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書華
李來兵是山西新一代作家群體中有創(chuàng)作實力的一位,對這一代作家,我始終有著了解與走近的愿望,因之,我很高興地讀到了他新近的兩個短篇。我想結(jié)合這兩個短篇,引申開來,談一點自己對有關(guān)創(chuàng)作的想法,也許會引起大家的興趣吧。
《貓》這篇小說粗看起來,寫的是當今社會對物的親近,對人之親情的疏淡、遠離。不是么?你看當今社會,養(yǎng)寵物的有多少?那把寵物當寶貝一樣呵護的細節(jié)比比皆是;不是么?你看當今社會,雖然物質(zhì)生活越來越為豐富,但老人卻越來越受到冷遇,繁華的都市,富裕的家庭,老人凄涼孤獨離世的消息時有所聞,一而再再而三地,以至讓人的感覺在此類社會現(xiàn)象面前都麻木了。倍加寵愛寵物,越益疏離老人,這可以說是中西現(xiàn)代社會兩個最為鮮明的社會病灶,兩個最為突出的時代特征。來兵的小說在我們理性所能夠認識到的層面上,抓住這兩個社會病灶,給以深刻的剖析,抓住這兩個時代特征給以生動的摹寫,你不能不承認這小說寫得好。
我覺得來兵的小說之所以好,是因為對上述的社會病態(tài)現(xiàn)象,不是簡單地給以充滿激情的批判,或者從道德上作出讓人習以為常的臧否,而是試圖寫出其中生存、存在層面上的復(fù)雜。當這一癥候成為中西方現(xiàn)代社會普遍的病態(tài)現(xiàn)象時,你就不能簡單地僅僅將之歸結(jié)于某些個別人的人格缺陷吧?那一定有著更為深層復(fù)雜的原因所在,或許是個“黑洞”?
你看,王老師并不是缺乏愛心之人呵:他原本并不是喜愛寵物之人,最初之所以戀上貓,其實也還是基于愛心的緣故。你看,他本來專心于自己的專業(yè):“王老師本來胳肢窩下夾著教科書”,且心無旁鶩,“筆直地往家走”,之所以被貓所吸引,是因為他對世上萬物有著關(guān)切之心:“忽然聽到身后有‘喵嗚喵嗚的貓叫傳來,于是忍不住折了個身,看到了樹下的那只小貓”。在對象中看到了自己的價值之所在,并因之有了交流的需求,是王老師與貓的關(guān)系進一步密切的原因:“你是叫我?”這種交流需求的潛在原因是交流主體因平日生活中缺乏信任而對信任的渴求:“他蹲下來,摸著它的腦袋,心想這貓怎么不怕生人”。當這種信任是弱者對強者發(fā)出的且因此讓強者看到了自己的力量,看到了自己價值的實現(xiàn)時,強者對弱者的呵護之心就會形成:“他一摸,貓又喵嗚喵嗚叫起來,好像直怕他丟下它再走了,叫得王老師心都碎了”。不難看出,王老師確實對貓充滿了愛心,但這愛心的深層基礎(chǔ)、復(fù)雜形態(tài)卻是值得我們給以認真分析的。于是,我們也才能明白,作者為什么緊接著會著重去寫貓讓人憐惜的可憐之態(tài):“它的一條腿上有血跡,大概是從樹上跳下來摔著了……小貓看起來真是餓壞了,粉紅的舌頭像一縷小火苗,迅速而干練地在乳白的碗里收縮。王老師看著它,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把貓還回去了。”
正是基于這樣的一種愛,所以,一向?qū)μ芾蠋煵扇∽尣秸叩耐趵蠋煟艜驗檫@貓而對周老師一反常態(tài)地采取了強硬的對抗態(tài)度,也會因為找不到這貓而心急如焚。如此等等。
但就是這樣一位對貓充滿愛心的王老師,對自己的母親卻冷淡疏遠得令人寒心。對小貓的愛,對母親的冷淡,二者之間的強烈對比與反差,及其王老師與小貓對王老師母親態(tài)度的強烈對比與反差,母親最后那悲涼的結(jié)局,所有這些,給讀者心靈的沖擊是不言而喻的,讀者對此也會有強烈的直接的體會,因之,我在這里就不再饒舌。我想重說的,是王老師為什么對母親沒有愛?這才是我們從生存、存在層面,試圖對這種社會病態(tài)現(xiàn)象找出其原因的一個切入口。
如果說,王老師是因為太太周老師與母親天然的婆媳矛盾,由于不愿意讓周老師不高興而放棄對母親的愛,那是說不通的——周老師也不同意王老師收留貓。如果說王老師在理性上不知道要關(guān)心母親,那也是說不通的——他給母親的房間里放了“一籠屜饅頭,又買了許多蛋糕,又買了許多罐頭”。后來還“把家里的飲水機搬了過來。這樣,母親不但能吃到蛋糕,還能喝到熱水”。不管怎樣吧,這起碼還能說明至少在理性上,王老師還是自以為自己是很關(guān)心母親的。
那么,王老師為什么不愛自己的母親呢?從這篇小說看,有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他正在與太太做愛時,母親闖了進來,影響了他與太太情欲的實現(xiàn),打斷了他與太太的情欲過程;一個原因是“王老師真是失望了,母親連關(guān)心兒子的能力都沒有了,母親真是老得用不上了”。
小說對王老師不愛母親的原因的揭示,遠遠不及對王老師愛貓的原因的揭示,這或許是小說的一個不足,但不管怎樣,來兵的這篇小說畢竟讓我們看到了王老師對貓的愛的形態(tài)、性質(zhì)與王老師對母親的愛的形態(tài)、性質(zhì)是不一樣的,小說對此的展示或許不夠充分、飽滿、深刻,但這篇小說能夠涉及到這一點,我以為就很不容易了,就很值得稱道了。
《制錢》寫的是,利益怎樣轟毀了人間的真情,并在利益的沖突中,導(dǎo)致了人與人關(guān)系的惡化,并最終導(dǎo)致了社會的動蕩,導(dǎo)致了社會惡性事件的發(fā)生。小說對此的生動摹寫,深刻剖析,使小說具有了強烈的現(xiàn)實性、現(xiàn)實意義。你看當今社會的一個突出的病態(tài)現(xiàn)象,不就是每一個人都試圖從社會中給自己撈取到盡量大的利益份額么?不就是因此而造成了當今社會人倫關(guān)系的惡化么?而小說最后的結(jié)尾,對當今社會不也有著極強烈的預(yù)警意義么?
你看,王三與張智堯不是好朋友么?他不是希望張智堯在給自己撈取到許多“寶物”時,“給兄弟也搶個,哪怕就一個”?!坝浿±蠌?,一個也行!”但張智堯卻對他連實話都不說:“你在也知道,又不是每一鏟刀下去都能見金銀,那金錢還不真如糞土了?”你看,王三不是與清華叔嬸一家很親近么?但清華叔嬸與張智堯如出一轍,連句實話都沒有,明明清華叔去工地搶“寶物”去了,但清華嬸卻說:“沒有呀,他在床上躺幾個月了,腦血栓你不知道?”甚至從小出生、生長在北壇東街的孟輔陶對自己血肉相連的老街坊們也存心欺詐,甚至連自己的真實身份都要瞞著老街坊們。甚至王三的弟弟在撈取到“寶物”時,也要欺騙叫他來撈“寶物”的哥哥,唯恐哥哥將他撈取到的好處分一部分出去。利益、金錢的狂潮就這樣將人間的真情真誼沖卷一空,蕩然無存。
我們看到,在這篇小說中,真正給大家提供撈取“寶物”機會的,是王三。但當大家都或多或少有所得時,王三最終卻一無所獲,且屢屢受到自己所信任的人的欺騙。這兩種巨大的反差,最終導(dǎo)致了王三心理上的極大失衡。這樣的反差與失衡,正是產(chǎn)生社會動蕩、社會惡性事件的溫床,于是在小說結(jié)尾,我們看到了慘劇的發(fā)生。
在這篇小說中,具有象征寓意的細節(jié)、場景可以說是比比皆是。譬如說,王三那充滿人間真情的呼喚,卻喚不回清華嬸、張智堯、孟輔陶為了撈取“寶物”而瘋狂般地步入死地;譬如說,那“天現(xiàn)巨坑”,正是歷史必然所設(shè)置的利益對人類的吞噬,那巨坑下到處呈現(xiàn)的“聳動的脊背”或許喻示著人類對物質(zhì)利益的臣服吧;再譬如說,是“太平天國”的“寶物”使人步入了死地,于是,小說也就有了辛辣的反諷色彩。
小說中類似的精彩、深刻之處,還有許多許多,茲不一一。
但我卻覺得,《制錢》寫得不如《貓》。
為什么呢?
《制錢》雖然意蘊很是豐富、深刻,現(xiàn)實性、現(xiàn)實意義也很強,但這些豐富、深刻,大都在我們的理性認識之內(nèi),我們大致可以憑借自己的理性武器,將之一一地給以解讀、闡釋?!敦垺纺?我在本文分析時已經(jīng)說過,其最為精彩、深刻之處,恰恰不在我們的理性認識范圍之內(nèi),從而給我們的理性闡釋造成了困難,但也正因此,才更富有了藝術(shù)魅力。
我們的小說家,在創(chuàng)作小說時,往往是借助理性武器來認識生活、剪裁素材、結(jié)構(gòu)小說,各種理性武器構(gòu)成了我們的小說家面對生活的“前結(jié)構(gòu)”,于是,豐富無窮的生活本身在這一“前結(jié)構(gòu)”的制約下,也就成為了作家“前結(jié)構(gòu)”視野中的生活。作家、作品親近了“前結(jié)構(gòu)”而遠離了現(xiàn)實生活。這樣的一種“前結(jié)構(gòu)”,既是對生活認識的一種武器,卻也同時是對生活本身的一種“遮蔽”。
作家在創(chuàng)作小說時所借助的理性武器,與讀者所可能具有的理性武器,有著某種程度的關(guān)聯(lián)性,因之,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小說,容易引起讀者的認同,引發(fā)讀者閱讀的快感,但卻也就在這認同中,減弱了讀者探索的新的可能,麻木了讀者探求生活新的意義的敏感、素質(zhì)與興味。
在這里,我想舉一位與來兵可以說是同一代的作家葛水平為例,她的小說,像生活一樣地簡簡單單,沒有任何的附加成分,但在這簡簡單單里,又蘊含著非常豐富的文化、社會、時代、人文諸種含義。這樣的生活是世俗的,但正是這種世俗之中,蘊含著人之為人、人之生存、人之存在的本真性。這樣的一種簡單,這樣的一種本真,是去除了種種觀念——不論是政治觀念,還是文化觀念;不論是本土觀念,還是西方觀念——對人、對生活的“遮蔽”,從而讓觀眾可以“直觀人本身”、“直觀生活本身”,并在這種“直觀”中,達到對人、對生活“去蔽”之后“敞亮”的愉悅。
在這其中,最重要的是一種感悟世界、生活、人生的感悟力。但在創(chuàng)作之時,相信自己的直感、直覺,卻也是必不可少的。
海德格爾說過:思與詩,是相同的。我們是不是更看重理性之“思”,而忽視了感性之“詩”呢?
來兵的小說,形象地摹寫生活的能力很強,摹寫得也很生動,這來自于我們長期提倡的觀察生活的好傳統(tǒng);來兵的小說,理性地剖析生活的能力也很強,剖析得也很深刻,這來自于學習理論,作家學者化的大力提倡;這些都是很好的,但這還不夠,還應(yīng)該在直感、直觀生活本身,直感、直觀人本身上下大功夫,這或許可以讓來兵的創(chuàng)作更上層樓?
責任編輯:陳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