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在岸上,在一個叫平湖秋月的地方等你。
我在水里等你。
月亮。
我想,這樣,你來了,就能第一個看到我。你會充耳不聞因你而起的掌聲,無視眼前的美人美景,只將懷抱迎向我一個,讓我沉醉在你朗朗的清輝里。
今晚中秋,一年中最令人期待的夜。
天上蜂擁著不知趣的云。湖邊想看月亮的人,早早擠滿了湖堤,已經(jīng)頻頻抬頭給了云無數(shù)個白眼,又在心里許了云開月見的愿。云根本不為他們的軟硬兼施所動,倒是人自己看著看著,慢慢受了云的感染,心境平和多了,三五成群地圍坐在圓桌或草地上,悠悠然喝起啤酒、龍井茶,吃起家里帶來的各色鹵味、螃蟹、鹽水毛豆和月餅什么的。間歇,大家打打牌、麻將,哄哄沒有了耐心的孩子。一對學生模樣的男孩女孩,斜挎著吉他,發(fā)出類似噪音的音樂。有人揚著酒色紅潤的臉,對不遠處難得碰到的某個熟人喊,天氣預報說今天陰天,大概看不到月亮了。吹吹風,看看人頭,也是過節(jié)!
云無心地走著,冷眼看著塞滿馬路的車和湖邊喋喋不休的人。云在凄清的高處俯瞰西湖,已經(jīng)看了一千多年,一切都見怪不怪。它記得,古時,平湖秋月是沒有一個固定的景址的。秋夜,人們喜歡在白堤西端、孤山南麓的外西湖里泛舟游夜湖。皓月當空,手劃的小船逐著銀色的波光,從堤岸的垂柳間、從丹桂的花枝下穿過。船與船擦肩而過,看不清對面的人,卻聽得見此起彼伏的歡聲笑語,依稀傳來蒼涼的歌聲:“月冷寒泉凝不流,棹歌何處泛歸舟……”
這時,一定會有一管簫,或一支笛,在寂寥處響起,裊裊地侵入人的愁緒,如荷的清香沁入濕滑的霧嵐……人在船里,一時忘了喝酒談笑,一會兒看看天上,一會兒看看水里,與月,與月影,與被驚醒的水鳥融為一體。
而最會賞月的人,是那些舟宿夜西湖的人——明末的張岱,也許就因為曾在月夜酣睡于十里荷香之中做了一個悠長的清夢,才寫下了千古美文《西湖夢尋》。明末清初的詩人龔鼎孳,與夫人乘小畫舫暢游返回后,并不上岸,在船中剝菱煮芡,小酌達旦,看四周蒼翠的山色滴入杯底,不禁長嘆:“千百年西湖風光,這一晚才算由我們獨獨全部享有了!”還有明代的高濂,獨坐舟中,領略月下落雁爭棲競啄之聲,將深秋夜泊列為西湖四時幽賞之一……
康熙三十八年以后,白堤的望湖亭原址即清代的御書樓前鋪建了一個跳出湖面的石平臺,成了一個水軒,康熙御筆題下了“平湖秋月”四個字。于是,賞月的人漸漸移到了岸上。月夜,人們在平臺高閣上依窗俯水,縱目高眺,眼里湖天一碧,不知今夕何夕。
車聲和人聲,不斷傳遞過來一種濃濃的世俗的幸福。
一朵云問另一朵云,再過一千年,人們會在哪里看月亮?
那朵云說,大概直接到月亮上看吧?
沒有人聽見這神秘的交談,除了我——一朵望月的荷。
我曾是一片青澀的荷葉,嫩綠的情懷送給了溫厚的風;我曾是午夜含羞的花蕾,向一個孤獨的游客悄然綻開了第一瓣花蕊;我曾是雨里孤寂的剪影,被丹青妙手描成一幅水墨;我曾是一條醉魚,游弋在瀑布般流瀉的燈影里……當你我之間還只是一彎眉月的距離時,我正沉湎于風光雨露的溺愛,矜持地守護著內心最深處的真實。
是何時,我的愛終于在你深深地注視下醒來?
我一直不敢正視你我越來越近的呼吸,越來越深的牽念。你離我實在太遠了,乾坤浩蕩,你怎么可能只鐘情于我—— 一朵即將憔悴不堪零落成泥的秋荷,一個絲綢般敏感纖弱的女子?
可是,每一夜的每一分每一秒,你的清輝,我的芬芳,不顧一切地在夜色里極盡纏綿。短短的生命里,除了你,我何曾向世上任何一個人如此真實地袒露過自己啊,月亮。
母親說,在印度神話里,你是巨人普魯斯的心臟化成的。母親還說,八月十五,月亮最圓最亮的時候,會落下一種五彩的月霞,它是月亮的精髓。月霞落在哪位女子身上,她就能得到最珍貴的愛情。但月霞不是年年都有的,母親從未見過,也未聽說它曾落在誰的身上。
你常說:“我們是前世摔破的兩爿鏡子?!蹦?,一朵荷,也有前世嗎?如果前世我們從未相約,為何我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感覺——我積蓄了一生的力量,就為這一刻,來等你。
夜?jié)u漸深了。
人漸漸散了。
你會來嗎?像一首小令,從一則愛情的典故里走來。從姜白石的詞里,有韻地,你走來?
其實,你來不來都是一樣的。我知道,你在。在云的背后。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你。抬頭,滿天都是你。垂首,水是你,燈是你,柳是你,魚是你,風聲是你,每一處都是你!都有你!
其實,我也知道,你來了,短暫的歡愉后,便是長久的分離。天是你的家,水是我的家,我們可以相互映照,在靈魂的最深處彼此擁有,但我們只能各得其所,多一分奢望便意味著強求,自然的平衡被打破了,你便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美麗的也不再美麗。
母親說,天上的月亮是靠不住的,你冷時,他給你溫暖嗎?你病了,他陪在你身邊嗎?水中的月亮更是靠不住的,雖觸手可及,卻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
可是母親,難道不正是因為遠遠地擁有,不正是與月亮千萬年來的距離,才使我們之間的情緣如此雋永嗎?
人的一生,原是要不斷地離合,離開一個房間,再走進另一個房間。所以,我會坦然地送你遠離。
只是,我的心一定會舍不得那個灑滿清輝的房間,那我就掏出來,把它留在那里。
夜很深了,街燈越來越亮。
忽然,一滴雨落到了我臉上。
是你嗎?
還是我含笑的淚?
我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它。我相信,這是一滴為愛跋涉了一生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