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燕青
“詩人是半個瘋子”。這是著名詩評論家陳仲義在一次“詩歌講座”上回答學生提問時說的一句話。梁實秋也曾說,一個詩人在歷史上是神圣的,但是一個詩人在隔壁便是個笑話。20世紀西方畫壇上的藝術大師畢加索、梵·高、達利,都被說成是瘋子。實際上有很多優(yōu)秀的藝術家、作家、詩人都被認為是瘋子,格非在《人面桃花》里,干脆用賬房先生寶琛的話說:讀書人都是瘋子。
瘋子也好、笑話也好,實際上就是指詩人、藝術家那種超常的狀態(tài),他們?nèi)敉诜踩司筒皇窃娙恕⑺囆g家了。那是他們超乎凡庸的本色,他們癲狂、極端、另類、怪誕、不按常理出牌,實際上這是對俗世的尖銳批判與諷刺,對一切扭曲人性的、披著神圣外衣的教義的否定,對令人失望的現(xiàn)實敲響的警鐘。李白最是瘋得可愛,杜甫在《飲中八仙歌》里描寫他:“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李白斗酒賦詩連皇帝老兒都敢違抗,還要稱仙道神,凌駕于天子之上。應該說是瘋得驚天動地。
一位女詩人最近在《廈門文學》的一篇文章里說,寧要北京的一塊石頭,也要離開她生活了多年的故鄉(xiāng)和親人。不可思議吧?不要以為她真的瘋了,這塊石頭可不是普通的石頭,那可是會吟詩的石頭。于是,她來到了北京這塊文化的高地,創(chuàng)立了“中間代詩人”這一學說,把60年代中后期出生的詩人,把沒有趕上轟轟烈烈的第三代詩歌運動的詩人、把已成為90年代中國詩界的中堅力量的詩人,命名為中間代。我不知道“中間代”有多長、有多寬,我也不知道她能在這條路上走多遠,畢竟文壇已不景氣,詩歌更是波瀾不驚。今日的詩人不僅處在社會的邊緣,其境地簡直就是尷尬。除非特別的執(zhí)著,抑或本來就是十世童男童女轉世。
當你選擇了詩歌你就選擇了背負歷史沉重的枷鎖。黑格爾在他的《美學》里說:“詩人與他同時代的民族觀念發(fā)生極大的沖突,違反他的民族狹隘精神和藝術觀念。這一罪過不是詩人的,而應該是群眾的。偉大的詩人只有一個任務,那就是服從于推動著他的真理和天才,去完成上帝賦予他的旨意。宣示真理。真理總會最后勝利,所以詩人總會最后勝利。”感謝黑格爾為我們說出了這樣的真理,讓我們輕松了很多,否則我們這樣一個敬“群眾”一詞為神靈的民族又怎敢說出這樣的話。杜甫勝利了,我們祖祖輩輩吟詠著他的詩,梵·高勝利了,他的金黃色普照了全世界仰望藝術的人們的眼睛。但杜甫也好、梵·高也好,他們的生前全都是默默無聞、窮困潦倒的。難怪在女詩人感到堅持的困難時要聲嘶力竭地吼叫一通:“說得輕巧,你來試試過程。一說就是梵·高,就是海子,但那是他們死后的事,他們生前,每一天每一夜都是要他們自己來過的,那些看到結果的人誰參與了他們生活的每一天每一夜?”所以,我總覺得詩人“最后的勝利”很可疑,那簡直就是“失敗的勝利”。而過程更像藝術本身之哲理。俄國形式主義批評家維克多·施克羅夫斯基說:“藝術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使人恢復對生活的感覺……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的長度,因為感覺過程本身就是審美目的,必須設法延長?!?/p>
梵·高曾割下自己的耳朵送給他所愛的妓女,我更愿意剔除表層的原因,深入內(nèi)核:因為他有這樣暴烈的行為,他才會有那樣的畫;更因為他有了那樣的畫,他才有這樣暴烈的行為。上帝給他的是珍貴的,所以他也必須付出大的代價。畢加索說過:“每一幅畫,都是一瓶我的鮮血?!边€有梵·高那只耳朵都暗示著藝術的過程就是自殘與滴血的過程。
馬克思所設想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其實是生產(chǎn)力和人的道德智慧都高度發(fā)達的社會,人只需花很少的時間謀生卻保有大量自由的時間來從事藝術創(chuàng)造。然而,在這高度組織化的市場經(jīng)濟社會,人人都像穿了紅舞鞋,身不由己地越轉越快。離那個設想的理想社會,越來越遠,藝術的激情早已被殺戮殆盡。
用詩歌賭今生,除了天賦和激情,更需要勇氣。那個為了寫《鹿林沙山》詩集,獨自在荒涼的鹿林沙山中生活了三年的加拿大詩人梯姆說,世界需要瘋子,否則就太乏味了。而我不但沒有詩人的天分,更沒有這樣的勇氣,不寫詩已經(jīng)很久,沒有膽量以“瘋”為榮,甚至連隔壁的笑話和半個瘋子都會讓我難為情,我跟在那些完美主義的身后,亦步亦趨,我寧愿自己的生活完美得像一朵假花。沒有瑕疵的完美,卻也沒有生命,消極、枯燥的完美本就是一種虛假,我忽然看到了我與“瘋子”的距離。
我敬重極端的寫作者,極端是一個人的能力和勇氣的表現(xiàn),是生活在純精神境界的人。出于本性的選擇,內(nèi)心深處隱秘的需要,他們知道他們需求的珍貴和稀缺,這種需要近乎真理。就像一篇文章,世人是站在文章中間的人,是高潮、是完美,而詩人、藝術家應該是站在文章結尾的,好的文章結尾應該像尖刀插進肌體,留下懸念、痛感給讀者。真正的詩人的人生過程就是一場生命的暴力,詩人就是一把兇器,一生都在尋找靶子,當尖刀插入肌體,詩人也悄然離去,把懸念留給后世去熱鬧。警察、嫌疑人、好奇者們的不宜熱乎與他無關。
我永遠敬重那些像匕首一樣尖銳地活著的人。在美麗的假花映照下,匕首是一種惡狠狠的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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