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意識與個性思想的并立與抵牾

秦林芳

1930年初，丁玲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轉折。是年1—5月，長篇小說《韋護》在《小說月報》連載發(fā)表，成為其創(chuàng)作轉折的起點。是后，經(jīng)過1931年7月發(fā)表的《田家沖》的過渡，以同年9—11月發(fā)表的《水》為標志，完成了這一轉折。關于這一轉折的性質(zhì)，馮雪峰當時就指出：從《夢珂》到《田家沖》《水》，“丁玲所走過來的這條進步的路，就是，從離社會，向‘向社會，從個人主義的虛無，向工農(nóng)大眾的革命的路”①。

馮雪峰的這一經(jīng)典論述，影響了后來很多中外學者，已成定論。例如：楊義認為，丁玲作為“左翼文學的女性開拓者”，其20世紀30年代初期的創(chuàng)作，在“政治與文學的媾婚”中，“每隔一年半載，都趨向社會政治思想的新高度”②。顯然，他所強調(diào)的是轉折后的丁玲之“向社會”、“向政治（革命）”的一面。孟悅、戴錦華把丁玲轉變前后的創(chuàng)作重心概括為“二項分立”：“女性的/大眾的，個人的/革命的”，指出從《韋護》到《水》，“丁玲的創(chuàng)作通過壓抑或拋棄女性自我，進而拋棄知識分子自我而終于稱臣于那個在想象中無比高大的群體”③；換言之，丁玲的創(chuàng)作完成的是從“個人的”到“革命的”以及從“為個人”到“為革命”的轉折。臺灣學者周錦以為，“她的作品，就意識形態(tài)來說，《韋護》之前是屬于她自己的，自《韋護》起，是為了左翼文壇而寫作”，主要是“生硬地灌注革命意識，使作品顯得極端地不自然”④。日本學者中島碧指出，丁玲寫《水》，“當時選擇的是普羅文學的方向”，這種選擇不久就砸爛了其“作為文學家的主體性，內(nèi)發(fā)欲求和感性”⑤。

雖然上述中外學者對丁玲轉折的評價不同（甚至截然相反），但對丁玲創(chuàng)作轉折事實的指認，則是基本一致的。即：因“文學”聯(lián)姻于“政治”，致使“革命”取代了“個人”，“主體”消融于普羅“大眾”。顯得更為一致的，是這些學者對丁玲轉折之整體性、完全性的認可。從馮雪峰開始就使用的“從……向（到）……”模式，幾乎成了是后描述丁玲創(chuàng)作轉折的唯一的模式。這種模式隱含的意味是，寫《韋護》和《水》的“今日之丁玲”，與夢珂、莎菲時代的“昨日之丁玲”已經(jīng)全然不同，因而這種轉折是一種否定性、整體性的轉折（馮雪峰稱之為“新生”）。而丁玲晚年對自己的這一轉折也作了與這些評價相一致的追認——她將它稱之為“突破”：“我寫了《在黑暗中》那幾篇后，再寫的東西就超不過那幾篇了……《韋護》突破了過去的一些東西，寫了一些新的事新的人……在我的寫作上是進了一步”；“還有個突破是寫《水》，我一定要超過自己的題材的范圍”，在《田家沖》和《水》中，“自己有意識地要到群眾中去描寫群眾，要寫革命者，要寫工農(nóng)”⑥。

筆者認為，丁玲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在左聯(lián)時期確實發(fā)生過巨大的變化，可以“轉折”論之。但這一轉折，只是一種結構性的變化，而不是一種整體性的否定。一方面，這一時期，在丁玲原有的以“個性主義”為基本價值標準的思想—創(chuàng)作結構中，確實增加了“革命意識”這一具有主導性、支配性的新因素，從而導致了這一結構的改變。但是，另一方面，這一新的因素并沒有全部擠占掉“個性思想”這一在丁玲原有思想—創(chuàng)作結構中具有原發(fā)意義的因素。因此，在左聯(lián)時期，丁玲在思想和創(chuàng)作上的轉折，不是簡單的一個取代另一個——“轉折”中的丁玲仍然有所持守。從馮雪峰起就以“從……向（到）……”模式所概括的丁玲的“轉折”，均是一種歷時的“二項分立”。事實上，此期丁玲的“轉折”，應該是從“個性思想”的“一項單立”到“革命意識”與“個性思想”共時的“二項并立”。這種“二項并立”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造成了這一時期丁玲思想與創(chuàng)作的全部的復雜性和矛盾性。

革命意識與個性思想的并立與抵牾，貫穿于丁玲此期的整個創(chuàng)作中，構成了一種全局性、結構性的矛盾。這一矛盾在短篇小說《一天》中有著集中的呈示，因而，透過《一天》，我們能夠管窺丁玲此期思想與創(chuàng)作的矛盾。

《一天》作于1931年5月，同年9月刊發(fā)在《小說月報》第22卷第9號上。它與《田家沖》《水》這兩部在丁玲轉折過程中具有標志性意義的作品，都作于同一時期。馮雪峰曾指出：“在《田家沖》和《水》之間，是一段寶貴斗爭過程，是一段明明在社會的斗爭和文藝理論上的斗爭的激烈尖銳之下，在自己的對于革命的更深一層的理解之下，作者真正嚴厲的實行著自己清算的過程?！雹摺兑惶臁肪妥鳌霸凇短锛覜_》和《水》之間”。根據(jù)其摯友馮雪峰的分析，那時，作者在“革命”的名義下正有意識地、嚴厲地清算自己。也正因乎此，《一天》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矛盾也就顯得更真實、更深刻，也更有說服力。

從題材上看，《一天》所寫涉及到革命者的活動和工人的痛苦生活，因而具有“革命”敘事的框架，符合“左聯(lián)”有關題材的要求與準則?！白舐?lián)”非常重視文學敘事的對象與范圍（即“寫什么”問題），曾“號召‘左聯(lián)全體聯(lián)盟員到工廠到農(nóng)村到社會的地下層中去”⑧，了解生活，積累題材；后來對題材“原則”更是作出了明確“提示”：“作家必須注意中國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廣大的題材，尤其是那些最能完成目前新任務的題材”，并從五個方面明確規(guī)定了“現(xiàn)代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所必須取用的題材”⑨。在“寫什么”問題上，丁玲對左聯(lián)的要求做出了積極的呼應，強調(diào)要“用大眾做主人”，要求作家“不要使自己脫離大眾，不要把自己當一個作家。記著自己就是大眾中的一個，是在替大眾說話”⑩。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天》就是在丁玲這種意識作用下寫出來的，是丁玲自覺貫徹左聯(lián)有關題材要求的結果。

《一天》中的視點人物是21歲的大學生陸祥，中心事件是為了開展通信運動而采訪工人。作品所寫題材，不但具有一般“革命”敘事的特征，而且突出了左聯(lián)時期題材上的主旋律——這就是左聯(lián)多次強調(diào)的“我們應該堅決開始的工農(nóng)兵通信運動工作”。左聯(lián)執(zhí)行委員會于1930年8月和次年11月先后通過的《無產(chǎn)階級文學運動新的情勢及我們的任務》《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的新任務》，都一再強調(diào)“工農(nóng)兵通信（員）運動”的重要性，指出它“不是單純的通信工作而是組織工農(nóng)士兵生活，提高他們文化水準、政治教育，使他們起來為蘇維埃政權而斗爭的一種廣大教化運動”，其重大意義在于：“通信員運動的發(fā)展過程，毫無疑義的是無產(chǎn)階級文學運動的發(fā)展過程”；左聯(lián)后來甚至將它列為六項“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最重要的當前任務”之一。《一天》所寫，正是“通信員運動”如何“促進我們的作家到工廠，到農(nóng)村，到戰(zhàn)線上”之過程中的一個側面。作品寫道，為了“一種信仰”，一星期前，陸祥來到滬西區(qū)開始了另一種生活。他走訪工人，收集“壓迫和反抗的鐵證”，并準備撰寫通信，鼓動工人起來斗爭。雖然在當日的采訪過程中遇到很多“不如意的事”，但憑著他的信仰和信念，最后仍然“在黃的電燈光底下”，“用文藝的體裁”開始了他的通信。

在圍繞“通信—采訪”線索展開的過程中，作品還通過視點人物陸祥的所見所聞和所感，狀寫了工人生活的痛苦和不幸，并藉此表現(xiàn)了作者自己對他們的同情。如：“一些苛刻的待遇，一些慘死的情形，一些斗爭的勝利與失敗，一些欺騙蒙混的暴露”，以及強度的勞動，微薄的收入，污染的環(huán)境……所有這些都給這個年輕的大學生以震動，以至于那些“不斷地呻吟和慘叫”的“齷齪的，慘苦的，許多聲音”，“都集攏來，揉成一片，形成一種痛苦，在他的心上，大塊地壓了下來”。顯然，這個年輕的大學生的“震動”“痛苦”同時也是屬于作者的。從這個角度來看，丁玲對工人痛苦生活的表現(xiàn)，自然具有“替大眾說話”的性質(zhì)。

《一天》對革命者活動和工人痛苦生活的描寫，既是丁玲在“寫什么”問題上貫徹左聯(lián)要求的結果，也是丁玲革命意識在這一作品中的集中體現(xiàn)。與《一天》一樣，在左聯(lián)時期創(chuàng)作的其他許多作品中，丁玲的革命意識也常常是通過對這類題材的描寫而表現(xiàn)出來的。如在《田家沖》《水》《奔》等農(nóng)村題材小說中，作者既描寫了農(nóng)村的經(jīng)濟破產(chǎn)和農(nóng)民生活的無著，也寫出了農(nóng)民在革命者引導下的覺醒，或在殘酷現(xiàn)實教育下的自發(fā)反抗。在《消息》《夜會》等都市題材作品中，丁玲更寫出了工人的覺悟：他們自行組織集會，宣傳抗日救國；甚至連老婆子們也自發(fā)聯(lián)絡，為抗日軍縫制旗幟。在這些作品中，丁玲不但抓取了左聯(lián)執(zhí)行委員會所提出的“那些最能完成目前新任務的題材”，而且在這類題材的表現(xiàn)上也自覺灌注了文學為無產(chǎn)階級政治斗爭服務的革命意識，是“從無產(chǎn)階級的觀點，從無產(chǎn)階級的世界觀，來觀察，來描寫”1的。可見，《一天》中丁玲對革命題材的選擇及其革命意識的灌注，在她這一系列同類題材作品中是很有代表性的。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一天》在描寫革命題材、傳達革命意識的同時，還借國民性題材表現(xiàn)了自己強烈的個性思想。如果說前者是“用大眾做主人”、也是“替大眾說話”的話，那么，后者雖同樣“用大眾做主人”、目的卻是“替自己說話”的。在《一天》中，丁玲在“革命”敘事的框架中嵌入了自己的啟蒙話語，使革命意識與個性思想并立其間、相互抵牾，從而極大地增強了這篇作品內(nèi)部的張力，使之在意蘊上顯得異常地復雜含混。個性思想的發(fā)揮，使作品在革命敘事的框架里傳達作者的革命意識的同時，又背離了“革命”敘事的要求，而復歸了“五四”改造國民性的啟蒙傳統(tǒng)。

《一天》中的中心線索是陸祥為了開展通信運動而走訪工人。沿著這條線索，作品寫了通信運動本身和陸祥所見工人生活之不幸，這是作者革命意識最重要的載體和表現(xiàn)。但是，當以陸祥為視點、以他的走訪過程為線索展開對“眾人”（即工人群體及其家屬）的精神面貌和心理積習的描寫時，作品卻具有了非常鮮明的個性主義特征和啟蒙色彩。其中所隱含的敘事模式，正是“五四”啟蒙文學中常見的先覺者與不覺醒者的關系模式。

作品寫道，陸祥原先約定的對象都不愿接受采訪。他后來去找蔡包子，卻又遭到蔡母的粗暴攔阻。她的理由是：“我守了十年寡，只這一個兒子，他要跟你們跑了，我怎么得了？那不是些好事情，我懂得?！边@一“理由”顯示出來的是她的自私和愚昧。他去工人宿舍找小胡子時，又被一漢子（其身份應該是“工人”）訛為小偷。當那漢子“已經(jīng)知道他是冤枉了，可是他不放他”，原因在于他要“借這機會使大家樂一樂”。為了給自己和那些圍觀的“眾人”取樂，那漢子毫無理由地逼他“叩一個頭”。在不能脫身的情況下，他只得“含著屈辱的心”，深深地向他們鞠下躬去；而“眾人”們也就在“哄笑”中獲得了滿足。通過這一“戲弄”情節(jié)，作者揭露了漢子的無聊、殘忍心理以及“眾人”的“看客”心理。

在作品所寫的上述情節(jié)中，陸祥扮演的是一個“先覺者”的角色，而在他走訪時與之發(fā)生上述關系的諸人則都是“不覺醒者”——他們是精神上、心理上負有國民性痼疾的一伙。“先覺者”不為愚昧民眾理解，并遭致他們嘲弄，這是“五四”啟蒙文學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與“五四”啟蒙文學一樣，丁玲在審美評價上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愛憎。作品寫道：“一些愚頑的臉，輪流在他眼前映過，沒有一絲可愛的意念在他心中，他起著一種反感，他掙著，想離開這里”；“他氣得只想笑，他看著這些可憐的無知的一群”……當丁玲以陸祥為視點，對陸祥的心理做這樣的描寫、對“愚頑的”、“可憐的無知的一群”做這樣的敘述時，她無疑把同情與敬重獻給了陸祥，而對那“無知的一群”所施予的情感則顯然是憐憫與憤激。

這篇作品在表現(xiàn)鮮明的情感評價時，還進而表現(xiàn)了丁玲對啟蒙者/被啟蒙者、或知識者/大眾關系的理性思考。在作品中，陸祥和他的指導者作家石平組成了啟蒙者（“知識者”）的陣營；而蔡母、漢子、“無知的一群”等則構成了被啟蒙者（“大眾”）的群體?！拔覀兪钦驹谖幕系模覀兘o他們文學教養(yǎng)，我們要訓練我們自己，要深入到他們里面……”——這是陸祥在遇到挫折時在“心上響起”的石平所說的一段話。在石平這段話的啟發(fā)下，陸祥也意識到自己“應同情這些人，同情這種無知，應耐煩的來教導他們”。這兩處所寫到的“我們”與“他們”的關系，應該就是他們心目中（同時也是此時丁玲心目中）的啟蒙者（“知識者”）與被啟蒙者（“大眾”）的關系：“我們”是“站在文化上的”，而“他們”則是“非文化的”（愚昧的）；“我們”要深入到他們里面，不是要轉變“我們”自己，而是要“給他們文學教養(yǎng)”（“教導他們”），對他們進行啟蒙。而陸祥最后決定“用文藝的體裁寫出在這時期的一段困難的工作，而尤其應該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在困難之中所應有的，不退縮、不幻滅的精神”，則顯然關乎啟蒙者的意志力問題。這也是“五四”覺醒的個人、“強大”的個人面對庸眾的一種精神態(tài)度。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被啟蒙者能否被喚醒、群眾能否被動員的問題上，這篇作品的表現(xiàn)與“五四”啟蒙文學相當一致，而遠離了“革命”敘事的要求。即與丁玲自己所作的比本篇稍早發(fā)表的《田家沖》和稍后發(fā)表的《水》相比，《一天》也顯得相當特異?！短锛覜_》作為一篇“首次反映革命知識分子和群眾之間的關系”的作品，在結尾處以么妹一家（尤其是老農(nóng)趙得勝）的覺醒，表現(xiàn)了農(nóng)民參加革命的可能性和必然性；在《水》里，丁玲寫出了農(nóng)民革命覺悟的提高和革命行動的展開是個緩慢的、困難的和曲折的過程，但同時也是一個必然的過程（“全體的農(nóng)民”最后終于“革命化起來”1）。但在《一天》里，作者則表現(xiàn)出對動員群眾的憂慮和困惑，而沒有展示出這些愚昧民眾可以被喚醒、被動員的任何可能性。如果說有的話，那也只存在于“我們”的“忍耐，堅強，努力”之中；而且即便“我們”努力了，也并不意味著就一定成功。這一憂慮和困惑，給本作抹上了悲涼的底色。這與“五四”啟蒙文學對國民性終究能否被改變的憂慮和悲觀，顯然是一脈相承的。總之，《一天》中所蘊含的丁玲的情感評價、理性思考和悲涼底色，說明它在靈魂上、精神上已復歸了“五四”啟蒙文學的傳統(tǒng)。

在左聯(lián)時期丁玲的創(chuàng)作中，在以個性主義為武器對國民劣根性進行無情剖析方面，《一天》是比較有代表性的一篇。與《一天》一樣，在此期創(chuàng)作的其他作品中，丁玲對國民的心理痼疾也做了相當深入的解剖。如《法網(wǎng)》一篇，也套有一個“革命”敘事的框架。它主要通過對兩個工人家庭復雜糾葛的描寫，不但反映了工人的失業(yè)和痛苦生活，而且還表現(xiàn)了工人的覺醒和團結意識的增強。作品寫到了工人顧美泉和于阿小的先后失業(yè)，寫到了顧美泉在殘殺無辜的于阿小之妻后的懺悔和阿小對顧美泉的諒解。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小說矛頭是批判整個經(jīng)濟和社會制度的結構……并熱烈地呼吁工人們內(nèi)部提高團結友愛的思想意識?！?/p>

但是，這篇作品在這個“革命”敘事的框架中也同樣嵌入了啟蒙話語。它以大部分的篇幅和曲折的情節(jié)，著重剖析了下層人物（包括工人）在一系列糾葛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狹隘愚昧心理，因而在特殊的社會語境中繼續(xù)高舉起了改造國民性的旗幟。作品中的顧美泉之妻阿翠為“積幾個錢”給母親寄去，給兵洗衣，卻被說成搶了隔壁王婆婆的生意，遭到她的謾罵，導致流產(chǎn)。流產(chǎn)后，旁人幸災樂禍，說“這是報應”。丈夫顧美泉為照顧她，在家陪她一天，請于阿小到賬房請假。但阿小沒有請假，致使顧美泉被開除。顧失業(yè)后，瘋狂報復，殘殺了于阿小無辜的妻子小玉子。于阿小報警，因顧美泉已逃，阿翠被捉，最后死在牢里。在這一系列情節(jié)中，作者深刻地揭露了自私、狹隘、少同情、好殺戮的國民劣根性，并觸目驚心地展現(xiàn)了由此所造成的極其嚴重的后果。由于作品只有一個“革命”敘事的框架，而在具體描寫上均置重于對國民心理積習的揭示，所以，其“思想”傾向在20世紀30年代就受到了左翼批評家的質(zhì)疑。楊邨人指出，“這一篇作品論技巧是成功的，論思想就越出軌道了”1；而所謂“越軌”，顯然是指其“越出了‘革命敘事的軌道”，而向“五四”啟蒙文學傳統(tǒng)復歸。

由此可見，在《一天》（還有《法網(wǎng)》等）中，丁玲雖“用大眾做主人”、卻“替自己說話”，在“革命”敘事的框架中嵌入了自己的啟蒙話語。這說明，在左聯(lián)時期的創(chuàng)作中丁玲對“五四”啟蒙文學仍然有所繼承，對“五四”啟蒙文學的批判傳統(tǒng)仍然有所持守，這意味著丁玲并沒有完全放棄自己作為知識者的歷史責任。因此，寬泛地說她在這一時期拋棄“知識者自我”、“放棄自身的歷史價值”、“喪失對積淀在 30年代的中國大眾（由農(nóng)民和城市下層人民構成的群體）中的封建意識形態(tài)及狹隘愚昧的心理積習的批判力”1，那是既缺乏依據(jù)又缺乏說服力的。

綜上，從題材上看，《一天》所寫涉及到革命者的活動和工人的痛苦生活，這一“革命”敘事的框架，符合“左聯(lián)”有關題材的要求，集中體現(xiàn)了丁玲的革命意識。但與此同時，丁玲卻在“革命”敘事的框架中嵌入了自己的啟蒙話語，借對“眾人”精神面貌和心理積習的描寫，復歸了“五四”改造國民性的啟蒙傳統(tǒng)，表現(xiàn)了自己強烈的個性思想。這二者的并立與抵牾，使作品的意蘊顯得相當復雜含混：作品雖然都“用大眾做主人”，卻具有了“替大眾說話”和“替自己說話”這兩種很不相同的思想性質(zhì)?？梢哉f，在《一天》這一篇作品中所顯示出來的“革命意識”和“個性思想”的抵牾，其實也正是左聯(lián)時期丁玲最核心的思想矛盾之所在。在這個意義上，《一天》似乎是丁玲不經(jīng)意間為我們打開的一扇窗，透過它，我們可以管窺左聯(lián)時期丁玲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

作者系南京曉莊學院科研處處長兼人文學院院長，教授，文學博士

本文為江蘇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兩種文學傳統(tǒng)與丁玲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果之一；項目準號：07SJD750022

（責任編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①何丹仁（馮雪峰）：《關于新的小說的誕生——評丁玲的〈水〉》，《北斗》，第2卷第1期，1932年1月。

②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53頁，第254頁。

③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21頁，第126頁。

④周錦：《中國新文學史》，《丁玲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17頁。

⑤中島碧：《丁玲論》，《丁玲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39頁。

⑥丁玲：《答〈開卷〉記者問》，《丁玲全集》第8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頁。

⑦何丹仁（馮雪峰）：《關于新的小說的誕生——評丁玲的〈水〉》，《北斗》，第2卷第1期，1932年1月。

⑧左聯(lián)執(zhí)行委員會：《無產(chǎn)階級文學運動新的情勢及我們的任務》，《文化斗爭》，第1卷第1期，1930年8月。

⑨左聯(lián)執(zhí)行委員會：《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的新任務》，《文學導報》，第1卷第8期，1931年11月。

⑩丁玲：《對于創(chuàng)作上的幾條具體意見》，《丁玲全集》第7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0頁。

11左聯(lián)執(zhí)行委員會：《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的新任務》，《文學導報》，第1卷第8期，1931年11月。

12茅盾：《女作家丁玲》，《文藝月報》，第2號，1933年7月。

13 [美]加里?約翰?布喬治：《丁玲的早期生活與文學創(chuàng)作》，《丁玲研究在國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34頁-第135頁。

14楊邨人：《丁玲的〈夜會〉》，《丁玲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57頁。

15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