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雅

凡一平

這個宛如一口鍋的村莊是我發(fā)現(xiàn)的。

我跟著攝制組，坐著車，在崎嶇、蜿蜒、陡峭、刺激和危險的村級公路上爬行，去尋找一個跟我的小說描寫的一樣的村莊。我的小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劇本，馬上要攝制為電影了。小說或劇本描述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封閉而又盛開著木棉花的村莊。我們要找到這樣的村莊。我原以為這樣的村莊，很容易就能找到，因為，我童年和少年的記憶中，到處都是這樣的村莊——四面環(huán)山，山坡匍匐著松落的石頭，石頭縫和石頭上長著青草和苔蘚，像是粗礪的、結(jié)著菜垢的鍋面。山底是松散的房屋和膚淺的土地。房屋冒出炊煙，像是鍋底還在溫熱的玉米窩頭。土地長著莊稼，主要是玉米，其次是紅薯、木薯和黃豆，它們露在淺土上，像是鋪在一個巨大囤倉底部的糧食。事實上它們都是糧食。在每一塊地的地頭，都長有樹。最多也是最高的是木棉樹，它有著粗糙乃至丑陋的軀干，卻能綻放著最鮮紅、碩大、美麗的花朵。最少和最矮的是草芒，但這就不是樹了，是拿來燒火的柴火。還有，在村莊里找不到水。水是山民最珍貴的東西，比油還珍貴。還有，上下山看不到路。但路肯定是有的，只是因為太小、太陡峭和彎曲，而且沒有開鑿過的痕跡，只有人和牛羊的腳踩踏過的印痕，讓沒有走過的人不相信這就是路。還有……我就在這樣的村莊度過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我的小說或劇本的人物也生活在這樣的村莊里。但即將拍攝的電影要找到與我描述的村莊吻合的場景或環(huán)境已經(jīng)很難。攝制組所經(jīng)過和看過的村莊，不是地頭或屋后建起了水柜，架接了電桿和電線，就是通了機耕路。這樣的村莊景象其實看上去更美，但卻與劇情開始發(fā)生的年代不符。

我們在廣西的巴馬山區(qū)已經(jīng)找了十多天了。

攝制組的人坐在車上，多數(shù)的人因為疲頓和失望，正在睡著或閉目，只有我和司機在睜著眼睛。我不甘心我描寫的村莊已經(jīng)消失。我相信肯定還有。車子像甲克蟲一般爬行在山中，在繞上一個山巔的時候，我讓司機把車停下，因為我看見兩塊怪異的大石頭。我獨自下車，鉆進兩塊巨石相互抵觸形成的空洞里。我在洞里看到光線。我迎著光線走去，看見了另一個口。我從這個口出來，發(fā)現(xiàn)了相連成鍋形狀的山。我朝山下望去，看見像火炬一樣的木棉樹，它們在地頭燃燒，溫暖著山民們居住的房屋。這不正是我們要找的村莊嗎?我回到車子停住的地方，把攝制組的人都叫下車。他們跟著我鉆進洞里，從洞的另一個口出來。眼前的景象讓他們的眼睛頓時發(fā)亮。我們迫不及待地沿著石頭上的腳印走下山去。二十分鐘后，我們下到山底。在一叢竹子邊，我們遇到第一個人，他正在用刀把已經(jīng)砍下的竹子破成篾片。我用當?shù)卦拞査捍蟾纾@個村子叫什么呀?他說：

卡雅。

電影的主場景選定在了卡雅。這是一個只有12戶人家的村子。每戶人家的房屋都是依山而建，為木欄結(jié)構(gòu)。四米高左右的房屋卻普遍分為三層，下層圈豬、雞、牛、羊，中層住人，上層存放糧食。隨同攝制組來的一名縣里的干部把這種結(jié)構(gòu)的房屋概括為：下層是畜牧局，中層是人事局，上層是糧食局。這樣的概括并不讓我們稱奇。令我們驚奇的是，這個村子每戶人家的人口都不下于十人，基本上是五代同堂，還有六代同堂，最高壽的人今年已經(jīng)112歲了!我在竹叢邊問話的被我叫做大哥的男人，他看上去也就是50出頭，但后來知道，他已經(jīng)82歲了。我后來還知道，卡雅村一百多人口，80歲以上的就有近40人，其中百歲以上有6人?？ㄑ湃藶槭裁达@得年青?又為什么那么長壽?這不是我所能回答的問題。卡雅不過是廣西巴馬縣的其中一個村子，而巴馬是國際自然醫(yī)學會認定的世界著名的五大長壽之鄉(xiāng)之一。國際自然醫(yī)學會“世界長壽之鄉(xiāng)”的認定標準是，每10萬人中至少應該有7位健康的百歲老人，而目前擁有24萬人口的巴馬，百歲老人就有74位，也就是說，每10萬人中的百歲老人就有35位之多。我不知道巴馬這74位百歲老人，是否包括了卡雅的6位。如果調(diào)查人員去過卡雅的話，應該是包括了的。但是他們?nèi)ミ^卡雅嗎?這么偏僻的、閉塞的、從沒有放過電影的地方。

可現(xiàn)在的卡雅不僅要放電影，而且要拍電影呢。這真是一個新鮮、稀罕的事情。電影的劇情里，有一場公社放映隊來村莊放電影的戲。拍這場戲那天，剛過春節(jié)的卡雅像又過了一個春節(jié)。聞訊而來的各村村民像潮水涌到卡雅。他們的臉上洋溢著赴喜宴一樣的表情，手里拿著未點燃的火把。干旱少水的卡雅頭一次成為歡樂的海洋。數(shù)百名各族人民團結(jié)一心，期盼天黑和電影的放映。電影終于放映了，是故事片《白毛女》。這是一場戲中的電影，或者說是電影中的電影。放電影和看電影的人都是戲中人，是演員。卡雅和卡雅以外的村民們不知道什么是演員，什么是演戲，但是在這天晚上，在這場戲中，他們的樸素、自然，全神貫注、服從而又隨興的發(fā)揮，讓導演不斷豎起拇指嘖嘖稱贊，讓混在其中的職業(yè)演員露怯。在這場特殊的電影之戀中，壽鄉(xiāng)的人民不是名角、主角，但卻是最本色、最地道、最感動人的人群，無論是戲里還是戲外。那天的這場戲一直拍到深夜，準確地說是拍到凌晨三點，可在場的群眾沒有人提前離開，因為周圍的山是黑茫茫的，沒有移動的火光。當導演同意收工，他們才有序地散場。那綿長、游移在山中的幾道火把，像是聚會的火龍，眷顧著這靈性的山村。

如果誰想知道世界上年紀最大的演員有多大?在哪里?我可以告訴你，他在卡雅，今年104歲了。

電影劇中人物里，有一位曾祖父。故事開始的時候，他已經(jīng)80多歲了，而故事結(jié)束的時候，他已經(jīng)108歲，而且還健康地活著。在整個的故事中，他一言不發(fā)，但是卻目睹和親歷了巴馬山村人民的忠孝和仁義。

扮演曾祖父的人選，曾經(jīng)很讓導演頭疼。這么大年紀的角色演員，在北京沒有，即使有，也不方便帶來。在北京，導演曾經(jīng)找了一個60歲的職業(yè)演員，對他進行化裝，但是化裝后的效果，很不如意。直到發(fā)現(xiàn)卡雅，進駐卡雅，導演的苦惱，隨著百歲老人韋漢儒的出現(xiàn)，驀然消解。

攝制組走進老人家里時，他正在剁豬菜。在暗淡的堂屋里，他結(jié)實的身影和使勁的動作，使攝制組不把他當做老人，而錯把他當做老人的兒子。攝制組想找和想看的是老人。那么，他繼續(xù)剁他的豬菜。攝制組在家里屋后看了看，沒有別人，回過頭來問他，叔叔，你今年多大了?他耳朵靈敏，回答說：104了。他的回答讓攝制組的人耳朵失聰。然后他被請到屋外的曬臺上。光亮照著他滄桑、紅黃的臉，把他臉上的斑點和皺紋照得十分仔細，也使他的精神看上去更加矍鑠。因為是在壽鄉(xiāng)巴馬境內(nèi)，攝制組相信了他的年齡。在試鏡后，導演握著他厚繭皸裂的手，說大爺，我們找的就是您啊!

就這樣，卡雅的百歲老人韋漢儒當上了電影的主要演員。他和受過科班訓練的演員明星們在一起搭戲，費在他身上的膠片竟然是最少的。在戲里，他不需要表演，因為劇情呈現(xiàn)的，就是他的生活。老人在卡雅生活已經(jīng)超過了一百年，他的貧困、悲傷、寂寞和孤獨，也超過了一百年。他的歲數(shù)比卡雅多數(shù)的樹都大，生命力也比樹們更頑強。

在拍攝期間，攝制組決定在巴馬縣城補辦開機儀式和新聞發(fā)布會，我極力主張將這位老人請到儀式上來。開始導演擔心卡雅距離縣城路途遠，而且艱險，怕老人身體不適。我就說，這可是世界上年紀最大的演員啊，104歲了，可他的藝術人生才剛剛開始。我的話讓正愁缺新聞點的導演突然興奮。

當然興奮的還有韋漢儒老人，因為他已經(jīng)許多許多年，沒有出過遠門了。接他的那天，劇組雇了幾名壯漢，準備輪流背著他，上卡雅至公路間那段坎坷、陡峭的路。但老人堅決不讓背，要自己走。眾人提心吊膽保護著徒步的老人，這種擔心在老人從山底走上山巔后變成多余。當然，他的確有些氣喘。但是這樣的喘息，我每次進出卡雅也有。然而，你只需要站一小會兒，呼吸一下天然氧吧的空氣，氣喘立刻全無。老人坐上車。他說，這是他第一次坐車。他第一次坐車來到巴馬縣城。在開機儀式和新聞發(fā)布會上，他一出現(xiàn)，就成為眾媒體關注的焦點。面對閃爍的攝像、照相鏡頭，老人情不自禁唱起了“巴馬東，巴馬西，兩只公雞對面踢……”的本地山歌。這是我惟一的一次看到老人的快樂。

老人又回到了卡雅。后來，我在網(wǎng)上查找關于電影《撒謊的村莊》的新聞，在出現(xiàn)的十數(shù)萬條相關新聞中，有一半以上是關于“巴馬百歲老人開始藝術人生”的消息。他現(xiàn)在成了明星，卻全然不知。

就像我現(xiàn)在惦記卡雅，卡雅人不知。

2008年1月25日，南寧

責任編校孫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