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軍
記憶中,小院里有一株父親親手植的槐樹。
槐樹,是極易見到的那種。春光里披一身鵝黃,仲夏時撐一地濃陰,安安靜靜地生長在每個人的視野中?;睒浼?xì)密而圓的葉片、直挺粗糙的枝條,遮蓋了大半個院子。雨聲里,晴光下,靜默地站著,擋著雨,遮著陽。常捧出一樹白白的花,絲絲的甜。被父親粗大的剛扶過犁的手擄下,在我的碗里、齒邊,和著米飯香。
想到槐樹,便又憶起那槐花初綻的清晨。
低矮圮(p@)廢的土房,滿頂?shù)牡静萁瘘S。挺秀的槐樹下,七八歲的我,抓著根糖葫蘆,拎著串槐花,舔著,甩著,笑著。一旁,父親半蹲著。晨光從樹杪(mi2o)間穿越,鋪下,將房前的空地分成界限清晰的兩部分,一明一暗。我就站在花白葉綠的槐樹旁,浴著陽光,全身流淌著透明的新鮮,像晨風(fēng)中搖曳的槐花一樣。父親在樹的暗影里微笑。恒久的安詳與幸福,在眉間。
即使多年后憶起那串糖葫蘆,那累垂的槐花,溫暖也立馬彌漫了全身。趕了一夜路的父親,在我睜開惺忪的雙眼時,變魔術(shù)般的舉出糖葫蘆,三躥兩跳摘下剛剛綻放的槐花,讓斑駁泥墻圍著的小院鼓蕩著、擁塞著燦若朝霞的笑聲。正如那株壯碩的槐樹,莽莽蒼蒼的枝丫間,忽然地,涌出滿樹的繁花、一院的清香,生動了童年的早晨,浸潤了少年的大段時光。
槐樹轟轟烈烈地堆出滿樹的瑩潤雪白,是否是一次生命的損耗,一次真愛的釋放?在它的一生中,有多少次這樣的濃烈的擁抱,誰又能數(shù)得清?
上學(xué)的路邊,有一排父親種下的白楊。
父親說,白楊好活?;臑┥?,河渠邊,田邊地頭,似乎沒有什么條件可以限制它的身形茁壯。栽下它,上學(xué)的路上,我就有一路的林陰庇護(hù)、葉舞婆娑。等我長大了,它還是我新房的大梁。
的確,白楊的生命力如此頑強(qiáng),從未苛求更多的水、空氣和陽光,不需要施肥、澆水,似乎也沒有人想過要為它施一點兒肥澆一點兒水。那時,在我的眼里,它的生長似乎具有自然而然的事,勿需大驚小怪費(fèi)力傷神地考慮。安然地享著它春天新綠秋月金黃的慰藉,夏季濃陰匝地冬季燃葉取暖的舒適,也不必稍存愧疚或感激。
待我踏上外出追夢的旅程,枝繁葉茂的它被壯年的父親伐下,成了我的學(xué)費(fèi)和塞滿憧憬的木箱。借助它枝殘柯斷的力量,我向更高的天空飛翔。
新居的屋后,有一棵父親栽下的銀杏。
身形佝僂的父親,大汗淋漓地將它栽下,要它為步入城市的兒子捧出霜白的果兒。
那銀杏枝干纖細(xì),靜立一隅,生一樹小小的葉,挑一枝米粒樣的小花。它那樣單薄,任人懷疑那般飽滿的白果是不是這樣的軀干可以捧出,然而總能得到證實。面對著秋風(fēng)中搖曳枝頭落滿霜花的銀杏,沒有人會否認(rèn)那其中苦心凝霜的“核”。
白果的濃香,穿越寒暑,歷久彌香。
回味槐花的馨香,手撫白楊贈與的木箱,凝眸銀杏的無語夕陽,它們,是我的父親樹啊!
父親,是我們?nèi)松飞系哪且恢陿洹?/p>
在接受了樹濃陰的庇護(hù)之后,在安享了樹用生命結(jié)出的果實之后,面對著樹,我們常常忘卻的,是他的歡樂與憂傷,孤獨與寂寞。風(fēng)雨中,挺著濕透了的身子站在泥濘中,他是否有過孑然一身獨擋風(fēng)雨的彷徨?在沒有星光或月華的寒夜里,他是否也有過無助和恐懼?自小嬉戲膝下的孩子離開,是否也曾有過難舍的眷戀和無奈?匆忙于春露秋霜里的身影,是否想過喘一口氣歇一下……
當(dāng)我們追覓遠(yuǎn)處的陽光,當(dāng)我們在遙遠(yuǎn)的天空飛翔,請不忘回一回首,故鄉(xiāng)的場院里,入村的小路旁,有一株父親樹在守候,在凝望……
評:細(xì)細(xì)品味
“雨聲里,晴光下,靜默地站著,擋著雨,遮著陽?!笨此圃趯憽盎睒洹?,其時在寫“父親”,隱喻的手法用得好。
從“槐樹轟轟烈烈地堆出滿樹的瑩潤雪白”到“一次真愛的釋放”,借物抒情,自然真實。
含不盡之意于言外。
[整體評析]
這篇文章采用了“橫式結(jié)構(gòu)”的方式,看起來“槐樹”“白楊”“銀杏”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但槐樹“雨聲里,晴光下,靜默地站著,擋著雨,遮著陽”。白楊“枝繁葉茂的它被壯年的父親伐下,成了我的學(xué)費(fèi)和塞滿憧憬的木箱。借助它枝殘柯斷的力量,我向更高的天空飛翔”。銀杏“它那樣單薄,任人懷疑那般飽滿的白果是不是這樣的軀干可以捧出,然而總能得到證實。面對著秋風(fēng)中搖曳枝頭落滿霜花的銀杏,沒有人會否認(rèn)那其中苦心凝霜的‘核”。不同的樹卻都飽含著父親的深情。做到了形散而神不散。該文寫得感情真摯,語言優(yōu)美。
(點評 冉 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