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積興
讀《湖心亭看雪》,許多人陶醉于其淡雅的文字、優(yōu)美的意境以及作者獨特的情趣。然而張岱為什么要選擇在“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的更定時分去看湖心亭?《教師教學(xué)用書》認(rèn)為這樣的情境“呈現(xiàn)出一股肅殺的冷寂來”,而且認(rèn)為作者偏偏選擇此時去賞雪,是“對故國往事的懷戀”。這是誤讀,并沒有真正讀懂這篇文章。
以張岱逗留西湖的時日,湖心亭原本不必非得大雪三日時方能看得,如果從題目入手,把文章簡單地理解為張岱是去看西湖美妙的雪景,那就錯了。其實,張岱看雪是虛,看西湖才是實。所以要真正讀懂這篇文章,必須了解張岱對西湖獨特的感情。在《西湖夢尋》的《自序》中,他說“余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實未嘗一日別余也”??梢姀堘穼ξ骱陌V愛。張岱曾在《明圣二湖》將西湖和鑒湖、湘湖做了比較。他說,湘湖就像待字未嫁的處子,靦腆羞澀。鑒湖則是名門閨秀,雖然令人欽敬,卻不可以狎弄親近。西湖呢?“則為曲中名妓,聲色俱麗,然倚門獻笑,人人得而褻之矣。人人得而褻,故人人得而艷羨,人人得而艷羨,故人人得而輕慢。在春夏則熱鬧之,至秋冬則冷落矣;在花朝則喧哄之,至月夕則星散矣;在晴明則萍聚之,至雨雪則寂寥矣?!?/p>
張岱竟將自己心愛的西湖比作“曲中名妓”,乍一看很是唐突!但接著往下讀,作者的微言大旨就漸漸明晰起來了。張岱指出,人們逛西湖,無非是當(dāng)成狎妓那樣,熱鬧一番,喧哄一陣,親熱一刻,如此而已!這自然不是貶低西湖的身價,而是借評說游湖揶揄調(diào)侃,諷世刺俗。對于這種貌似看景,實際上什么也不看的游客的批判,在《西湖七月半》中表現(xiàn)得更為直接。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等名句在展示西湖春夏的美麗之余,也印證了張岱的話。
張岱以為,秋冬、月夕、雨雪的西湖也有她的美麗,雪賞古梅并不遜色于煙堤高柳,夜月空明并不遜色于朝花綽約,雨色空蒙并不遜色于晴光瀲滟。而此時的西湖備受冷落,主要是游者沒有深情領(lǐng)略,沒有真正關(guān)愛西湖。張岱說“善讀書,無過董遇三余,而善游湖者,亦無過董遇三余”。所謂董遇三余,就是“冬者歲之余也,夜者日之余也,雨者月之余也”。只有如此,才是真正懂得西湖之性情,才能貼切體會西湖之風(fēng)味。
至此,不難理解張岱為什么偏要在湖中人鳥聲俱絕的冬日更定時分去湖心亭,因為這才完全符合三余的真意趣——雨雪固一體,今天仍然叫降水。
于是張岱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隨即文章出現(xiàn)了一幅美妙的西湖雪景圖,“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钡沁@幅畫并不是張岱眼中看到的畫面,其實是他心中的冬天西湖畫面,或許他在沒有去西湖之前,心中早就有這幅畫面了。然而事與愿違,當(dāng)他上了湖心亭,卻發(fā)現(xiàn),這里竟然有人鋪氈對坐,燒爐煮酒。這一刻,他苦心經(jīng)營的氛圍,統(tǒng)統(tǒng)被打破;這一幕,也深深刺痛他的心。其實張岱并不想和別人一起分享西湖。如果他要和別人一起來看雪,他就不會獨往湖心亭了。如果認(rèn)為張岱在這里遇到知音,那就更錯了。雖然他們來得比張岱還早,鋪氈對坐,燒爐煮酒,似乎比張岱更有情調(diào),好像比張岱更懂得欣賞西湖。其實不然,這正如張岱在《西湖七月半》里面所諷刺的一種“看月者”,“其一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tài),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痹趶堘房磥?,這兩個人也是如此,“看雪而人不見其看雪之態(tài),亦不作意看雪者”,只不過是找個清凈的地方喝酒而已,并不是真正在欣賞西湖。所以當(dāng)亭上人大喜,引他為知己,粗魯?shù)乩染频臅r候,張岱是強飲三大白,勉強應(yīng)付而已,隨即離開。下面我們也就無法知道張岱玩了哪里,文章也到這里戛然而止。然而張岱的失落和痛苦并沒有因此而中止,他再一次感受到西湖被褻瀆了。
舟子喃喃說“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在舟子看來,張岱和亭上飲者都是癡者。然而張岱對于西湖的這種癡,俗若舟子,又怎能體會呢!或許張岱自己也沒有想到湖心亭看雪竟然是如此結(jié)束。
作者系浙江省溫州二中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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