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日乾
明萬歷六年,張居正回老家江陵葬父期間,神宗曾一日內(nèi)發(fā)出三道詔書催其早日還京。有湖廣巡撫朱謹吾者,要為張首輔建一座“三詔亭”以作永久之紀念。其時,張居正位高權(quán)重,炙手可熱,用類似辦法邀寵者此前已經(jīng)屢見。張還是老辦法,寫信制止。信中說,此事勞民傷財,有害無益。況且,一個人不能靠建亭而不朽,“數(shù)十年后,此不過十里鋪前一接官亭耳,烏睹所謂三詔者乎?”
這封題為《答湖廣巡撫朱謹吾辭建亭書》,或簡稱《辭建亭》的信長期來被各種選本一選再選,大加稱贊。有稱其“心胸豁達,詞剛句厲”的,有贊其“分析得失,入情入理”的,有說表達了張居正“不以奢侈為榮”而“體諒人民疾苦的一腔衷情”的。歷史上,甚至有論者道:“此書有才識,故能擔(dān)荷宇宙”(見趙吉士《寄園寄所寄》卷六)。種種贊譽,角度、言詞或有不同,但毫無例外地都說,張對建亭一事的態(tài)度是“堅決制止”。然而,只要了解一下與此相關(guān)的歷史事實,就會覺得這些似乎已成定論的評價不過是以文衡人的皮相之見,有意無意的溢美之詞。
據(jù)朱東潤《張居正大傳》:隆慶六年,湖廣巡撫、巡按提議為張居正建坊,張當時也曾修書辭免,言詞相當激切:“敝郡連年水旱,民不聊生,乃又重之以工役……將使仆為榮乎?辱乎?”結(jié)果是坊不建了,卻將建坊的工料折價送給張家。接著修建宅第,施工則由錦衣衛(wèi)軍士包辦,大事興作。這一回,張同樣寫信“辭建第助工”,言詞同樣懇切,說如果這樣,“則官于楚者,必慕為之,是仆營私第以開賄門,其罪愈重。”但結(jié)果呢,還是修了。以后萬歷六年,有人提議替張家創(chuàng)山勝;萬歷八年,提議建三詔亭;萬歷九年,提議重行建坊表宅,而且一切動工進行,都不待居正的同意。所以無論居正是否默認,這一個賄門,在他當國的時期,永遠沒有關(guān)上。
同類的事,三番五次地“辭”,同樣的意思,三番五次地講,卻始終收效甚微,這說明什么呢?誠然,當時社會腐敗成風(fēng),大權(quán)在握的首輔陷入了被拉攏腐蝕的重圍。但首輔大人自己是否也態(tài)度有點“軟”,口氣有點“松”呢?你看,諂諛者發(fā)奇想,出奇招,說直接建坊不好,那就把設(shè)計中的牌坊換算成銀子吧!首輔大人覺得這戲法變得有點簡單生硬,若是“準作廢府納價,貯庫作數(shù)”,倒可勉強“愧領(lǐng)”。六年前遼王被廢,張家據(jù)遼府為己有,現(xiàn)今卻讓地方財政轉(zhuǎn)移支付,難道如此一來,耗費的便不是民之脂膏,而是民身上的污垢了?如果張首輔對建亭真想“堅決”制止,有前幾次寫了信卻不見大效的經(jīng)驗,也許他會采取別的辦法,即使寫信也絕不是這個樣子。據(jù)知,張居正曾數(shù)次上疏辭謝過皇帝的恩賞,用的字眼是“溢恩濫賞”;萬歷五年,圣命修理兩宮皇太后的居所(其時太后掌握著朝政大權(quán)),張卻奏稱此乃“不急工程”,應(yīng)當停止(果然停止了)。連皇帝、皇太后的提議都能拒絕,哪有下屬的“厚意”辭不掉的!
“今回且過,下不為例”的結(jié)果,必然是下一次照“例”而來。這道理張居正豈能不懂,只是他犯不著因建坊建第之類“義舉”給那些封疆大吏們以冷面鐵腕。但是,對這種大張旗鼓揚名顯眼的事,作為受“贈”者,認認真真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卻是必須的。這便有了一次又一次看似“堅決”的“辭”書。至于效果如何,別人怎么看,這對他并不重要。久居高位,豪杰自許,說話慣于口大氣粗,舍我其誰;寫起文章來自然“詞剛句厲”,無所顧忌。為人處事,“他總要求你如何如何,而你不能希望他如何如何”(作家李國文語),——比如說“正己格物”,言行一致。這是許多政治強人乃至偉人的共同特點,不顧及這一層,他們的一些言論便難以深入解讀。
“宰相之杰”張居正,或許真可以說是當時一柱擎天的政治家,他的信也不能說寫得不好。但張首輔并非圣賢,其突出的污點是行賄受賄,驕奢淫逸(他在歸葬途中,乘坐三十二抬超豪華大轎,“牙盤上食,味逾百品,猶以為無下箸處”的作派,為人們所熟知亦為人們所詬病)。文品并不總與人品相一致。如果僅憑信中說了不愿勞民傷財以及陵谷變遷亭不永在的話,就論定其人有高風(fēng)亮節(jié)甚至“能擔(dān)荷宇宙”云云,未免失之簡單,也少了應(yīng)有的認真與鄭重。
【原載2008年5月22日《教師報》】
題圖 / 辛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