎樣的一個法國啊!

責任編校孫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