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平衡木的大師

黃　波

王朝之輪替，從某種程度上講，就是舊貴族的式微和新貴族的崛起。朱元璋推翻元朝，建立朱明王朝，埋葬了一批舊貴族，同時在戰(zhàn)亂的廢墟中，又有一批新貴應運而生。而在新貴行列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明太祖的鄉(xiāng)黨——跟隨朱元璋打天下的淮西籍人士。

鄉(xiāng)黨：朱元璋的“基本盤”

如社會學者所說，中國鄉(xiāng)村是一個“熟人社會”，熟人意味著資源，意味著一股可供利用的力量。

熟人的作用，體現(xiàn)得最為充分的，不是在閭巷這些小圈子之內(nèi)，而是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里，不同的方言、迥異的習俗，不能不讓人在一種相互戒備的氛圍里產(chǎn)生一種迷茫，而一個熟人的到來，也許只是一句熟悉的罵人的粗話，也會給人一種安全感。

戰(zhàn)亂中尤其如此。兵荒馬亂、民不聊生，大家伙兒都是在一種自保本能的驅(qū)使下，臨時組成了一個團體?！懊髦皇前?，事急且相隨”，這種脫離了熟人社會結(jié)構(gòu)的聚合只是一種權(quán)宜的措施。很多人強調(diào)造反組織要制定綱領，其實很多時候，熟人比所謂的綱領更具向心力。吸引一個人進入這個組織的，往往并不是因為其綱領多么先進，其前景多么美妙，而是因為組織里有他的熟人。

朱元璋加入到郭子興的部隊，而不是跟隨同期起事的其他群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寫信召他的湯和是他的淮西老鄉(xiāng)。當朱元璋剛剛在行伍中冒頭，而又不能為他人所服的時候，還是湯和幫了他的大忙?！睹魇贰蛡鳌分杏涊d，湯和雖然長朱元璋3歲，但“獨奉約束甚謹”，即在朱元璋的權(quán)威還沒有根本樹立的時候，唯獨湯和十分注意培育和維護朱元璋的威信。朱元璋曾多次犯險，而危急時刻又是他的鄉(xiāng)黨挺身而出救他脫難，其中濠州(今安徽鳳陽)老鄉(xiāng)徐達，為從敵方手里換回朱元璋甚至不惜拿自己去作人質(zhì)。

游民、乞丐出身全無憑借，要在亂世里圖自保，復于群雄中脫穎而出，又逐鹿中原，朱元璋唯一可以仰仗的，就是他的淮西籍老鄉(xiāng)。鄉(xiāng)黨就是其“家底”，堪稱他不折不扣的“基本盤”。反過來，這些出身農(nóng)家，鄉(xiāng)土、宗族觀念很重的淮西老鄉(xiāng)也特別愿意為朱元璋賣命?？梢钥吹剑谥煸叭√煜碌倪^程中，能夠被其信任，確有效死之心，可以獨當一面、攻城掠地的心腹，絕大多數(shù)都是淮西人。后來，朱元璋苦心經(jīng)營的“生意”越做越大，“參股”者越來越多，但核心力量仍然是淮西籍將臣。

元末詩人貝瓊有一首詩記述淮西將臣的氣焰，詩曰：“兩河兵合盡紅巾，豈有桃源可辟秦?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被春恿饔蛟诖呵飼r是楚國的一部分，所謂“楚客”、“淮人”指的都是朱元璋隊伍中的淮西人。從這首譏諷味十足的詩中，我們完全想象得出，當年朱元璋帶著他的老鄉(xiāng)們攻破一個又一個城池后，淮西人那種趾高氣揚的勝利者姿態(tài)。

淮西鄉(xiāng)黨功勛卓著，一舉成功登上王位的朱元璋不能不投桃報李。這是情當如此，更是理當如此。于是，粗話連篇的馬上“楚客”搖身一變，成為了新朝最炙手可熱的新貴。賞賜良田、厚予珍寶，淮西將臣成了富人；論功行賞、封公拜相，淮西將臣更成了新的特權(quán)階層。

洪武三年(1370年)十一月，明太祖大封功臣，依功勞大小賜其爵位。爵位原有五等，公、侯、伯、子、男，最高者為“公”，在封公者行列中，李善長、徐達、常遇春之子常茂(常遇春早死)、李文忠、馮勝、鄧愈六人，均為淮西籍人士。此后，朱元璋又陸續(xù)分封了一批公、侯、伯，終洪武一朝，據(jù)統(tǒng)計，封公者11人，除上述李善長等6位，另有信國公湯和、涼國公藍玉、梁國公胡顯、開國公常升，也都是淮西舊人，只有潁國公傅友德(碭山人)是封公中的唯一一位非淮西籍人士。

但對朱元璋的這些鄉(xiāng)黨來說，豐厚的封賞實為一把雙刃劍。物質(zhì)上的回報固然可喜，另一方面，也意味著過去靠鄉(xiāng)土和宗族觀念維系，在生死與共中結(jié)成的所謂兄弟情義至此已一去不返，現(xiàn)在擺在他們面前的是“禮”的鴻溝和“法”的森嚴。禮，就是不可逾越、不容輕忽的君臣名分；法，就是代表朱元璋家族利益的一整套強制性規(guī)范。而這樣一個規(guī)范，對除朱元璋以外的任何一個人都是適用的，包括幫他打天下的淮西老鄉(xiāng)。

朱元璋和鄉(xiāng)黨的關系，也必然面臨著一個重新調(diào)適的過程，而這個過程，很可能是尷尬、艱難甚至是血腥的。

分而治之，惟“君”獨大

于情于理，登基后的朱元璋必須對幫他取天下的淮西老鄉(xiāng)大加封賞，在新王朝的政治架構(gòu)中給予他們重要安排，情理之外更多的恐怕還是一種現(xiàn)實的考量。新皇帝不能不用人，在考慮用誰的問題上，與其說他用鄉(xiāng)黨是因為信任他們；毋寧說，除了鄉(xiāng)黨，其余人等都讓他感到不可信任。

就這樣，淮西籍將臣在剛剛建立的朱明王朝中占據(jù)了最為顯赫的位置。

新王朝的利益分配中，淮西人分得了分量最重的一杯羹。但淮西人對這一杯羹猶不滿足，恨不得吃獨食。雖然淮西人在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是很不錯，但大都缺乏文化修養(yǎng)，粗魯少文，在“治天下”的轉(zhuǎn)型過程中明顯力有不逮，尤其是在以劉基為代表的浙東儒生集團面前更是相形見絀。

客觀形勢如此，而淮西人偏偏硬要吃獨食，怎么辦呢?只剩下了一個辦法，這就是依靠宗族和鄉(xiāng)土觀念結(jié)成一個團體，讓淮西人占據(jù)要津，使玩政治成為淮西人的禁臠，外人不得染指，最多也只能敲敲邊鼓。

在洪武朝初期，淮西集團和非淮西集團的利益爭斗非常明顯。

淮人官僚集團的中心人物最初是李善長。他是朱元璋起兵后的重要幕僚，朱元璋稱王時，他是右相國。朱元璋稱帝后，拜他為左丞相，朝臣中位列第一，而且還是明太祖的兒女親家。繼李善長為相的胡惟庸也是淮人，與李善長是親戚，二人淵源深厚。從李善長到胡惟庸，二人掌權(quán)長達17年，他們的執(zhí)政貫穿著一條主線，就是竭力排斥、攻擊非淮西籍人士，表現(xiàn)得最突出的是對山西人楊憲的傾陷和對浙江人劉基的擠壓。

按《明史》上的說法，楊憲原是一個儒生，但從其行事看，更是一個吏才。他辦事很精干，口才也很好，對仕途很熱衷，權(quán)力欲極強。當受到朱元璋的器重，當上右丞相后，他決心對淮黨發(fā)動攻勢，可惜未能正確估計局面，在李善長還未失寵的情況下就匆忙向朱元璋進言。最后，淮人在李善長和胡惟庸的精心部署下聯(lián)合反戈一擊，楊憲打虎不成反被虎咬，枉送了卿卿性命。

劉基是浙東儒生集團的頭面人物，其人在野史中有許多奇異的傳說，刨掉荒誕無稽的成分，劉基在朱元璋取天下中發(fā)揮的重要的智囊作用無可置疑，在許多關鍵性戰(zhàn)役中立有殊功，至少不在李善長之下。但在大封功臣時，李善長被封公，是爵位中的第一等；劉基卻只封了一個誠意伯，屬于爵位中的第三等。

由于劉基是個足智多謀的人物，加上他在非淮籍人士中有較高的聲望，甚至一度傳出可能拜相，自然成為淮西集團極力排斥的首選對象。劉基在朱明王朝肇建時，年歲并不大，卻出人意外地很早就退出了權(quán)力中心。這當然是李善長

和胡惟庸的“功勞”。朱元璋就曾對劉基透露，李善長當宰相時，“數(shù)欲害君”。劉基見勢不對，在朱元璋登上帝位不久，就回老家去了。

楊憲的被殺和劉基的出朝，標志著淮人勢力的進一步膨脹。但令淮西集團中人沒有料到的是，在他們雄心勃勃地擴展自己權(quán)勢的路途上，最為疑忌的人，其實并不是朝中的非淮西派，而是他們的老鄉(xiāng)、當今的圣上。也許，這一點會讓他們大感冤屈，他們其實從來就沒有任何僭越的企圖，他們之所以要利用宗族和鄉(xiāng)土觀念，盤根錯節(jié)地糾合在一起，完全只是為了更方便地對抗和擠壓非淮西人，絕非為了向皇帝示威。然而，他們不知道，不讓任何一股力量獨大，是君王的不二法門，而且，一個精明的君王并不考慮究竟哪股力量效忠于他。

朱元璋出手了。除了不斷地對淮西勛貴發(fā)出口頭和書面的勸導、警告、訓誡，強化各種禮制和法令，甚至殺戮，在技術(shù)上他采取了“摻沙子”的辦法，在他看來，這遠比苦口婆心的講道理要可靠得多。于是，大量的非淮西籍人士走上了政治前臺。在中書省和六部，王朝最重要的崗位上，朱元璋安插了許多非淮西籍的官員，江蘇高郵人汪廣洋甚至一度出任丞相。

“摻沙子”的妙處很多。首先，對新朝肇建之際紛紛想分一杯羹的各路人士而言，這代表著一種讓人欣喜的姿態(tài)：我這個皇帝，絕不是淮西人的皇帝，而是天下人的皇帝，大家盡可“入股參股”，不必心懷疑慮。而最重要的是，它從根本上排除了一股力量獨大的隱憂。從此，一種“對沖”的局面形成了，大家你不滿意我，我不滿意你，你要警惕我，我也警惕你，鬧得不好，今天你在皇帝面前說我的壞話，明天我就參你一本。就這樣在一種互相牽制中，達成了政治生態(tài)的某種微妙平衡，而掌握這個平衡點的，當然只有君王。

臣下“掐架”：君王之必須

有人疑惑，像這種官員互不信任的朝廷局面，真的會對君王有這么多好處嗎?屬下“掐架”，難道真的是君王之必需?

對這個問題，我們不妨換一個思路，試著探討一下，為什么奸佞不絕是國家政治的千古難題，哪怕是一些所謂的盛世明主時代也不乏其弊?在我看來，這樣一個難題其實相當虛偽，因為事實上，君王們壓根兒就沒打算將奸佞滅絕。

為什么會這樣昵?原因又只有一個：君王們實際上并不怎么害怕所謂的奸佞，他們真正害怕的、最痛恨的，是臣下結(jié)成朋黨。而所謂的奸佞對他們來說，很多時候倒是一種于已有利的、可以作“對沖”之用的平衡性力量。為什么會有專門與君子作對的小人?與其說君王不察，毋寧說君王有意豢養(yǎng)和縱容他們。

至于君王最不感冒的“朋黨”，歷史上曾有人企圖加以厘清，以消君王之疑，如歐陽修就專門著文說有君子黨亦有小人黨，君子黨是好事云云。歐公是大文學家，但所論未免太書生氣了一點。不論君子黨還是小人黨，都會讓君王食不甘味、寢不安席。當然，他表面上也會說些和衷共濟的門面話，但臣下真的和衷共濟，他就會擔心這些人聯(lián)合起來和自己玩貓膩了，又怎利于他分而治之?

于是，臣下“掐架”，成為王朝的一種必需。也許這對國家的長治久安等很多方面都不利，但對君王和他的家天下卻充分有利。歷代帝王都喜歡臣下們在他面前爭寵，斗來斗去。而且高明的帝王，總能在這種利益沖突中保持微妙的平衡。任何一方都可能得勢，但任何一方都不可能永遠占據(jù)上風。因為沖破平衡的臨界點永遠掌握在君主手里，每每在東風看似要全面壓倒西風的時候，君主就會輕輕在“西風”那邊加上一個也許很小但分量絕對足的砝碼。這樣，任何一方要維持自己的利益，就必須聽命于他，向他獻媚固寵，任何一方也不會對他造成嚴重的危脅。

現(xiàn)在回頭看朱元璋，堪稱一位玩平衡木的大師。上面提到他親口對劉基透露說自己的親家、丞相李善長“數(shù)欲害君”。這是一個非常值得咀嚼的舉動，這個舉動后面的心態(tài)也很有意思。劉基是開國功臣，又沒有犯法之事，李善長居然幾次三番要害他，按傳統(tǒng)的政治觀點，這明顯是一個奸佞嘛?？墒侵煸帮@然沒有處置這個已浮出水面的奸佞的打算，既然不想處置李善長，朱元璋又為什么要對劉基透露風聲?除了有意向這個智囊人物示意：瞧，我對你多信任，我是傾向于你的，使其感恩戴德之外，更重要的恐怕還是為了分而治之。這明擺著是要加深李善長和劉基，乃至淮西集團和浙東集團的猜忌與對立。

朱元璋的“摻沙子”、“分而治之”之術(shù)，對明初的政治生態(tài)產(chǎn)生了嚴重的影響。

今人評論說，明初官僚集團的高層中存在著不同派別，其中任何一派都沒有整合官僚集團利益的能力，在整個洪武一朝也沒有出現(xiàn)一個能夠整合官僚集團利益的重臣。更有人認為，按照宰相才識器度的標準，明初文臣中幾乎無一人能夠符合。那么，這種狀況，究竟是當時朝臣個人的修養(yǎng)、性格與才識問題，還是朱元璋的有意為之呢?

我更傾向于后者。很簡單，一個具有足夠威望、能夠整合文武官員的首領，是朱元璋絕不能容忍的，因為這顯然與其集權(quán)理念相沖突。沒有整合文武和官僚集團的人才，皇權(quán)才能夠以超然于各派別利益的面目出現(xiàn)，在各大集團派別的矛盾沖突中，獲得其高度強化的政治基礎。

我們可以看到，朱元璋根據(jù)集權(quán)和家天下的需要，常常對官僚集團中的不同派別和成員進行殘酷打擊，有時打擊面大得甚至讓讀史者擔心，這會不會動搖其統(tǒng)治根基。而事實證明，讀史者的擔心是毫無必要的。為什么會這樣?原因只有一個：官僚集團已經(jīng)被完全分化，而一經(jīng)分化，便很難產(chǎn)生什么力量。于是，盡管皇權(quán)對官僚集團中的不同派別和不同成員實行高壓政策，卻始終不會遭到整個官僚集團的抵制。

玩平衡木是一種技巧性很強的活兒，明太祖真是此道高手。

編輯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