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才女弄權(quán)

張繼合

曹雪芹應(yīng)該算是著名的“老情種”，他把清水做成的女子，成群地請進了“紅樓”。在這座天堂里，女人不再是花瓶、玩物，一律化作了人間美麗的主宰。雪芹先生曾偏激地感嘆道：“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確實，一旦女子掌握了足夠的權(quán)力，就用不著再跟男人“借胳膊”了。她們個個天資聰穎、無師自通，照樣能把“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事業(yè)，干得轟轟烈烈、有聲有色。

天才，總要成群結(jié)隊地來，有本事、有作為的女性也是如此。若把史書中的“女尖子”都拉出來，武則天算是空前絕后了吧，她身邊聚攏的人物自然也是龍虎氣象，其中既有才子，也不乏才女。作為則天皇帝倚重的“貼身秘書”，上官婉兒察言觀色、曲意逢迎，居然一小步一小步地熬上來，權(quán)傾一時，成為不著冠冕的“女宰相”。

弄權(quán)，對誰來說都是一招險棋。如果才女動了這種心思，那么，沒完沒了的血淚賬就算開了頭。

頭一嘴“苦奶”

八水繞長安，真是好風(fēng)水。

秦漢之后，四分五裂的割據(jù)勢力，紛紛拜倒在隋唐巍峨的宮闕外。貞觀時代，勢頭不錯，上上下下都開始奔赴自己的幸福生活。李世民死后，接班的是他性情懦弱的兒子——李治。新皇帝窩囊，他身邊的女人卻相當(dāng)厲害。武則天從李世民的臥榻，巧妙地跳上了李治的床頭。這個臉盤兒俊美、機心重重的奇女子，輕易俘虜了唐高宗，似乎與她同床共枕的并非大唐皇帝，而是個依戀母親懷抱的乖寶寶。武則天摟著權(quán)力無限大的男孩兒，知疼知熱，柔情蜜意，朝里的事兒，她一挽袖子就“代勞”了。夫妻倆各取所需，都落個快活。

可惜，國政絕非家務(wù)事，哪能替人當(dāng)皇帝呀?更何況娘們兒當(dāng)家，原本好說不好聽，莫非大唐男人都死絕了，非得仰仗一個女人?于是，拖著長胡須的大臣們便撕破臉皮，可勁兒地鬧?；实塾惺裁赐寺?逼急了，只能殺人滅口。

這批死鬼里，有個繞不過去的人物——上官儀。一說，他參劾武后，被干掉了；另一說，他死于同案連坐?！杜f唐書·列傳》給了一段不長的文字，證明上官儀之死同武則天毫無關(guān)系，而是遭同僚陷害才弄得家破人亡的。

上官儀是位造詣精深的宮廷詩人，早在貞觀年間，他就高中了進士，李世民非常器重他。李治當(dāng)國，他依舊官運亨通，先任秘書少監(jiān)、銀青光祿大夫、西臺侍郎，還兼任弘文館學(xué)士。說白了，就是掌握實權(quán)的文化名流。

《舊唐書》里說，上官儀“本以詞彩自達，工于五言，好以綺錯婉媚為本。儀既顯貴，故當(dāng)時頗有效其體者，時人謂為‘上官體”。如此手眼通天的顯赫人物，怎么一下子就掉了腦袋呢?官方記載說：“儀頗恃才任勢，故為當(dāng)代所嫉?！摈氲略辏簿褪?64年，他被誣陷“與(梁王)忠通謀”，朝廷立刻將其抄家削籍，上官儀“遂下獄而死”。他兒子上官庭芝也跟著一塊兒挨了刀。上官庭芝，就是上官婉兒的父親。

權(quán)力爭斗，毀了一個幸福之家。上官滿門，籠罩在沉沉的烏云下。女嬰，一聲落地的長啼，給這家人帶來了無窮煩惱。母親鄭氏，絕望地掩泣道：“可憐的孩子，你來得太不是時候了?！边@個生不逢時的女嬰就是上官婉兒。

鄭氏已經(jīng)不信命了。剛懷孕那會兒，她做了個非常蹊蹺的夢：有位身材威猛的神仙，拎來一桿大秤，言之鑿鑿地說：“當(dāng)生貴子，而秉國權(quán)衡?！薄俺执耍Q量天下!”莫非是上天垂象，要上官家族翻身嗎?結(jié)果怎么樣呢?滿心歡喜一場空。哪有什么貴子，生下來的是個小丫頭。鄭氏一嘆淚雙流，臉上毫無表情——閉著眼瞎過吧，這就是命。

小婉兒降生，吮吸的第一口奶水，悲涼、苦澀。她一天一天長大，開始學(xué)會默默打量這個陌生的世界。永遠(yuǎn)不回家的父親哪兒去了?母親的歡笑哪兒去了?同齡孩子比自己多的東西哪兒去了……她躲進角落，長久地渴望著、幻想著，可是，陪伴她童年的只有孤燈殘影。憂郁的母親教她一筆一筆地寫字，一首一首地背詩……母女倆，把一切都交給命了。

嫩肉紅傷

京劇《擊鼓罵曹》里，有個恃才傲物的名士禰衡，他已淪落成光膀子的擊鼓小吏了，內(nèi)心的希望之火還熊熊燃燒著。他篤信：“人生志氣運未通，似蛟龍困在淺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動，得會風(fēng)云上九重!”古老的東方文化，神秘、玄妙、朦朧的內(nèi)容太多了。中國人世代在滾滾紅塵里跋涉、掙扎，全部的安慰無非是攥住兩個字——“運”和“命”。上官家族走了一步大背運，14年后，居然否極泰來了。

皇宮里出事了。先是李治身體病弱，惡化到“目不能視”。已經(jīng)這樣了，還能干什么?交權(quán)吧。674年，李治稱“天皇”，武則天稱“天后”。“二圣”的出現(xiàn)，等于唐朝的天空升起了兩顆太陽。曾幾何時，天后還在床上參政，如今，她居然堂而皇之地坐在朝里執(zhí)政了。武則天是玩“寡頭政治”的行家里手，她“黜陟生殺，決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直到690年，改元稱帝，她苦心孤詣地經(jīng)營了整整16年。

儀鳳二年，也就是677年，53歲的“天后”心血來潮，很想見見罪臣上官儀的小孫女——上官婉兒。風(fēng)傳，這個小丫頭剛四五歲時，就寫得一手漂亮的詩詞，而且，“聰敏異常，明達吏事”。一聽這話，武則天就犯了“愛才癖”?！疤旌蟆睙o意中的一閃念，居然改變了一位曠世才女的人生命運。

此時的婉兒已經(jīng)13歲了，含苞待放，婀娜多姿。天后逐詞逐句地考問這個漂亮女孩兒。婉兒朱唇輕啟，對答如流。武則天滿意地點頭——別看婉兒小小年紀(jì)，果然有上官家的風(fēng)流文采。一句話：留下!上官婉兒便夢游似的走到天后身邊，“掌管宮中詔命”，也就是武則天的心腹兼貼身秘書。舞文弄墨是婉兒的拿手好戲，無須擔(dān)心。但這孩子初涉深宮，不磕碰磕碰，恐怕難以成才。這不是，婉兒的災(zāi)難說來就來。

其一，先學(xué)乖乖地聽話。

《論語》里說：“唯上智下愚，不移?！边@話聽起來有些奴性，其實，人際融洽、社會和諧，還真離不開這條路。只有尊卑長幼各自找準(zhǔn)了恰當(dāng)?shù)奈恢?，亂哄哄的人群才會井然有序地干活兒。上官婉兒偏偏沒被馴化，她跟著武則天，不覺得“伴君如伴虎”，還以為是伺候阿姨或者親娘呢。孰料，撒嬌、任性，只能自取其禍。僅僅因為起草詔書違拗了上邊的意圖，武則天便立刻勃然大怒，險些宰了她?；蛟S是礙著那點根深蒂固的“愛才癖”，天后并未下死手，但為了懲戒這頭不馴服的小鹿，她命人在婉兒粉嫩的額頭上刺了一個黑不溜秋的罪犯標(biāo)志。額頭刺了一枚擦不去的“戳兒”，上官婉兒立刻就學(xué)乖了。她輕輕抹了一把冷汗，想天后永遠(yuǎn)是主子，我只能畢恭畢敬、俯首帖耳，一輩子當(dāng)她老人家的奴婢。

其二，再學(xué)行動有尺寸。

西方諺語說：不要被同一塊石頭絆倒。話說回來，不栽幾個跟頭，人就永遠(yuǎn)無法平順。額頭“蓋戳兒”的上官婉兒，仍有不小心的時候。

武則天改換門庭、建立大周以后，像男人當(dāng)國那樣做起了女皇帝。別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了，身邊圍繞的男寵、面首卻非常多。女皇始終不拿婉兒當(dāng)外人，即使床第秘戲也不避諱。就這

樣，婉兒和那些英俊瀟灑的帥小伙兒混熟了。一次，面首張昌宗進宮，恰巧女皇不在，便與婉兒嘻嘻哈哈地調(diào)笑起來。這場景被武則天撞上了，她立刻醋意大發(fā)，像一頭瘋狂的獅子，挺劍刺來。婉兒傻了，沒躲開，一劍正中其左額。若非張昌宗苦苦哀求，婉兒必死無疑。

只因不檢點，婉兒才落下了“嫩肉紅傷”。難看啊，怎么遮掩呢?索性修修剪剪、涂脂抹粉，借那點“肉紅”，補一個“梅花妝”。美人，再有缺憾也是美，婉兒無可奈何的補救，居然惹得后宮爭相效仿，到處都有人描著深紅、淺紫的梅花瓣……

其三，最終嘗試“駕馭天下”。

武則天相中了上官婉兒，便也注定上官婉兒起伏跌宕的人生。只要靠近權(quán)力，沒人會片刻安寧。婉兒弄權(quán)，也是環(huán)境熏陶、情勢逼迫。在虎狼叢中立身，想不動心眼兒，恐怕一天也熬不過去。上官婉兒何等聰明，她默默地跟著武則天，什么弄權(quán)的手段，都一一學(xué)到了。

圣歷元年，也就是698年，武則天已經(jīng)當(dāng)了8年皇帝，上官婉兒也被委以重任，從一名抄抄寫寫的私人秘書，上升到類似“內(nèi)閣秘書長”的中樞地位。她替女皇處理百官的奏表，“群臣奏議及天下事皆與之”。這個極其顯赫的位置，相當(dāng)于通往女皇寢宮的大門，其他男性臣僚再動心機，也無法“撬行”。女寵臣緊傍女皇帝，這種怪異而牢固的政治結(jié)構(gòu)，令局外人無從插手。女人當(dāng)家，千古罕見，那些高傲的男人們，只能慢慢地適應(yīng)、乖乖地順從。

上官婉兒大權(quán)在握，她已是不戴烏紗、不著紫袍的內(nèi)閣重臣。朝野中，挖空心思投機鉆營者，自然踏破了其門檻。婉兒可不是當(dāng)年那個只會作詩的天真少女了，她很清楚，誰是自己的天，如果天塌了，自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沒有。想干大事，就得專心致志地輔弼皇帝。比如，處理百官奏表時，只能瞅冷子玩一把小動作。要么夾帶個人意圖，要么私藏外間托請，將這些“私房秘事”巧妙地糅進日常公務(wù)中，再借女皇之手，使之合法化。權(quán)力實現(xiàn)意志的快感，令這位曠世才女心花怒放。

當(dāng)上官婉兒一步一步地接近權(quán)力核心時，她已經(jīng)進宮20年了。她不滿足，不罷手，一種不安、不祥的預(yù)感，濃霧似的襲上心頭。婉兒輾轉(zhuǎn)反側(cè)，她在黑暗中忽，閃著大眼睛，琢磨下一步的動作……

騎在男人背上

狼，鼻尖嘴利，體壯腿長，擅長獵殺，可惜缺心眼兒；狽，乖戾狡猾，見多識廣，有點子，美中不足只有三條腿，是個“聰明的殘疾”。為了搭班過好日子，這兩個家伙就死死地“醬”在了一起。你出力，我使智，狼狽為奸，倒也快活。人也遵循這樣的自然法則，比如力量、智謀這些人文資源，都能想想辦法，借來用。上官婉兒搶先邁出了這一步。

宮廷，是一口人才濟濟的“大染缸”，黨同伐異，磨刀霍霍；鉤心斗角，處心積慮。即便上官婉兒這種攥住權(quán)柄的人，也惶惶不安，唯恐一夜之間，被人家剝得一干二凈，于是，就像吸白粉似的追逐權(quán)力，尋求靠山，而一旦上癮，肯定戒不了。

混在后宮，兩件東西最重要：一是頭腦；二是姿色。上官婉兒一項也不缺。女人的姿色，像花兒一樣，太短了，不可靠；女人的頭腦，再聰慧又有什么用?一個圍著鍋臺轉(zhuǎn)的娘們兒，根本用不著思想?？磥?，腦子靈、模樣俏，遠(yuǎn)遠(yuǎn)不如嫁得好。婉兒進宮兩年之后，母親鄭氏就死了，沒人疼的孤兒，可怎么過?情竇初開，嬌艷嫵媚，總不能落花隨水一天一天老去吧?這個聰明的姑娘，便開始物色生死相托的人了。她最先相中的是武則天的第三個兒子——李顯。

唐高宗有八子，武則天生了四個，分別是李弘、李賢、李顯、李旦。前兩個孩子早夭，沒成什么氣候。后兩個兄弟變成了母親的“政治玩偶”，今天立，明天廢。

上官婉兒瞅準(zhǔn)了，便含情脈脈地倒在了李顯懷里，她不得不把“情感賭注”和“政治投資”捆綁在一起。婚姻是賭，政治也是賭?？上В侍觳挥?，婉兒委身于一個著名的窩囊廢。李顯酷似李治，愚鈍、懦弱。尤其攤上武則天這樣的娘，也只能充當(dāng)傀儡。他自己都是泥菩薩，哪里還罩得住懷中人?684年，只當(dāng)了兩個月皇帝的李顯被罷黜，遠(yuǎn)戍鈞州、房州。上官婉兒的靠山轟然倒地。

李顯一走，婉兒就閑不住了，她的私欲逼著她還要“按既定方針辦”。再三斟酌，只能將寶押到女皇的親門近支上。很快，她又坐到了武三思的大腿上。武三思是武則天的親侄子，據(jù)說，模樣英俊，很招人待見。《舊唐書·列傳》中記載：“三思略涉文史，性傾巧便僻，善事人?！睂ξ淙?，婉兒格外用心。畢竟，她不是鋼鐵之軀，依然有血有肉，剔除那些世俗的功利目的，她像所有情深意切的女人那樣，甘愿站在愛人身邊，協(xié)助他步步高升。

戀愛中的女人，無一例外地瘋狂、愚蠢。婉兒這顆“情種”同樣昏了頭，她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韙，明目張膽地替武三思頻開綠燈，甚至利用權(quán)力之便，大講武氏家族的好話。而李唐的皇室成員在她那兒遭受了明顯的貶抑，這就為她后來的殺身大禍，埋下了伏筆。

糜爛的“私生活”

據(jù)說，唐太宗有一匹非常不易馴服的良馬，很多馬夫都無法駕馭它。還是武則天出了個“鐵腕式”的主意，時間不長，那匹馬果然變得跟貓兒似的溫馴了。什么好主意呢?武則天認(rèn)為“制人如制馬”，制馬有三物：一是鐵鞭；二是鐵撾；三是匕首?！氨拗环t撾其首，撾之不服則斷其喉。”斬釘截鐵，一派帝王氣象——多少男人堪與比肩?

可是，英雄總有垂暮時，武則天的鐵腕也阻擋不了衰老的嘲弄。這個81歲的老太婆再也爭不動了，她顫抖著雙手，把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重新歸還給男權(quán)社會。她沒有退路，只能呆滯地返回當(dāng)初后妃的位置。權(quán)杖，自然要授予李唐兒孫。705年，李顯咸魚翻身。他奉詔回京，準(zhǔn)備當(dāng)皇帝。

李顯和老婆韋氏在鈞州、房州漂泊了很多年，兩口子夾緊了尾巴，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唯恐母親一反性一虎毒食子。如今，太陽打西邊出來，竟然要恢復(fù)尊號、登基坐殿了，夫妻倆喜極而泣：“總算盼到了這一天!”

新、舊《唐書》都在列傳中記載了同一個細(xì)節(jié)：“帝(李顯)幽廢，與(韋)后約：‘一朝見天日。不相制?！狈g過來，未免有些下流。大意是說李顯感激韋氏患難與共的陪伴，答應(yīng)重新掌權(quán)之后，彼此“互不相制”。說白了，就是你玩你的，我玩我的，對方怎么折騰都不管，由著各自的性子尋歡作樂。投桃報李式的“盟約”注定了唐中宗時代奢靡、淫亂的宮廷生活。

李顯剛到長安，“老相好”上官婉兒便趕來投懷送抱。她隨即被冊封為昭容。死去多年的老娘鄭氏，也被追封為沛國夫人，真是哀榮無限。

昭容，就是皇帝的小老婆。按《舊唐書》的說法，昭容的地位排在皇后(一人)、妃子(四人)之后，屬于九嬪之中的第二名。昭容也是有級別、拿工資的，上官婉兒不習(xí)慣養(yǎng)尊處優(yōu)，她的差使還是“內(nèi)閣秘書長”。然而主子換了，思路也得跟著變，本朝皇帝好打發(fā)，皇后卻不易對付。為了拉攏、巴結(jié)韋皇后，上官婉兒下了大本錢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