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曲終人不見,江山數(shù)峰青。
傳說里,最喜琢磨的是白娘子的故事了。人生錦年,執(zhí)一把雨傘,與那人相遇。都說人生只合如初見,是這樣的吧。便是神仙,也都沒擺弄好自己后面那些個不堪的情節(jié)。一次酒醉,待醒來,轉(zhuǎn)身不見了玉郎影。托身的主丟了,誰不急呢?找啊找啊找郎君,找到郎君在山廟里,叫什么“金山寺”,只是不肯出來見面。藥店也不開了,只忙著水漫金山了,法海沒斗敗,黎民遭了殃。愛情,真的誤事!廢耕廢織地放下工作,天天打仗,只為了挽留行將離去的一個人。到后來,還是一個人獨守孤塔、于西湖之湄,于青峰之后。民間的老百姓不忍心了,敷衍了一個“許士林祭塔”的情節(jié),終于佳人出塔,全家團圓。對此筆法,我向來不屑的。
一個人的信仰撞了南墻,是很難再拾起那份入世經(jīng)營的心了。華美的大戲已經(jīng)完了,現(xiàn)在,只剩下退了,收了。揀了金銀細軟,收了濃情蜜意,下場。所以,我想,白娘子那樣有慧心的人,是愿意只在雷峰塔里漫數(shù)佛珠的,看看塔外,已再沒了出來的必要。
都是這樣過來的吧。用過情,也造過孽,然后退到內(nèi)心,與自己對視。
想起往事。三月桃花天,碧水如環(huán)佩,莽莽撞撞,識了那人。一個抱琵琶,一個濕青衫,郎曉妾的意,妾懂郎的好。只是后來,是啊,許多事都是提不得后來的。后來,一塊香帕子在手心里揉了千千回,一句冤家一把淚,傷到無言,終于從各自眼底撤出來,終身不見。曲終人散,獨余下一片寥廓河山。
沒有永不褪色的青春,沒有永遠不老的愛情。這世上多情的女子,在愛的烈火熔爐里逃生出來之后,大約多數(shù)是愿意選擇做一只白狐的。還是那樣的風情,那樣的長袖善舞、冰雪聰明,但是,已深深地低下眉頭,藏身于千萬座山峰之后,再不涉紅塵。
愛情之后,還剩下什么?是獨自于暗處舔舐傷口,是心如秋水的禪定與寧和,是忘了忘了、那人便成了隔世傳說。就這樣修成了一只靈狐,隱退在千萬座山峰之后,從此與那人隔山隔海隔塔隔世了。春天來了,燕子來了,再不會翹首尋那人足音的近遠。秋天去了,斷雁去了,再不會有一紙淚隨了雁腳。一次又一次地路過他所在的城市,手機安靜地躺在兜里,不會拿出來,不會撥它,雖然還記得那號碼。
想那白娘子,曾經(jīng)也該是有萬千道淚水、萬千個不甘的吧,但是,都化作了后來俯首閉目的安靜。環(huán)顧左右,不能突圍,最后只有轉(zhuǎn)向內(nèi)心,一心一意地修心了。
紅塵錯愛,本就是一場亂世浩劫。此刻,千峰之后,這江山,是劫后的微涼。洗了脂粉鉛華,于幽獨之中,將當年的紅襖綠裙一件件疊起,連同記憶。再不喜人前奢華,不會把自己張揚成枝上碩大的一朵,只為了逗引一個人留步。此刻的姿態(tài)是收的,緊緊地收著,觸角在泥土里,放了一寸一寸本欲打探的疆土。愿意像一棵野草一樣生長著,默默地抓緊腳底下的大地,可以終生沒有高度,沒有響亮的聲音,被目光忽略,唯求心里踏實。愿意像一棵草尖上的露珠,存在,即使短暫,但內(nèi)心澄澈,無塵。愿意像鄉(xiāng)野間的一縷炊煙,在煙火日子里熬盡一生,熬到虛無,不聲張。哪一場青春不是寫滿了浪遏飛舟九曲黃河的傳奇?哪一場愛情,內(nèi)心不是在擔負千萬重的歷險和驚喜?但是,終有上岸的時候,便是罷了,便是放手。
曲終人不見,那是因為,我已隱退于千峰之后,獨對一個人的河山。從此,兩不尋找。
(摘自《羊城晚報》200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