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與蝴蝶

愚　庵

從我是一顆種子，我就知道，有一天，我將成為一株茁壯的菩提。從遙遠的南國被人攜來這里，因為某種因緣而植下泥土，經過風雨晨昏，只等待衰老的一刻來臨，再度飛升，尋求另一次生命的際會——

我的身后是一座山和山前的古剎，百年前，那位行腳的禪師把我攜來這里默默植下。幾十年后，我已成長，而老禪師的舍利子已經存封在古剎的寶殿。

我的身體就是滄海桑田的見證。

不止一次，我聽過老闡師對信徒開示，指著我日漸壯碩的身子說，你們看看這株菩提，幾十年前，我初來這里掛單，隨手植下的，以前它只是種子啊，那么微小的東西，可是現(xiàn)在卻長成可以給人乘涼的大樹了。

所以，諸位，不要小看細如芥子啊!善的種子會發(fā)出善的光，而惡的種子則會長出惡的果，毀壞人性的根基啊!

老禪師的開示仍在耳邊回旋，可是聽眾的兩眼茫然，我看見他的手摸著菩提佛珠，兩眼慈祥莊嚴的寶相，那些菩提子是從我身上摘下的。

老禪師西去的那一天，門徒在古剎前誦經念佛，不停叫著我的名“同證菩提”。

菩提就是正覺，悟道的意思。

我知道，我的覺悟其實是來自我的無言，多少年，在我的濃蔭下嬉戲的孩子已經成人。多少次，在我的身上刀刻的痕跡已經痊愈，我仍無言。

我不貪婪，不仇恨，不固執(zhí)，不懷疑，不傲慢，來到我的跟前，都有我的蔭庇。

欺侮我的頑童，我不憎恨；一瓢水的布施，我不貪婪。我不懷疑我的一生，自從我是種子，我就相信有一天我會長成一株菩提。

那就是我的名字——覺悟！

盛夏的一天，不知道從何處鉆出來的五顏六色的毛毛蟲已經爬遍了我的身體。

我知道那是春天的時候，蝴蝶在我的四周所產下的卵，經過驚蟄后所孵出幼蟲，從樹根慢慢地爬上我的枝丫，綠葉，任何可以駐足的地方都有它們毛茸茸的存在。

朝山的香客不敢接近我，因為那些小毛蟲會惡作劇的爬上他們的衣服，甚至鉆入他們的身體。

盛夏是小毛蟲最放肆的日子，我的身體是它們生長的地方，葉子是它們的家。

一直要到入冬，小毛毛蟲的活動才平息下來，隨著我身上黃葉的飄落，像無邊的嘆息一樣，小毛毛蟲開始尋找我身上可以結繭的地方，從嘴里吐出白色的銀絲把自己重重包圍了起來。

在枝丫與枝丫之間的黑暗角落，是它們冬眠的地方。

我不忍心打擾它們的睡眠，有時候來了狂急的山風，小毛蟲的繭裹得更緊，用絲緊拉著我的身體。

我可以感覺那種深深的依賴，生命不都是在沉默的互助中滋長的嗎？

其實，我的心比它們更著急的期待春天的來臨，不只是我身上的新葉需要春日的陽光，那些依附在我身上的幼蛹，也正等待著春天的破殼啊!

直到春天，我感覺身上不安的蠕動，那是蛹破殼而出的前兆，不久，空中刺刺飛揚的聲音掀起，我的周圍出現(xiàn)了許多七彩斑斕的蝴蝶，好像向我招手致謝。

我仍無言，心中卻充滿喜樂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