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古丈

彭學明

古丈是湖南西部最小的一個縣，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我的臍帶和衣胞放在保靖縣后，就跑到古丈縣的一個大山溝里去讓山風喂養(yǎng)，讓民風哺育了。

古丈有很多美麗的風景，古丈的風景就像古丈的故事一樣，有很多感人的細節(jié)，很多打動人心靈深處的地方。

坐龍峽，是古丈的第一個細節(jié)。說它是第一個細節(jié)，是因為它是山、水、生命完美結合的經典和榜樣，是古丈表情深處最為豐富和敏銳的一根神經。

走在幽深而狹長的坐龍峽里，那么深廣浩渺的歲月，時光和宇宙，都在這條峽谷里被搓成一根堅韌細小的繩索，懸掛在大山深處。那條從《詩經》里流出來的小溪，就不請自到地奔跑在歲月和時光的深處了。這是流淌在歲月深處的血脈，所以鮮活；這是刻在時光深處的音符，所以靈動；這是自然寫就的唐詩宋詞，所以美麗。其實，它也是歲月，也是時光，是奔跑著的歲月，奔跑著的時光。那么，讓我們像這條小溪一樣，從生命的谷底往上走走吧，讓我們真切地感受一下這歲月與時光的深度，感受一下自然與生命的高度。

攀著這清冷的石壁，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歲月和時光的顏色與力量。這閃著清光的歲月，這長著苔蘚的時光，或深或淺地貼著石壁走著，爬著，直著，彎著，匍匐，躬耕，攀登，向上，前行!當我們貼著大地的胸膛，與大自然對話時，我們不但真切地聽到了這條小溪的歡樂的吟唱，更聽到了大地深處熔巖奔突的聲音，歲月雕刻的聲音，時光呼嘯的聲音，生命輪回的聲音，靈魂碰撞的聲音。那是能摧枯拉朽、改變一切、創(chuàng)造一切的聲音!是的，這峽谷很陡，這坡度很高，這地勢很險，可是，它畢竟是通向山外，通向世界的，它畢竟是前程燦爛的!這不就是我們的生命與生活嗎?你看，當我們以為前面是死路一條時，卻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了；當我們被艱難壓抑得喘不過氣時，頭頂卻露出了一線明亮的天光，一抹抹生命的陽光。一葉葉天空的笑臉，正從窄窄的峽谷里瀉下來，那么燦爛，那么明媚，那么嬌艷，那么揮灑自如!而當我們穿越了這一條危如累卵的峽谷，飽覽了這美妙絕倫的絕地風景，到達頂峰時，我們不也達到了生命的高度、人生的高度，領略到了生命與人生的風景和真諦嗎?我們的人生，不也是一樣從一個高度到達另一個高度的嗎?

棲鳳湖，是古丈的第二個細節(jié)，是古丈有名的一個湖泊。如果說坐龍峽里的坐龍溪是一個活潑可愛而又勇敢潑辣的湘西妹子，那棲鳳湖就是一個端莊賢淑、文靜秀美的湘西女人。它古典而新鮮，寧靜而生動，就那么清清秀秀地彰顯自然本色。那水，真是個綠!上萬畝的湖面，竟綠得那么純粹那么徹底那么珠圓玉潤那么清澈透明，幾十米的水底我們都看得見!摘一葉輕舟，邀兩三個朋友，一湖的春水就劃開了。桃紅斜過來，柳綠斜過來，一縷縷的炊煙斜過來，一陣陣的漁歌斜過來；還有一對對的鴛鴦、一群群的野鴨，甚至一個個意想不到的傳奇愛情，全都斜過來，斜過來，斜過來!

其實，紅石林上可能更容易產生愛情。在這不能漏掉的第三個細節(jié)里，愛情更適合生長，更浪漫，更富有情節(jié)。這紅石林，是億萬年前造山運動中，海陸對抗的一個杰出版本。茫茫滔滔的海水退去時，陸地露出了它的真切容顏，成就了一部新的《山海經》。一片片火紅的石林，在這里像花兒一樣幸福地開放著，若刀劍一樣威武地挺立著，如燈籠一樣燦爛地照耀著，似焰火一樣繽紛地飛翔著。或固若金湯，或堅如城池，或險如華山，或深如溝壑，既金碧輝煌，雍容華貴，又清冷孤傲，鶴立雞群。而紅石林的滄桑巨變，更能象征我們一輩子都企盼的海枯石爛?，F(xiàn)在什么都容易變質，容易做假，我們多么渴望愛不變質，愛不做假，渴望愛得海枯石爛。紅石林在激情燃燒，我們的愛在燃燒激情；紅石林堅如磐石，我們的愛磐石般堅韌。這畫筆一樣根根直立的紅石林，這畫卷一樣徐徐展開的紅石林，這書籍一樣整齊裝訂的紅石林，都在等待著書寫我們愛情的傳奇。也許柳毅傳書時曾經路過這里，也許黛玉葬花時曾經路過這里，也許許多的愛情早已傳奇地路過了這里，不然怎么會有一堵堵銅墻鐵壁一樣的詩墻在這里聳立?怎么會有一排排沉默億萬年的石簫在這里吹響?那可是愛情的詩墻和愛情的石簫啊!

愛情的詩墻里，走出的是一對對甜蜜的阿哥阿妹，飄飛出的是一種種浪漫而深厚的民風民情。在高高的苗山上，在土家的吊腳樓里，當山歌遠遠飄來時，你就聽到天籟一樣的聲音了。那又高又飄的山歌，像是從遙遠的天庭傳來，有云雀飛過的身影，有百靈唱詩的神韻，天生麗質，清澈透明，沒有一絲雜質。山歌飛過的地方，你就會看見我那些比春天還好看的苗家姐姐苗家妹妹了，你就會看見我那些比秋色還成熟的土家哥哥土家弟弟了。我的那些苗姐姐苗妹妹們，既質樸無華又花枝招展；我的那些土哥哥土弟弟們既老實巴交又是情場高手。他們都是湘西兒女，他們總是幾千幾萬地聚齊在一年幾度的民間歌會上，他們賽歌，只要他們把最美好的愛情和愿望一唱，那愛情和愿望就在歌聲里唱出來了；在一年幾度的民族節(jié)日上，他們尋愛，只要他們去愛情的山道上走一遭，那愛情就跟春天一樣蓬勃旺盛，跟秋天一樣成熟豐收了。

因了這美麗的山水，因了這多情的民風，因了這浪漫的民情，就有許多前來看景聽歌的腳步，有了許多前來開發(fā)投資的商人。我那雖然美麗但還貧窮的古丈山民們用山一樣博大的情懷迎接四海賓朋，也以山一樣博大的情懷庇護著這一方水土。水土庇護了他們，他們沒有理由不庇護這方水土。因此當有老板要砍伐山林，在水的源頭上大興土木時，我那些樸實而善良的鄉(xiāng)親們，本能而堅決地拒絕了。他們說，我們是窮，但我們不能窮得賣祖宗，沒衣沒飯一時窮，沒山沒水一世窮!他們用他們最樸實的話和最樸素的行動，為我們留下了比山水更為美麗動人的細節(jié)!

你就跟我一樣，一生都忘不了我家鄉(xiāng)的那個小小小小的古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