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德銳
美國詩人、劇作家,文學批評家T.S.艾略特曾經將詩的聲音分為三種:“第一種聲音是詩人對自己說話——或者是不對任何人說話的聲音。第二種是詩人對聽眾——不論是多是少——講話的聲音。第三種是當詩人試圖創(chuàng)造一個用韻文說話的戲劇人時自己的聲音;這時他說的不是他本人會說的,而是他在兩個虛構人物可能的對話限度內說的話?!雹僭姼璧娜N聲音中,第一、第二種聲音是詩人情感的自由抒發(fā),無疑占著主流的地位。而第三種聲音,則并不多見。這種只能根據虛構的角色的性格及其在特定情景中的反應說他能夠說的話的表達方式,實際上是戲劇詩或詩劇。這種聲音對于我們研究詩,似乎用處不大——因為在我國的現代很少有詩劇這一門類。但實際并非如此,我國現代詩人也曾從歐美移植過“戲劇獨白體”詩歌,著名詩人聞一多的《飛毛腿》《天安門》和徐志摩的《卡爾佛里》《一條金色的光痕》,就是詩的“第三種聲音”的“戲劇獨白體”詩歌。這類詩歌在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為數也不多,雖不能代表他們詩歌創(chuàng)作的成就,但卻為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增添了異彩。
這種詩歌原則上要求按照角色的身份、經歷事件、戲劇性場景的規(guī)定說話,必須具有客觀性,不允許詩人主觀性的隨意介入,詩人的主觀性只在事件發(fā)展的選擇上,在對事件的價值判斷上流露。寫“戲劇獨白體”詩,無疑是“戴著鐐銬跳舞”,所以這第三種聲音的詩,數量還是有限的,在詩的交響樂中,只是配樂而不是主旋律。但第三種聲音的詩,以其獨特的聲音,充滿藝術的魅力,很值得聆聽。
一、獨特的人物和敘事視角
“戲劇獨白體”詩以人物獨白的方式,反映事件或抒發(fā)情感,因而在人物和敘事視角的選擇上,都顯示出它的獨特性。徐志摩的《卡爾佛里》敷衍《圣經》故事,選擇了一位看殺人的觀眾作為敘述者,通過他與朋友的談話,表達他憎恨法利賽的“一臉奸相”,鄙視猶大的出賣,相信耶穌是“好人”的思想感情。獨白者有清醒和正直的一面,也有愚昧的一面,因為他不能理解那些婦女,說她們“小羊似的一群,/也跟著耶穌的后背,頭也不包,/發(fā)也不梳,直哭,直叫,直嚷,/倒像十字架上的是她們親生/兒子;倒像明天太陽不透亮……”②《一條金色的光痕》選擇的是浙江硤石鄉(xiāng)下的一位非常善良的農家老婦,獨白者用她的硤石方言,敘述她如何進城為本村凍餓而死的寡婦向徐家太太乞求斂衣,而徐家太太大發(fā)善心、賞衣賞錢的過程。聞一多的《天安門》則選擇了一個不理解學生運動的車夫,對自己晚上出來拉車,路過天安門時遇鬼的敘說,間接地表現了三?一八慘案的場景。這些獨白者首先是事件的參與者或見證者,透露的是與獨白者的身份、地位、性格、年齡等相吻合的聲音,而且發(fā)出這種聲音的思維方式、表達方式也必須符合獨白者的個性特征。如果是獨白者的思維方式,表達方式卻是作者的,就不能形成真正的“第三種聲音”。所以獨白者的選擇,往往根據內容表達的需要來確定,選擇的角度卻是有多方面的,可以從親歷者角度,也可以從看客的角度,甚至是知情者的角度,去表現事件。在聞一多和徐志摩的“戲劇獨白體”詩中,老婦和車夫都是親歷者,從這個角度去表現事件,具有很強的真實性。
二、富有個性化的語言特色
“戲劇獨白體”給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的,應該是詩中富有個性化的語言特色。這也是作為詩歌的“第三種聲音”的“戲劇獨白體”詩與其他詩歌的最大的區(qū)別。既然給詩中的人物定好角色,通過其獨白表現詩的內容和主旨,那么,獨白者的語言就必須帶有其個性特征。在這一點上,徐志摩的《一條金色的光痕》和聞一多的《天安門》是很突出的。先看徐志摩的《一條金色的光痕》中老婦人,一口的硤石方言:“得罪那,問聲點看,/我要來求見徐家格拉太太,有點事體……”③“格拉”就是“這位”,“事體”就是“事情”, 方言味十足。后面的獨白,更顯示老婦善良和善于言辭的個性特征:
……
我乘便來求求太太,
做做好事,我曉得太太是頂善心歐,
頂好有舊衣裳本格件把,我還想去
買一刀錠箔;我自己屋里野是滑白歐,
我只有五升米燒頓飯本兩個幫忙歐吃,
伊拉抬了材,外加收作,飯總要吃一頓歐,
太太是勿是?……噯,是歐!噯,是歐?、?/p>
語言有些羅唆,但正好切合老婦的身份。求人先贊人,想要別人捐點東西,自己先捐點,老婦的勸人言辭和舉動很不一般,所以不但順利地得到了斂衣還得到了錢。這個鄉(xiāng)下老婦,確實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三、人物情感和詩歌意義鮮明凸現
在“戲劇獨白體”詩歌中,獨白者的語言不但體現了人物鮮明的個性特征,還體現獨白者內心真實情感世界。不但給詩增添了豐富的內容,給欣賞者帶來更廣闊的想象空間,同時也大大豐富詩的意義。如聞一多的《天安門》一詩,一開頭就表現了獨白者情感:
“好家伙!今日可嚇壞了我!/兩條腿到這會還哆嗦。/瞧著,瞧著,都要最上來了,/要不,我為什么要那么跑?/先生,讓我喘口氣,那東西,/你沒瞧見那黑漆漆的,/沒腦袋的,蹶腳的,多可怕,/還搖晃著白旗兒說著話……”⑤車夫的恐懼、緊張與迷信,在獨白中表現得淋漓盡致。當然,這幾句詩,不僅僅是情感的顯現,車夫說話前經歷的事件,車夫與“先生”的關系,也都有了簡潔而清晰的表現;車夫描述的鬼場景同時又成為了三?一八慘案的特殊的表現形式。這一層獨白從詩歌句式的變化中又與特定情景中人物的心理特點非常切合:“好家伙!,今日可嚇壞了我!”⑥這是車夫遇到人后,緊張心理緩解,壯了膽后的語氣,“好家伙!”大大松了一口氣,呼一口氣,是驚嘆、感嘆;語音、語調、情感配合得非常和諧。以下幾句,語調忽急忽緩,節(jié)奏忽短忽長,是車夫回味剛剛經歷事件時乍乍驚驚的心態(tài)語言形態(tài)。省略號表示了一段語言時空。一段時空過后,車夫已擺脫了恐懼緊張的心態(tài),比較從容了,開始“侃”起來:“這年頭真沒法辦,你問誰?/真是人都辦不了,別說鬼?!雹哌@是車夫內心情感的又一次強烈體現,是車夫的“中國社會觀”,既有牢騷,也有絕望的情緒,是車夫積多年生活的體驗?!斑€開會啦,還不老實點兒!/你瞧,都是誰家的小孩子兒” ⑧,體現了車夫對學生門既同情又責備的內心情感。煞行用兩個“兒”,體現車夫淳樸的愛意。“干嗎的!/腦袋上不是使槍扎的?”由學生說到他們的死,這時車夫內心是激憤的,體現了一種正義感。但處于生活底層的車夫,并不完全理解學生們的舉動,所以在以下一層獨白中,表現了車夫這樣的一種“學生觀”:
先生,聽說昨日又死了人,
管包死的又是傻學生。
這年頭兒也真有那怪事,
那學生們有的喝,有的吃,——
咱二叔頭年死在楊柳青,
那是餓得沒法兒去當兵,——
誰拿老命白白的送閻王!⑨
車夫與學生的隔閡,車夫的聲音作為一種思想狀況在這一層凸現出來。車夫的聲音同時也成了學生運動的一面鏡子,一個背景,體現了學生社會的悲哀與荒謬:反過來,學生之死同時也是車夫的一個背景、一面鏡子,學生之死體現了車夫的愚昧、麻木,茍且的人生。在這一層的獨白中,這首詩的意義得到了鮮明的凸現。
作為詩的“第三種聲音”的“戲劇獨白體”詩歌,以其獨特的人物和敘事視角、個性化語言、人物情感和詩歌意義鮮明凸現等特色,給讀者帶來一定的新鮮感,給詩歌審美拓展了新的天地,盡管它存在種種的局限性,它的成就、地位和影響還遠遠不能與第一種第二種聲音的詩歌相比,但“第三種聲音”的詩歌的奇妙,很值得我們認真地聆聽,仔細地品賞。
作者系廣西玉林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詩歌
(責任編輯:趙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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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王恩衷編譯:《艾略特詩學文集》,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
②③④《再別康橋——徐志摩詩歌全集》,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92頁-第99頁。
③ ⑥⑦⑧⑨聞一多:《紅燭?死水》,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61頁-第1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