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鎮(zhèn)邦 著名評論家。出生于福建省云霄縣,1962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1982年調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研究室,1987年調入魯迅文學院。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新文學學會常務理事。主要從事當代文學研究和評論工作,著有《長篇小說的奧秘》(花城出版社,1988)、《當代小說藝術流變》(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文學的潮汐》(1992,云南人民出版)、《文體的自覺與抉擇》(1994,人民文學出版社)、《九十年代文壇掃描》(2000,云南人民出版社)等文學評論集,主編《文體學叢書》(云南人民出版社)、《當代名家隨筆叢書》(群眾出版社)、《中國當代女作家情感世界散文叢書》(遼寧人民出版社)、《黑馬長篇小說叢書》(百花洲文藝出版社)以及“名家側影”(在《時代文學》雜志開專欄持續(xù)十年共推出文壇六十位名家的印象記,待結集出版)等大型文學書系。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利用教學與文學評論寫作工作的邊角時間,從事散文寫作,題材涉及文化隨筆,國內(nèi)外風光風情游記,人生經(jīng)歷記憶、文壇人物素描以及美食、茶話、酒話等等,被稱為“生活散文”或“文化散文”。已結集出版的散文集有《筆墨春秋》(1998、群眾出版社)、《文化屐痕》(2003、蘭州大學出版社)、《文壇雜俎》(2005、文化藝術出版社)、《邊走邊吃》(2007、鷺江出版社)等。
陸文夫的短篇小說《小販世家》寫于1979年10月。這是陸文夫“文革”后復出文壇的一部重要作品,它同《特別法庭》、《唐巧娣翻身》等幾個短篇同為陸文夫上個世紀70年代末復出文壇后的代表作。陸文夫生前多次對我說過,這幾篇作品,“是對當今世界有所感觸,然后調動起過去的生活,表現(xiàn)出對未來的希望?!保ā缎≌f門外讀》花城出版社出版)他是比較珍視的。但不知為什么沒有打響,打響的卻是《美食家》、《圍墻》、《井》等幾篇寫于80年代初的作品??赡苁?,一部作品流行起來,除了作品的藝術質量外,還有其它種種原因。例如《圍墻》,就是被一位省委書記發(fā)現(xiàn),作了批示,才被轉載、改編、流行起來的。如果就作品本身的藝術質量而言,《小販世家》、《唐巧娣翻身》等作品,同陸文夫早期的作品《小巷深處》,以及稍后的作品《美食家》、《井》等更能體現(xiàn)陸文夫小說的藝術特色,也可以說更稱得上是他小說中的代表作。
“小販而稱世家”,他自己說“有點不倫不類”,其實“世家”之體源自太史公之《史記》?!妒酚洝分芯陀小氨炯o”、“世家”、“列傳”等體裁。在《史記》中,“世家”是為諸侯立傳的,也有相當于諸侯級別的,如《陳涉世家》,把一位農(nóng)民起義的領袖列入“世家”,表現(xiàn)出太史公司馬遷對陳涉的尊重。而這里,陸文夫把一個賣餛飩和各種蔬菜、果品或雜物的小販列入“世家”,也是對小販的尊重。當然,陸文夫不是為了寫小販而寫小販,而是通過小販朱源達近三十年中的辛酸遭際,要告訴我們點什么。我于1983年秋寫成的《陸文夫論》是這樣評價短篇小說《小販世家》的:“《小販世家》不僅僅描寫了一個靠自己的勞動換得溫飽也給人們帶來溫暖和方便的小販在三十年中的辛酸遭際,也不僅僅為受到不公待遇的小販請命,而是通過他的遭際提出了一連串發(fā)人深省的政治和社會的問題,諸如應該識破所謂‘社會主義應該整齊劃一和‘割資本主義尾巴等騙局以及不能再吃大鍋飯等等。”(見拙著《當代小說藝術流變》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出版第71頁)至今,我仍然堅持這樣的看法。陸文夫一向認為,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應該善于以小見大?!缎∝準兰摇肪褪且徊可朴谝孕∫姶蟮淖髌贰K鼜囊粋€小販三十年的辛酸經(jīng)歷,折射出時代的變遷,看出所謂“社會主義應該整齊劃一”的極“左”思潮的危害以及當年“割資本主義尾巴”給人民生活造成的災難,尤其是寫“文革”中抄朱源達的家、砸餛飩擔子的場面,令人震撼,是對極“左”思潮的有力揭露與控訴。小說結尾處,寫朱源達一家從鄉(xiāng)下返城,再也不想重操舊業(yè),而是要端鐵飯碗,并為他家阿五準備考大學到高老師家“找點復習材料”。行文至此,作者借高老師之口嘆道:“到頭來大家都想捧只鐵飯碗,省心思,省力氣。那鐵飯碗到月也不會太滿吧,可那鍋子里的飯卻老是不夠分的!”這一感嘆,大有文章,發(fā)人深省。由此可以看出,《小販世家》之以小見大,見出它對生活的高度概括力和思想的穿透力?!缎∝準兰摇穼懽靼l(fā)表近三十年了,至今讀來仍然感到有魅力,發(fā)人深省,可能跟它不僅有好的故事,生動的細節(jié)描寫、白描式的人物描寫等等有關,而更重要的是同作品有高度的生活概括力與具有穿透力的思想有關。當然,陸文夫小說中的思想,并不是由作者說出來的,而是由故事與形象暗示給讀者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小說是一種敘述的藝術。陸文夫的小說,是很講究敘述藝術的。大概由于他長期生活于蘇州,受到評彈藝術的熏陶,他的小說敘述中很有點評彈的藝術韻味:于看似平淡的敘述中,跌宕起伏,引人入勝。短篇小說《小販世家》就很能體現(xiàn)這種敘述藝術的特色。一篇萬把字篇幅的短篇小說,卻要描述小販朱源達三十年漫長歲月中的經(jīng)歷,又不打算采用倒敘、插敘等常用的敘述手法,更不會去采用現(xiàn)代派的意識流或主觀剪接的敘述手法,而是按時間順序從頭說來,看似平鋪直敘,卻敘述得曲折有致,跌宕起伏。開篇時描述“幫幾個兼課太多的國文教員批改學生的作文簿,分一點粉筆灰下的余塵”的“高先生”在冬夜享受小販朱源達餛飩送來的溫暖,作者極盡細節(jié)描寫營造氛圍之能事,對小販在人們生活中的作用作了充分的渲染和鋪墊。這里,可以看作是小說的第一個跌宕之處。接著,敘述1958年后大躍進,反右傾、要消滅資本主義的東西,要抓小販,朱源達被追得東躲西藏,“悠悠蕩蕩行色倉皇,躲躲閃閃地,春天賣楊梅,秋天賣菱藕,夏天賣西瓜,冬天放只爐子在屋檐下,賣烘山芋。有時候還賣青菜、黃豆芽、活雞和魚蝦,簡直鬧不清他究竟在販賣什么”,好像在打游擊似的。這時,“高先生”迫于形勢,再也不敢同小販朱源達那么親密無間了,規(guī)勸不成就拉開了距離,疏遠了。這一部分,作者采用的是略寫,是概述,不作太細的描述。然后是“文化大革命”中抄小販“資本主義黑窩”場面的細描,朱源達被揪斗,家被抄,像工藝品活動廚房似的餛飩擔子被砸,和朱源達被揪斗后無窮無盡的交代與檢討……這一部分描述,大概占了小說整個篇幅的三分之一多一點,是小說的高潮處,也是小說敘述中最大的一個跌宕之處。那種對極“左”思潮與極“左”路線的控訴淋漓盡致,震撼人心!小說的收束處,寫朱源達一家下放農(nóng)村,“一去八年,沒有音訊”,“文革”后返城后,張羅著到國營企業(yè)端鐵飯碗和阿五的考大學到“高先生”處借復習資料云云,也是幾筆帶過,但篇末作者借“高先生”之口的感嘆,卻是余音繞梁,發(fā)人深省的。從上面的簡略分析中,可以看出陸文夫是位講故事的高手,也是敘述藝術的行家,他善于控制敘述的節(jié)奏,也善于在平淡的敘述中營造氣氛,創(chuàng)造高潮。他曾戲稱這種受評彈藝術影響的小說敘述藝術為“糖醋現(xiàn)實主義”,也許可以這么來看。
陸文夫是很重視小說的細節(jié)描寫的,他曾戲稱小說是“往小里說一說”,還說過,一篇短篇小說,就是把一兩個精彩的細節(jié)泡開來敷衍成篇的。這些見解都很精辟。再讀他的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精彩的細節(jié)描寫比比皆是?!堕T鈴》中的門鈴,《井》中的紅窗簾,《美食家》中的湯不放鹽,等等,都是人們熟知的細節(jié)描寫?!缎∝準兰摇分幸灿幸恍┫喈斁实募毠?jié)描寫,諸如開篇處小販朱源達挑著餛飩擔敲竹梆子的聲音:“篤篤篤、篤篤;的的的篤;的的的、篤篤、的的篤。雖然只有兩個音符,可那輕重疾緩、抑揚頓挫的變化很多,在夜暗的籠罩之中,總覺得是在呼喚著、敘說著什么。”這竹梆子聲,把冬夜里小販賣餛飩給“高先生”們送來溫暖的氛圍渲染得相當濃烈,也很感人。這當然是一處精彩的細節(jié)描寫。再有關于“文革”中抄朱源達家時關于那個精致的餛飩擔子的描寫,還有關于那個竹梆子的描寫:“我雙手接過竹梆子,仔細打量:這是一塊六寸長的半圓的毛竹板,沒有任何秘密,可是在朱源達手掌里卻能發(fā)出那么美妙的聲響;由于幾代人的摩挲,手汗、油漬的浸染,那竹板烏澤發(fā)光,像塊銅鏡似的。”朱源達在家被抄,餛飩擔子被砸之后,把這個傳家寶送給“高先生”收藏,因后來他們一家從鄉(xiāng)下回城再次找“高先生”借復習資料這個情節(jié)形成照應,因此這個細節(jié)描寫也頗有意味。我們在讀一些經(jīng)典性的小說作品時,往往有這么一種經(jīng)驗,有時情節(jié)都淡化了、而一些動人的藝術細節(jié)卻記得清清楚楚,讀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臺》有這樣的體會,讀吳敬梓的《儒林外史》也有這樣的體會,讀陸文夫的《小販世家》等作品也有這樣的體會。
陸文夫離開我們整整三個年頭了,作為他的讀者和朋友,永遠忘不了他的音容笑貌,尤其是重讀他的作品,仿佛又同他一起在他那位于蘇州善家巷的老屋里慢慢地喝著黃酒嚼著他女兒做的叉燒肉,又好似一起在精致的網(wǎng)師園里散步或登樓品嘗新上市的碧螺春茶……當然,也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著,包括他的作品。這也許是人生的一種樂趣。
2008年7月4日草于北京亞運村之望云齋
責任編輯王紹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