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學蕓
記憶里的東西,今天還存在著,也許明天就流失了。連小孩子都慨嘆自己的記憶力不行了,那么那些年老的人和半年老的人,或者,比半年老更年輕的人,忘記大于記憶大概也是可以理解的。過去的歲月中,有一段時間特別強調(diào)“千萬不要忘記”,那是階級斗爭的產(chǎn)物,可那種提示究竟有多大作用,大概也沒有誰去統(tǒng)計。記住的便記住了,忘記的便忘記了。這可能也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有一段時間,我突然覺得童謠是個奇妙的東西,它在我的大腦深處沉睡。跟誰學的,不知道。怎樣儲存下來的,不知道??啥嗌倌赀^去了,我抻起一個頭兒,它就一嘟嚕一串地冒了出來。那時候女兒還小,正是牙牙學語的時候,童謠從自己嘴里唱出來,也就討個有趣。童謠從女兒嘴里復制出臬,就是個欣喜。
有一首童謠是這樣的:張大羅,李秀才。該人家面錢不要來(不敢去要)。要去,怪害臊的。門口等著,怪冷的。你胳肢窩夾的啥?大皮襖。你咋不穿?怕虱子咬。你咋不拿(捉)?我眼兒小。咋不讓老伴拿?老伴上山去打棗。打多少?打一褲兜零兩褲腳。
我還清楚地記得在床上拉著女兒的兩只小手,前后晃動著唱這首童謠的情景。這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范動作,孩子和大人你拽著我、我抻著你,盡量朝后仰,最后變成了仰面朝天。這首童謠有人物,有故事。人物有性格,故事有起伏,若是用文字描述,大約能寫兩三千字。我花了些工夫去解讀,發(fā)現(xiàn)它文字的表面里藏著玄機。那個李秀才,縱使別人欠了他都不好意思去討。大概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了,才鼓起勇氣,胳肢窩里央著面口袋,來到了那戶人家的門口,偏偏碰上愛奚落人的張大羅。張大羅分明是李秀才不喜歡的人,明明知道李秀才為什么來這里,卻還明知故問胳肢窩里夾的啥。于是李秀才把面口袋說成皮襖,不穿是因為上面有虱子,不捉是因為眼睛小。張大羅步步緊逼,李秀才且戰(zhàn)且退,最后以老伴上山打棗為結局,張大羅還有什么可說的?因為場景是冬天,李秀才的話看似邏輯縝密,卻都是信口開河,對張大羅的態(tài)度,敷衍且不屑,既有1日文人軟弱、妥協(xié)的一面,又有聰明、智慧的一面。我一直以為這是童謠中的經(jīng)典。
有關童言童趣的,那就更多了。像小耗子上燈臺,像拉大鋸扯大鋸,因為在影視劇里多有涉獵,估計傳播的范圍很廣,這里暫且不論。在我的家鄉(xiāng)一帶,還有一則童謠覺得生動,幾乎婦孺皆知:狼來了,虎來了,小貓背著鼓來了。狼抱柴,虎燒火,小貓上炕貼餑餑。貼多大?貼斗大。狼一個,虎一個,沒給小貓留一個。小貓回來就生氣,拿著鐮刀就下地。一去下大雨,回來下冰雹,專打小貓后腦勺。
在鄉(xiāng)間,狼抱柴虎燒火被廣泛應用,是因為家里孩子多,有時候需要大家一齊動手做某件事。至于那個受氣的小貓,就沒人提起了。只有把童謠說完整,它才能作為主角出場。而且一開始就是負重的場面。小貓背著鼓干什么?童謠里沒有交代,也許就是強調(diào)它與狼、虎的地位不對等,所以飯熟了,狼、虎吃著斗大的餑餑,卻沒有它的份兒。小貓生氣了就去干活,只是運氣非常之差,又下大雨又下冰雹。天底下還有比小貓更倒霉的嗎?
現(xiàn)在理智地看待這段童謠,當然為小貓抱不平,可想當年把童謠當歌唱的年紀,一點兒也不是這樣的心情,只是覺得小貓就像舞臺劇中的小丑,做什么都好笑,放屁都砸腳后跟。狼、虎固然有其威風,但讓人愉快的是小貓,想想小貓生氣了拿著鐮刀下地的樣子,想想那樣小的貓爪能貼出斗大的餑餑,都是讓人忍俊不禁的事。
“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打傘,你有大頭?!?/p>
“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著喊著要媳婦?!?/p>
這還只是童謠的開頭部分,若要錄得完整,就要很占篇幅了。還有一段童謠極具表演感,卻與鄉(xiāng)間的民謠是完全不同的風格。說:一根棍兒,我拄著。兩撇胡子我捋著。三炮臺,我抽著。四輪馬車我坐著。五(武)家坡,我聽著。六國飯店我吃著。七層洋樓我住著,八圈牌我打著。九塊錢到手了,十(實)在不行我走了。
現(xiàn)在想來覺得蹊蹺,不知這樣的童謠從哪里傳來的,肯定不是老奶奶在熱炕頭上編出來的。可當年唱得起勁兒,雖然幾乎不懂得里面的話是什么意思。
童謠都是民間口口相傳下來的,也不知傳了幾代人。它生動、有趣、詼諧地在記憶中占有一席之地。而且記住了,就忘不了。疑惑的是,我從來也沒想到過要把它們儲存在記憶里,而那些特別想儲存的,也許時間不久就被忘光了。
(摘自《今晚報》200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