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女生存學

韓松落

林無敵的成功給我們提供了一部職場和社會生存學的教科書。

“丑女當?shù)馈比缃袷侨螂娨暯绲慕裹c。丑女旋風幾乎狂掃大半個地球。雖然在網(wǎng)絡上擁躉者和批判者陣線分明，贊揚和爭議聲同時聲聲入耳，但中國版的《丑女無敵》依然笑傲全國電視劇收視率。以丑女為題材的影視作品為什么總能大獲成功?

《丑女無敵》受到廣泛的歡迎，是因為它在自身定位準確(它精通“笑的政治”，提前決定了要讓誰笑，為誰笑)的同時，滿足了觀眾的心理需求，它以丑女的生存學，仿擬了普通人的生存學，并以丑女生存學的成功，肯定了普通人生存學的價值。

代入和替換

強人心目中的自我，就一定是個強人嗎?不，從自我的角度出發(fā)，每個人都是在單獨面對世界以及周遭的一切，因此，絕大多數(shù)人認識到的自我，都是經(jīng)過弱化(相較于別人看到的外在形象而言)的，充滿不安與焦慮。

《丑女無敵》受到歡迎，是因為它雖然以丑女“林無敵”為主人公，其實卻處處照顧普通人的心理需求，林無敵外貌上的不利因素，諸如鋼絲頭、黑寬邊大眼鏡、大齙牙、鐵牙套、臃腫肥胖的身材、邋遢的穿著，不過是普通人生存狀況中的不利因素的外化，這些外貌上的不利點，換作“學歷不高、年齡大、沒有背景、不通人情世故”等等，一樣成立。即便是那些貌似對自己極有把握的人，也愿意認為，強中還有強中手，而自己經(jīng)常處于不利的地位。

因此，《丑女無敵》是為弱化的自我提供了一個代入和替換的對象，觀眾在熱切地關(guān)注林無敵的同時，也將自己代入了，用林無敵的相貌替換了自己身上的不利因素，并欣喜地發(fā)現(xiàn)，相貌上的丑陋在電視劇里成了喜劇因素，并反而促成了主人公的成功，于是也就仿似把普通人生存狀況中的那些不利因素柔化、喜劇化了。而且，林無敵所提供的是一種極端的處境，大部分人的處境，畢竟還沒有那么糟，在這個代入、替換和抽身觀照的過程里，觀眾完成了一個適當?shù)淖晕遗袛唷?/p>

無害化生存

作為丑女的林無敵，在電視劇里是怎么生存下去的呢?她的秘訣，是“無害化”生存方式。

什么樣的生存方式是“有害的”呢?絕非殺人放火、如狼似虎、兩面三刀、詭計多端、金枝欲孽這么極端。其實，他人都是有害的，那些過分強大的人，過分具有侵略性的人，更是有害的。在《丑女無敵》里，漂亮的女人被默認是有害的，過分聰明的人被默認是有害的，境況優(yōu)越的人被默認是有害的，而林無敵的天賦本錢就是，她既不美麗(甚至恰恰相反)、也不鋒芒畢露，境況也十分糟糕——不論家境，還是個人的社會資源境況。她是無害的，或者是低害的。她的優(yōu)越之處就是她的無害。

因此，在被視為有害的人被別人如臨大敵地對待、振作精神應對，并時常全力以赴地與他人對抗時，她卻被輕輕放過了，她的境況貌似不利，卻相對輕松，因為她被視為無害的，并因此撿到了跌下的果實。對于兩個對抗中的強人來說，這種境況也比較令人滿意，寧肯讓第三者輕易得到，也不能讓對手艱難地獲取。做個無害者低害者，反而更容易生存下去。

這其實是對整個社會不斷強調(diào)的那些價值觀的反抗，我們被反復教導，適者生存，漂亮者生存，彪悍者生存，富爸爸生存，迎合了年輕人價值觀的人生存，并將這些追求定為常態(tài)的標準，因此造就了普遍的焦慮，大部分人既不漂亮，也不彪悍，更時常有與時代脫節(jié)的不安，但《丑女無敵》提出一個林無敵，一舉囊括以上各項，說明以無害的方式，也能生存下去。她沒武器，所以別人也不帶武器，她沒率先亮出她的刀，所以別人也赤手空拳。都退一步，情況也并沒變得更糟，現(xiàn)代職場中，人們之間的斗爭狀態(tài)，是促成了進步，還是自我消耗和無用功，確實很難說。

無害不等于無用

無害不等于無用。作為丑女的林無敵，雖然始終被忽視，始終沒構(gòu)成他人的威脅，卻到底是有用的。她有她的才華，有她的位置，特別是在周圍的人都浮滑的時候，她的那點實在就顯得很突出。更重要的是，她具備這樣一些品質(zhì)：善良、誠實、忠誠。當別人的漂亮、才華、境遇都被消費完了之后，人們終歸會注意到她這些品質(zhì)的實用之處。

所以，誰說《丑女無敵》是先鋒的?是前衛(wèi)的?是雷人的?是破爛的?它是最保守的，是有筋骨的。就像郎成平的觀點，一向被視為大膽、先鋒的實際上是最保守的一樣。最受歡迎的人、最有用的方式，都必須是這樣的：貌似先鋒，但實則保守。而所謂去掉了保守性的先鋒，常常成為膽大、混亂和浮滑的代名詞。

自我反省與自我侮辱

普通人最容易犯的一個毛病，是弄不清自我反省和自我侮辱的區(qū)別，把二者混為一談，永遠把自我審視導向自我貶低，以自我侮辱冒充自我反省，以自我貶低結(jié)束自我審視。林無敵的“丑女生存學”里，用來殿后的，值得借鑒的，就是她具備反省精神，卻并不自我侮辱。

前段時間，有個關(guān)于小人物的電影被認為是反省之作，許多人認為它可以幫助自己看清自己，讓人分清理想與現(xiàn)實的區(qū)別，但這種觀感不過是經(jīng)過偽裝的自我侮辱。豆瓣上有個成員龐大的小組叫“想起往事讓我一陣惡心”，那部電影完成自我侮辱自我貶低的過程，就可以一次再次套用這個句式：“想起我這么丑還要奢望愛情就不由一陣惡心”、“想起我生在小城市卻想去北京生活就不由一陣惡心”，“想起我都活成這樣了還要活著就不由一陣惡心”。

對于不成功的人來說，自我侮辱也是自我安慰的一種形式，對于沒有能力自我反省的人來說，自我侮辱在形式上也約略接近，它在形式上具備了自我反省的破壞性，卻在內(nèi)容上沒有反省的建設性，是一種破壞性的安慰。

而林無敵并不對自己的挫折津津樂道，不用先天的失敗對自己進行貶抑，她反省了，卻沒導向自我侮辱，她的樂觀和始終懷有希望，這就是她生存學的一道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