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芹百合
電視里的劉若英看著黃磊,身后是烏鎮(zhèn)的流水,那個陽光少年靦腆地笑,她有些暈。我嘆了口氣,回到房間里,打開幻燈機,把我旅行時拍的烏鎮(zhèn)投影在墻上,偌大的房間,突然之間就充滿了水的氣息,那個小鎮(zhèn),在我的眼前,慢慢地,浮現(xiàn)出來。
我坐在電腦前給劉若英寫e-mail,我說,奶茶,我突然之間就懂了你。
在和奶茶認識之前我去了烏鎮(zhèn),一個人,背半人高的包。
那一年,我身體極差,天天躲在家里喝中藥。但是心關(guān)不住,執(zhí)意要出門走走,于是,背了行囊和重重的中藥,就上了路。
到烏鎮(zhèn)已是黃昏,遇見一個在門口溜達的大媽,她熱心地說,門票太貴了,你就裝成我們家的親戚吧,不由分說就背起我的大包,勾搭著我的肩,大搖大擺地進去了。
住的房間臨水,看到很多游客慢慢地離開,我知道烏鎮(zhèn)的夜已經(jīng)來臨。
酒足飯飽之后,拎著一瓶啤酒,趿拉著拖鞋,在長廊里坐著,喝酒,看月亮。你知道,烏鎮(zhèn)的夜晚,濃得化不開。河水被釀成墨綠,漸漸染成濃黑,偏偏倒影著紅色燈籠,只那么幾盞,晃晃悠悠,看久了,竟有了微醺的感覺。
這老鎮(zhèn)到了晚上就沒有人了,老人們早早睡覺,8點多已經(jīng)寂靜無聲。坐在美人靠上,點了一支煙,抬頭就看見滿天星星,微涼。
這是與白天截然不同的烏鎮(zhèn),卸了妝,粉黛不施。想必,奶茶愛上的也該是這里的夜吧。聽人說,黃磊和劉若英剛剛在這里拍完《似水年華》,我微笑了一下。彼時,我與奶茶,還不曾認識。
次日清晨五點,我就背著攝影包出現(xiàn)在橋頭,我想留在這里的24個小時,有不同的光影和色彩。在鏡頭背后,我是寂寞的,因為寂寞,才渴望記錄,渴望凝固永恒。
后來,我看《似水年華》,里面有句臺詞說:“烏鎮(zhèn)是適合戀愛的?!边@于我而言,真真是諷刺。它是適合冥想的,寂寞的人帶著心事坐在月下,靜聽水聲,腦中閃現(xiàn)的卻是一副黑白水墨。天長地久都嫌短暫,一沙一世界,一花一菩提,心被掏空后,反而寧靜空前。
并不曾脫離世俗生活,因為,還會為一碗烏鎮(zhèn)的羊肉面而迷戀。濃濃的汁,醬紅的面,酥爛的羊肉,嘗過之后竟不知魏晉,至今仍常常想起那樣唇齒留香的美味。
在牌坊下邂逅一個背著尼康相機的少年,他笑著說,也是來攝影的,我舉著佳能向他打招呼,然后擦肩。那是烏鎮(zhèn)的黃昏,如血殘陽將少年的背影拉得很長,我在寺院的門口靜靜坐著,開始相信世事無常。
但是,心那么靜,靜得只剩下心跳。一燈如豆,我在烏鎮(zhèn)的燈下給遠方的朋友寫明信片,他是我的同事,也是一個電臺DJ,我這十年來的朋友。后來聽說,他在節(jié)目里讀了我的信,依稀有那么一句:歲月靜好。
當年胡蘭成允諾張愛玲八個字: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墒墙K究,張愛玲連他的信都不想看了,因為她雖是一代名伶,到底也是為他低過頭的,那一低頭,便落了一世的淚。
可巧,劉若英竟也演了張愛玲。
聽說,她后來一個人又來過幾次烏鎮(zhèn),我不知道她在尋找什么,但是她告訴我,有時候,戲里戲外,她常常分不清楚。
我在窗前,遲遲不肯入睡,我知道,這樣的月色下,也有人曾如我一般輾轉(zhuǎn)難眠。
現(xiàn)在,我有些擔心,那一部電視劇,讓更多的人開始涌入這小小的鎮(zhèn),來去匆匆的步履,會不會打擾這里的安逸和寧靜?我不知道。我只怕它成為另一個周莊。
又一個凌晨5點多,我收拾了行囊,大媽幫我背著,送我去了車站。其實,都是過客,但她那樣熱心,我竟不知所措了,她反復叮囑我,到了縣城,記得早點買去西塘的車票。
西塘的景色于早晨八點新鮮地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我深深吸了口氣,霧氣騰騰的老街,陽光新鮮地潑灑下來。我找到網(wǎng)上頗為有名的慎德堂,主人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看見我,笑瞇瞇地將我?guī)隙堑拈|房。
那一剎那,又有恍惚,仿佛幾百年前就是住在這幢老房子里。聽他說著,這棟房子有四百年的歷史,腳都不舍得踩下去。四百年,多少人在這里人來人往,可是現(xiàn)在卻如此寂寥。
推開窗,吱呀呀,黑瓦白墻,映了滿眼的時光,還有一株芭蕉,綠生生的。
實在歡喜得緊,就住下了。
雕花大床,一睡進去就不想起來,居然一晌貪歡,直到下午1點多,有幽幽的二胡聲傳過來,側(cè)了身仔細聽,是院子里的主人在拉,閑適得很??墒?,天色竟被他拉暗了,我起初以為是黃昏來臨,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一片片的烏云籠罩過來,眼看著天就要下雨了。
肚子卻不爭氣地餓了。
忙和主人借了把傘,去老街上買些東西填肚子。一包荷葉肉,大把的小粽子,還有一斤嘉善黃酒,剛踏進院子,雨突然就大了。
坐在窗前,聽雨打芭蕉,大口大口吃帶著清香的肉,而黃酒微甜,遇著肉,也散發(fā)出清冽香氣。一轉(zhuǎn)眼,半斤黃酒就沒了蹤影。如此的放縱,只為享受美食帶來的快感?;蛟S前生,我本是快意恩仇的女子,所以到了今生,即便是落了病,也依舊不肯流連病床,在我的字典里,就連死亡都和行走密不可分,我寧愿自己倒在路上。
如此這般,天色已晚。南京的朋友給我發(fā)消息,說,南京暴雨,你那里呢?
我抿了一口小酒,回了一句:天街小雨潤如酥。
真是醉了。
忽聞大廳里熱鬧起來,忙洗了澡,換了白色T恤衫和大紅真絲闊腳長褲,搖著芭蕉扇下樓看熱鬧。原來主人和鄰居們聚會,男主人拉二胡,女主人唱越劇,我也倚著八仙桌坐下,聽得搖頭晃腦。如果不是夜已深,恐怕我也要來一段昆曲《皂羅袍》,跟著老師學水袖那么久,忍不住技癢。
你可知,在旅行中,人是如此放肆和自由,在這樣深的夜里,異鄉(xiāng)的雨讓我忘卻了塵世疾病和心靈的痛苦。好像一只鳥,忽地飛起,看見碧海藍天,恍若夢境。
某日白天,我推門而出,聽見木頭樓梯上有腳步聲,主人帶著新房客上來看房間,我眼光一瞥,竟是烏鎮(zhèn)黃昏那個尼康少年,唉唉唉,叫我說什么好呢?人生何處不相逢?這樣老的詩句,這樣新鮮的重逢。
一聲“嗨”,淡淡地招呼了,一起拿了相機,在橋頭再次分離,因為我們眼中的美景不同,各自尋著目標而去。
磚色的房屋,臨水而建,火紅的燈籠,木頭的船坊,還有挑著黃色小旗的上海小餛飩攤,清湯綠蔥,雪白的餛飩裹著鮮紅的肉飄在其中,勾起童年往事的回憶。
這樣的一些浙江小鎮(zhèn),具體說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恐怕誰也說不出,我們或許只是喜歡這樣的一種閑適,脫離于時間控制之外的自在。不能想象坐在高樓里的白領(lǐng)們此刻正在做什么,接一個又一個無止境的電話?還是打那永遠打不完的公文?青春那么短暫,只坐幾季,腰身就肥了,皺紋就多了,嘆一口氣里也全是城市的滄桑,真可怕。
隔壁房間里住著一個福建女孩,也是獨自一人,背著相機。一個下雨的午后,我們無處可去,她拎著三袋菱角邀我喝茶,我們坐在二樓的過道里,泡了兩杯綠茶,攤了一桌的菱角,老的,嫩的,紅的,綠的,生的,熟的,吃得不亦樂乎。不問來歷,不問姓名,只問彼此走過的路,去過的鎮(zhèn),拍過的風景,足矣。而窗外的雨,不曾停過。走道里充斥著菱角的清香,這是水鄉(xiāng)特有的味道,這個下午呵,綿長而悠遠。
怎么舍得離開?這樣的地方,仿佛是時空之外的一處桃花源,你會輕易遇到和你相似的人,在小巷里,或者屋檐下,有同樣明亮的雙眸,輕輕說一聲:你也在。
《似水年華》,文和英,交錯的時空里,撞上了這樣一雙眸,再也無法忘記。
烏鎮(zhèn),或者,西塘,或許只是一個地理名詞,而故事,永遠屬于在路上的旅人。
編輯 趙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