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為一個作家,總是會覺得自己像一條繭中的蛹,總是想要求一種突破,可是這種突破是需要煎熬的,有時候經(jīng)過了很長久很長久的煎熬之后,還是不能化為蝴蝶,化作蠶,更不要希望能練成絲了。不僅是作家,所有創(chuàng)造者都如此。
所以有很多作家困死在繭中,所以他們常常酗酒、吸毒、逃避、自暴自棄,甚至?xí)岩话选袄酌黝D”的散彈獵槍含在自己的咽喉里,用一根本來握筆的手指扳開槍擎扣下扳機(jī),把他自己和他的絕望同時毀滅。把“雷明頓”含在喉里扣下扳機(jī)的人是海明威??梢韵胍姽琵埖男那椤?/p>
——如果我們也在創(chuàng)造什么的話。
創(chuàng)作是一件多么艱苦的事,除了他們自己之外恐怕很少有人能明白。
可是一個作家只要活著就一定要創(chuàng)作,否則他就會消失。
無聲無息地消失就不如轟轟烈烈地毀滅了。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還是轟轟烈烈地毀滅?這很像魯迅《死火》中凍滅還是燒完的問題——但是不同的是,這兩種其實都是作家本人被擊敗——盡管,轟轟烈烈的毀滅很接近于戰(zhàn)死。
所以每一個作家都希望自己能夠有一種新的突破、新的創(chuàng)作。對他們來說,這種意境簡直已經(jīng)接近“禪”與“道”。
在這段過程中,他們所受到的挫折辱罵與訕笑,甚至不會比唐三藏在求經(jīng)的路途中所受的挫折與苦難少。
宗教、藝術(shù)、文學(xué),在某一方面來講是殊途同歸的。在他們求新求變的過程中,總是免不了會有一些痛苦的煎熬。求新求變的痛苦。雙圈。
★二★
作為一個已經(jīng)寫了二十五年武俠小說,已經(jīng)寫了兩千余萬字,而且已經(jīng)被改編了兩百多部武俠電影的作者來說,想求新求變,想創(chuàng)作突破,這種欲望也許已經(jīng)比一個沉水的溺者,想看到一根浮木的希望更強(qiáng)烈。
只可惜這種希望往往是空的。
所以溺者死,作者亡,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們不死不亡的幾率通常都不會超過千分之一。
《風(fēng)鈴中的刀聲》絕不會是一條及時趕來的援救船,更不會是一塊陸地。我最多只不過希望它是一根浮木而已,最多只不過希望它能帶給我一點點生命上的綠意。古龍寫這樣的句子,幾乎有“垂死掙扎”的味道了。證明古龍的確是一個傾盡心血的作家。而這種突破自我的痛苦,值得我們同情和敬佩。
★三★
有一夜,在酒后,和倪匡兄閑聊之中,我忽然想起來這個名字。聊起來,故事也就來了,那時候誰也不知道這個故事是個什么樣的故事,只不過有點故事的影子而已。有一天,酒后醉,醉后醒。這個故事的影子居然成了一點形。
然后在床上,在浴中,在車?yán)?,在樽邊,在我還可以思想的時候,這個故事就好像一只蛹忽然化作了蝴蝶。
蝴蝶也有很多種,有的美,有的丑,有的平凡,有的珍貴。
這只蝴蝶會是一只什么樣的蝴蝶?
誰知道?
★四★
有一夜,有很多朋友在我家里喝酒,其中有編者、有作家、有導(dǎo)演、有明星、有名士、有美人,甚至還有江湖豪客、武術(shù)名家。
我提議玩一種游戲,一種很不好玩的游戲。
我提議由一個人說一個名詞,然后每個人都要在很短的時間里說出他們認(rèn)為和那個名詞有關(guān)的另外三個名詞。是平常的游戲,不過認(rèn)真玩起來很費腦子。
譬如說:一個人說出來的名詞是“花生”。
另外一個人聯(lián)想到的三個名詞就是“杰美卡特”、“青春痘”、“紅標(biāo)米酒”。
那一天我提出來的是:“風(fēng)鈴”。
大家立刻聯(lián)想到的有:
秋天、風(fēng)、小孩的手、裝飾、釘子、等待、音樂匣、悠閑、屋檐下、離別、幻想、門、問題、伴侶、寂寞、思情、警惕、憂郁、回憶、懷念……
在這些回答中有很多是會很容易就會和風(fēng)鈴聯(lián)想到一起的,有一些回答卻會使別人覺得很奇突,譬如說釘子。“你怎么會把釘子和風(fēng)鈴聯(lián)想到一起?”我問那個提出這個回答的人。
這一次他的回答更絕:“沒有釘子風(fēng)鈴怎么能掛得住?”小孩的手呢?小孩的手又和風(fēng)鈴有什么關(guān)系?
回答的人說:“你有沒有看見過一個小孩在看到風(fēng)鈴時不用手去玩一玩的?”
“你呢?”他們問我,“你對于風(fēng)鈴的聯(lián)想是什么?”
“我和你們有點不同?!蔽艺f,“大概是因為我是一個寫小說的,而小說所寫的總是人,所以我對每一件事情每一樣?xùn)|西聯(lián)想到的都是人。”“人”,這是最重要的。人對外界的一切觀照,最后都要回到自己。
“這次你聯(lián)想到的是一些什么人?”
“浪子、遠(yuǎn)人、過客、離夫,”我忽然又說,“這次我甚至?xí)?lián)想到馬蹄聲?!?/p>
“馬蹄聲?風(fēng)鈴怎么會讓你聯(lián)想到馬蹄聲?”
我給他們的是三行在新詩中流傳極廣的名句:我達(dá)達(dá)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五★
一個寂寞的少婦獨坐在風(fēng)鈴下,等待著她所思念的遠(yuǎn)人歸來,她的心情多么凄涼多么寂寞。
在這種情況下,每一種聲音都會帶給她無窮的幻想和希望,讓她覺得歸人已歸。
等到她的希望和幻想破滅時,雖然會覺得哀傷痛苦,但是那一陣短短的希望畢竟還是美麗的。是對于心靈的體察和感悟。
所以詩人才會說:“是個美麗的錯誤?!?/p>
如果等到希望都沒有的時候,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在這一篇《風(fēng)鈴中的刀聲》中,一開始我寫的就是這么樣的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里當(dāng)然也有刀。刀意味著傳奇、死亡和——武俠。
★六★
一刀揮出,刀鋒破空,震動了風(fēng)鈴。凄厲的刀聲襯得風(fēng)鈴聲更優(yōu)雅美麗,這種聲音最容易撩起人們的相思。
相思中的人果然回來了,可是他的歸來卻又讓所有的希望全部碎滅。
這是個多么殘酷的故事,不幸的是真實有時比故事殘酷。
于是思念就變成了仇恨,感懷就變成了怨毒。
于是血就要開始流了。
“為什么武俠小說里總是少不了要有流血的故事?”有人問我。
“不是武俠小說里少不了要有流血,而是人世間永遠(yuǎn)都避免不了這樣的事?!蔽艺f,“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角落里,隨時隨刻都可能有這一類的事發(fā)生。”武俠中的流血并非是因為它寫武俠,而是因為它寫人性。古龍的這種觀念把武俠小說提升到相當(dāng)?shù)母叨取?/p>
“這種事難道就永遠(yuǎn)不能停止?”
“當(dāng)然可以阻止?!蔽艺f,“只不過要付出很大的代價而已?!?/p>
我又補(bǔ)充:“這種代價雖然每個人都可以付出,但卻很少有人愿意付出。”
“為什么?”
“因為要付出這種代價就要犧牲?!?/p>
“犧牲什么?”
“犧牲自己?!蔽艺f:“抑制自己的憤怒,容忍別人的過失,忘記別人對自己的傷害,培養(yǎng)自己對別人的愛心。在某些方面來說,都可以算是一種自我犧牲?!?/p>
“我明白了,”問我話的朋友說,“這個世界上的血腥和暴力一直很難被阻止,就因為大多數(shù)人都不愿意去管這種事?!?/p>
他的神情嚴(yán)肅而沉痛:“因為要犧牲任何事都很容易,要犧牲自己卻非常困難?!?/p>
“是的?!?/p>
我也用一種同樣嚴(yán)肅而沉痛的表情看著我的朋友,用一種仿佛風(fēng)鈴的聲音對他說。
“可是如果你認(rèn)為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愿意犧牲自己的人,那你就完全錯了?!?/p>
我的朋友笑了,大笑!
我也笑。
★七★
我笑,是因為我開心,我開心是因為我的朋友都知道,武俠小說里寫的并不是血腥與暴力,而是容忍,愛心與犧牲。武俠小說里寫的并不是血腥與暴力——但是有幾個武俠小說家和武俠小說讀者能認(rèn)識到這一點?
我也相信這一類的故事也同樣可以激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