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為骯臟的“士為知己者死”

余競躍

說來也怪，中國歷史上有很多被奉為金科玉律的圣訓(xùn)哲言竟是勸人死的。他們認(rèn)為生的意義極其平凡，而只有死才是轟轟烈烈、偉乎壯哉的千秋功業(yè)。比如孔、孟，一個勸人“成仁”，一個勸人“取義”。何謂“成仁”?就是去死；“取義”呢?就是從容就義，就是踏黃泉路、過鬼門關(guān)。二圣尚且大言不慚，凡夫更當(dāng)理直氣壯。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最為骯臟的是“士為知己者死”。既然是“知己”——人世間比爹媽兄弟姐妹還親密的朋友，不去彼此虔誠熱切地祈禱“但愿人長久”、“只要你過得比我好”，反而渴望牽拉著對方去死——嗚呼哀哉，知己之毒猛于虎也!范巨卿引張紹為知己，為履行與知己的諾言竟飲刀自刎，讓魂魄一日千里去赴約，好個知己!羊角哀引左伯桃為知己，情愿自己死掉，以備對方有足夠的體力前去售技楚王，身登顯宦，好個知己!

“士為知己者死”，簡直荒唐至極!殺了人不但不判刑受罰，反而高歌頌揚(yáng)，這種事情大概只有在中國的歷史上才有。一旦有了第一樁，就不斷地大吹大擂，豎上一面錦旗，涂上幾個殷紅的大字，在歷史的風(fēng)煙中舒展翻卷，獵獵作響，以吸引更多的后來者。

嚴(yán)仲子來到聶政的陋室，昨夜燈花爆，今朝貴客到，蓬蓽生輝呀!而且人家人情做足，不但屈尊下顧，禮賢下士，還帶來了豐厚耀眼的禮品，唬得聶政心跳不已，手足無措。干嗎呀這是!“向慕君之高義”、“心儀已久”、“得拜尊顏，三生有幸”，說得聶政相見恨晚，馬上引為知己。而嚴(yán)仲子心花怒放，哈哈，人吾彀中矣!“士為知己者死”，你的命就是我的了。相比之下，荊軻要舒服得多，吃好的，穿好的，還抱個絕代佳人，簡直美死了。等到福享夠了，就該獻(xiàn)命了——因為你無以為報，只能如此!豫讓是個十足的白癡，腦子是不會轉(zhuǎn)彎兒的，一根腸子通到底，為知己死一次也就像那么回事了——死一次，人家說你“果然天下第一義士”；再死一次，煩不煩啊!狂妄的智伯總算“智”了一回，收買下豫讓這顆“士心”，也算是中國歷史上一段經(jīng)得起咀嚼的佳話。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你走投無路了，被迫做流芳千古的忠臣、民族英雄也就罷了，干嗎還要號召別人?孔圣人不是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么?至于“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中，“死得其所”，大概還有那么回事，可以博取些許國人的同情，那“快哉!快哉!”恐怕就是惡意的謊言。誰都知道，死亡是一件痛苦的事，螻蟻尚且貪生，聰明的誰愿去死?譚嗣同你盡情地唱“死”的贊歌吧!反正，康有為要逃命，梁啟超躲進(jìn)了租界。

司馬遷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上不會掉下餡餅，世間哪有那么純潔的知己。多是有求而來，張了口袋讓你往里面鉆?！叭欘l頻天下計”，你劉皇叔禮賢下士，施以三顧，那我臥龍以“天下計”酬你，公買公賣，大家扯平，而你諸葛亮再以“兩朝開濟(jì)老臣心”回報，那就越陷越深，有點危險了。等到白帝托孤，事以相父，饒你有神機(jī)妙算、偷天換日之能，也是騎虎難下，力不從心，只好“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知己還是售了個“死”價，自幼便販履織席的劉皇叔果然有生意天賦，會做大買賣。

不貪餌香，魚兒就不會上鉤；不養(yǎng)太肥，豬就不會很快被宰掉。道理就是這么簡單。再想想，一個人長這么大，容易嗎?父母含辛茹苦哺育我們，歷盡九九八十一難，走到今天，怎么也不就值那么幾吊錢吧!“人命至重，有貴千金”，藥王斯言，堪為信條，諸生千萬別去迷戀那些“士為知己者死”的混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