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降
那是一種做給高薪男人抽的香煙,味道烈得像尼古丁在燃燒。我把他的名字,用深紅唇線筆寫在煙上,點(diǎn)燃,再狠狠地把它吸入肺里,放在最接近心的地方。
我的心里,已經(jīng)放滿了他,再多一點(diǎn),已經(jīng)放不下,可我還是覺得不夠,真的不夠。
我若是能像她這么年輕就有如此地位,叫我付出什么都甘愿!
第一天去面試法文家教的時候,年輕美貌的女主人沉雪用她的銀色凌志送我回到出租屋門口,一個剛巧下樓打開水的女孩,看著銀色凌志絕塵而去,她癡一樣感嘆。
而我只看著那一只素白的纖手從車窗里伸出來搖了兩下,那是對我告別的姿勢。我在心里無由地嘆息,這么美貌品位及智慧與個性并存的女子,是誰讓她如此寂寞?
明天,我就會到她的豪宅去上班?;蛘?,那不是上班,而是去做比較不低級的保姆。那個孩子,只有六歲,不肯叫我姐姐,亦不叫我老師。她問我:阿凜,你的法文真的很好嗎?她美麗的母親似乎并不介意她這么稱呼我,站在一旁微笑。
我只好說:美麗可愛的貝卡,我的法文還可以。她很有模有樣地沉默了好一會,說:好吧,就她了。更奇怪的是,出門的時候,她美麗的媽媽對我說:林小姐,貝卡似乎很喜歡你。希望你滿意我所給的報(bào)酬。
我當(dāng)然滿意,畢業(yè)半年了,我高不成低不就地尷尬著。
等紅燈的時候,她笑了笑,點(diǎn)了支煙,抽到一半,就掐了。圓潤纖長的手指映在黑色的煙灰缸上顯得格外的美,讓我都有些走神。她問:林小姐抽煙么?
我沉吟一秒,說:不抽,抽煙的女子有很多的故事,我沒有。
哦,單純能使生活更愉快。
或者吧,一路沉默。我本來就不是多話的人,而她,是理所當(dāng)然習(xí)慣了的高傲。
我對自己說:我不羨慕她,因?yàn)樗日l都寂寞。
小龍來接我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可憐的阿凜,你心比天高,卻命比紙薄。然后抓起背包下樓,小龍站在他的自行車旁邊看著我笑,好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走近接過我的大背包。
從住處到貝卡家,不短的距離,我坐在自行車橫梁上,已經(jīng)坐得好累。小龍卻騎得特別慢,也不說話,臉上的表情好像生離死別。我再也受不了了,尖叫著讓他停下。小龍有些慌:阿凜,我只是想,我要有兩個月見不到你。
我大叫:分手吧分手吧!我把我的包從后座上拖下,快步走在公路上,沒有回頭看,知道他拖著車正追來。我厭倦至極,與他交往半年,我說分手不下一百次,他卻像過去三年追我時一樣,總是沉默執(zhí)著地跟來,讓我總是心軟。戀愛有時候無關(guān)于愛這個東西,只是一種不忍心。小龍也不是不優(yōu)秀,只是我并不愛他。
這么想的時候,我站定,回頭看著在別人面前一直優(yōu)秀在我面前卻一直不知所措的他:我快到了,你先回去吧。這里是私人別墅區(qū),很安全的。哦,可是……他沒有說下去,卻站著沒動,我亦無話可再說,只好也沉默。
林小姐,你來了!我以為可以趕回到家里等你呢。銀色凌志的車窗搖下,一張戴著深紫太陽眼鏡下精致的臉對著我們微笑。貝卡也伸頭過來:嗨!阿凜。這是你男友么?很帥哦,叫他到我家來玩吧!
你們好,我叫朱小龍,阿凜就拜托你們了。小龍微笑著,友好而有教養(yǎng)。反顯得我,一副還未從與他的爭執(zhí)中恢復(fù)過來的木訥。
阿凜,我覺得你的男朋友很帥,你把他讓給我好不好?六歲的貝卡忽然從淺黃的被單里探過頭來問我,眼睛一眨一眨,在微光里像繁星的光芒。我嚇了一跳,都睡了好一會了,我以為她已經(jīng)睡熟。
我沒那么快睡覺的,現(xiàn)在才十一點(diǎn)。我們來聊聊天吧。她的小手纏到我的脖子上,柔嫩更勝綢緞。
好吧。你想聊什么呢?
哦,阿凜,我想我愛上你的男朋友了。怎么辦呢阿凜?小丫頭竟然像模像樣的嘆氣,我啼笑皆非地抱抱她:可愛的貝卡,你可知道愛是什么嗎?
我不知道,大概像媽媽愛爸爸,爸爸又愛另一個女人一樣吧。
起來,起來,我給你看。她忽然摁亮燈,我一時不適應(yīng)地瞇了雙眼,看到她爬下床,從書桌里掏出一個暗紅色的檀木盒子來遞給我:你看,這是我爸爸的寶貝。
我猶豫著要不要打開,小家伙卻“啪”地打開:你看,是一盒煙哦。不過,全都是被那個女人抽過的。
爸爸說,愛是很奇妙的東西。他沒告訴媽媽,只告訴我哦。我驚訝那是一個什么樣的父親,竟然把自己的外遇告訴只有六歲的女兒。
那是整整一盒被抽了一半的煙,擺得整整齊齊的那排煙嘴上,一些淺橙色的唇膏痕跡隱隱可見,白色的一半煙身上,有些字跡依稀清晰。
上面寫有我爸爸的名字,你看,雷宇生,我爸爸的名字呢。爸爸把她抽過的煙全都藏起來了,你說他是不是好愛她?小家伙眼睛亮亮的,是個早熟的孩子。
或者吧,誰也說不清楚怎么會愛上。我說,像回答她,更像自語。
可是,我媽媽更愛我爸爸。爸爸死的時候,媽媽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哭了好多天。我也哭,我沒有爸爸了。小家伙說著,語調(diào)悲傷,我伸手擁過她:貝卡乖,貝卡是最勇敢的孩子。
第二個星期天傍晚,我和貝卡去溜狗回來的時候,小龍已經(jīng)坐在客廳里有一段時間了。他或者說了個笑話,沉雪仰首開心地笑,半支煙在她纖白的手指里顫抖。我忽然感覺屋里的氣氛曖昧不清。
呀!是他哦。貝卡興奮地叫,小臉都紅了。她放開原本拉著我的手跑進(jìn)去:嗨,帥哥,你來了。她就站在她美麗的母親與小龍之間,像一朵俏生生的粉色雛菊。
好啦,林小姐回來了,你們聊,我先上去休息。院子里有貝卡的秋千,或者她并不介意你們借用來互訴衷腸。沉雪摁熄手上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煙拉起意猶未盡的貝卡,起身上樓,姿勢優(yōu)雅。
夕陽懶懶地爬行于石子小路上,像極了我的表情。
貝卡很可愛活潑,你過得還好嗎?小龍緊握我的手濕濕的,這微涼的天氣,他竟然在冒汗。
嗯。很好。我說。側(cè)臉看他,并不覺得他多帥氣。但很顯然,沉雪母女倆都覺得這個男生是有魅力的。難怪有句話說:不是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所以我才覺得小龍不夠好。
可我只是,不愛他。
小龍從來不知道,在他追求我的這三年中間,在我答應(yīng)做他的女友之前,我愛著另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在我眼里要比小龍好得多得多,因?yàn)樗覑鄣萌涡则湙M縱情恣意。因?yàn)殡y耐對他的相思,我學(xué)會抽他的公司做的那個牌子的香煙。
那是一種做給高薪男人抽的香煙,味道烈得像尼古丁在燃燒。我把他的名字,用深紅唇線筆寫在煙上,點(diǎn)燃,再狠狠地把它吸入肺里,放在最接近心的地方。
我的心里,已經(jīng)放滿了他,再多一點(diǎn),已經(jīng)放不下,可我還是覺得不夠,真的不夠。
我坐在床上抽煙的時候,男人躺在身旁,他的氣息一下一下地掃在我敏感的腰骨上,我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沒有說話。
他忽然伸出手,準(zhǔn)確無誤地拿走我抽剩下的半支煙:你要是一定要抽煙,那就只抽半支好了。尼古丁還在后半段里,我要你健康。
我總是不聽,只為要他的嬌寵的語氣。在車上,等紅燈的時候,我又點(diǎn)了一支??梢酝ㄐ械臅r候,我剛剛抽了一半,他一邊開車,一邊伸手過來要拿走我的煙。我扭身避開。阿凜,他寵溺地喊我,手卻不依不饒地跟著我手上的那半支煙。
然后,嘭的一聲響,車,撞上了安全島。我的頭被狠狠地撞在車窗玻璃上,好一陣暈眩。
阿凜!阿凜!你怎么了?看他緊張的樣子,我忽然微笑:我沒事。只是撞了一下玻璃,你呢?
不行,我先送你上醫(yī)院吧。只是撞上安全島,車居然還是可以發(fā)動的。
我不去。我要去郊游,我大叫。差點(diǎn)兒手腳并用地掙扎。
哈,這么有精神,看來真的沒事,那就去郊游吧。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陪我整整一天。那天,他拿掉了我最后一支抽了一半的煙。那一支后,我答應(yīng)他不再抽煙。
看著那些照片,我一點(diǎn)都不難過。我一張一張,仔細(xì)地看,生怕錯過了什么。那是小龍的照片。他的旁邊,是優(yōu)雅性感的美女。兩人姿態(tài)親密得一目了然。
我的老公愛上了你,你的男友上了我的床。你說,阿凜,這一場游戲,誰贏了呢?沉雪仍優(yōu)雅地坐在我的對面抽著煙,以一個煙草公司女總裁的高傲姿態(tài)。
我沉默,只有無言。我也察覺了自己的不恥,愛自己的男友不要,卻愛上了有夫之婦,他死后還要住到他孀妻孤女的家里去!
你知道他死于什么嗎?他死于腦血管破裂!之前他撞了車,撞裂了腦血管也不知道。連醫(yī)院都不去,卻和個女人偷情到體力透支。當(dāng)晚半夜忽然爬起來,就倒地死了,連哼都沒哼一聲。
可笑的是,他死的時候,手里居然還拿著那個女人抽過的半支煙!太可笑了,我這個妻子算什么?
說到最后,沉雪抽著煙,淚落不止。
我無言看她,亦然淚落。
你為什么要來?為什么還要再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為了你,命都不要了,還不夠嗎?你還想從這里得到什么?她忽然把手邊的抱枕向我扔過來,狠狠地砸在我的左臉上。
貝卡不知道什么時候拿了我的背包站在我的向前,她用法文說:你走吧,伊琳。這是第一次,貝卡叫我的法文名字?;蛘?,也是最后一次。
阿凜。小龍站在門外,他的身旁,照樣是他那輛半舊的自行車。
怎么哭了?貝卡太可愛,你舍不得她了?那以后我陪你來看她好了。他又細(xì)心到察覺了我眼里殘留的淚水。
不,不用了。我說。
是的,再也不用了,我在心里這樣對自己說。我沒有告訴小龍沉雪給我看的那些照片,我也沒有告訴沉雪,大學(xué)里,我副修攝影剪輯,那些照片技術(shù)做得雖然好,但還是讓我看出了破綻:照片上的男人尾指戴著一個小小的銀戒,而小龍的手上,向來什么也不戴。尾指戴銀戒的男人只有一個,就是雷宇生。
沉雪她,本不應(yīng)該拿她和雷的照片來作原片。
只或者,雷愛我,愛到只許我抽半支煙;而沉雪愛他,他卻從來不告訴她不要抽后半支煙。寂寞原來,因無愛而生成。
(責(zé)任編輯 花掩月 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