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假面舞會

諶旭彬

1898年，從6月11日到9月21日，帝國權(quán)力金字塔的尖頂先后發(fā)出了240多件最高指示，宣布要變法圖強。103天之后，新政突然中止，皇帝被終生軟禁，六君子血濺菜市口，旗手康、梁流亡海外。

為何一場在當時人看來毫無成功希望、荒誕不經(jīng)的政治運動，在日后的歷史語境里居然得到了絕大程度的肯定，主流語境一致對它的失敗抱持著惋惜、激賞、憤慨的態(tài)度?

真實的歷史是不耐細讀的東西。對康有為的總體考察足以推翻我們對戊戌年的所有迷信，那不過是一場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成功希望的荒誕劇罷了。

這樣說也許會給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覺，然而我信奉這樣一句話：偶然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否則那就是必然；誤解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否則那就是真相。

一、從南海到京師

1.狂妄的天命觀

康有為曾在一首詩里透漏了自己的天命觀：“吾生信天命，自得大無畏?！痹娭型瑫r還提到了自己出生時的異兆：“大火赤流星，子夜吾生始。”

從這顆流星開始，康有為一直認為自己命中注定要在這個塵世中負擔起某種神圣使命，而這顆流星，也就成了支撐他一生奔走不息的最原始、最強大的動力。

當然，天象的暗示也還需要獲得塵世的強化，才能轉(zhuǎn)化為一個人的信念，康有為童年的表現(xiàn)又恰恰滿足這一條件。6歲時，他已能以“魚化龍”對“柳成絮”；12歲觀看龍舟競賽，即席寫出一首40句的長詩，從而獲得“神童”的贊譽?！疤觳拧狈答佔饔糜谔煜螅涤袨榻蹩裢慕^對自信由此展開。

第一次上書皇帝的那天早晨，康有為在菜市口碰上有人被殺頭，這一不祥的巧合讓他對是否還要上書猶豫再三，但他轉(zhuǎn)念一想一我既然擔負著拯救天下的使命，自然生死有命，豈可中途退縮?于是“慷慨登車，從南繞道而行”。

戊戌年，康廣仁鑒于形勢驟變，催促康有為離京，他同樣以此拒絕：“我的生死，自有天命……”即便到了民國十三年，這種天命觀仍然支撐著康有為，只不過此時他所做的已是逆時代潮流而動的保皇復辟了。

康有為有著這樣的天命觀不足為奇，他本就是一個極端迷信的人。戊戌政變前兩個月，居所的一面墻壁忽然倒塌，這引發(fā)了他的不祥之感；此前一個月，他替譚嗣同和林旭看相，私下里告訴梁啟超說，譚、林二人“形法皆輕”，預卜二人不久將有大難，恐怕不足以擔當大任。但隨后他又自我安慰道：“啟超福氣過人，也許可以抵消譚、林的災禍?！?/p>

除了迷信相術(shù)，康有為還癡迷風水。1877年，他接受風水先生的說法而延遲埋葬他的祖父；1923年，他游覽濟南，又以濟南城建址不符合風水的基本原則為由，建議遷城。

迷信、天象和童年的聰慧過人，共同催生了康有為以圣人自許的天命觀。普通人有如此想法，不妨一笑而過，但對曾經(jīng)影響過中國近代史走向的康有為來說，這種天縱圣人式的天命觀卻很有因果循環(huán)的味道：如果沒有這種自信，康有為恐怕不可能一路走到戊戌年，但這種落后迷信的自我定位卻恰恰又是戊戌變法失敗的最深層的根源之一。

2.棄儒入佛，走火入魔

1876年是康有為人生的第一個轉(zhuǎn)折點。19歲的他在這一年首次參加鄉(xiāng)試，結(jié)果卻名落孫山，這對自視甚高的康有為打擊頗重。其祖父康贊修覺得不能對他的學習放任自流，于是將他送進了摯友朱次琦的禮山草堂。

朱次琦，嶺南大儒，世稱九江先生?？涤袨殡m然狂妄自負，但對自己的恩師卻終生褒贊備至，甚至認為其品詣、學術(shù)已可與顧炎武、王船山相提并論，而德行、器量方面則尤有過之。

康有為在禮山草堂的求學生涯以善始，但卻不能善終。求學日久，康有為的自負、狂妄、看天下事無不簡單的性格特征也日益顯露。朱九江以“五代史史裁論”命弟子作文，康有為以洋洋灑灑20頁交卷，九江委婉地批評他說，這是著書的體例而非作文。面對批評，康有為卻作如此領(lǐng)會：“我從此知道著書其實不算難事，自己和古代先賢的水準相去不遠?！庇纱艘簿透拥靡夂妥孕?。

1878年冬，康有為辭別朱九江，離開了禮山草堂。此去絕非學成而歸，個中原因康有為自稱：“整日埋頭于故紙堆中，泯滅了自己清明的靈性，漸漸厭惡學習。”

厭煩讀書應(yīng)當是真實的。一來草堂日復一日、循序漸進的課讀訓練以及刻板的修身躬行生活，讓素來喜新好動的康有為難以忍受；二是初入師門的興奮和新鮮感很快過去，其身上自高自大、霸視同儕的習氣漸漸流露于不自覺，甚至對恩師也生出了輕視之意；三是他很難和同學以及先生保持一種親密關(guān)系，加上他行為古怪，經(jīng)常高歌狂哭，同門一致公認他有“心疾”，即精神分裂。但最根本的原因也許就在于康有為內(nèi)心深處強烈的以圣人自我期許的自信，讓他對儒家的先賢圣哲頗為抵觸與鄙薄。

輟學之后，康有為遁入了家鄉(xiāng)西樵山的寺觀之中，參禪悟道。

靜坐狂思中的康有為，一度覺得自己已然成為圣人，竟至走火入魔，到了“枯木死灰，視妻孥如骷髏”的危險境地。幸運的是，這期間他結(jié)識了前來游山的以文學聞名京師的翰林院編修張鼎華。據(jù)康有為自述，剛開始二人之間的交談很不投機，但后來張鼎華評價康有為說：“來西樵但見一土山，唯見一異人?！边@對自視甚高卻又長期得不到世俗認可的康有為而言，是莫大的鼓舞。懷著一種知音難覓的心情，康有為給張鼎華去了一封信，出乎他意料的是，此信居然又得到了張鼎華的盛譽：“謂粵人無有此文。”二人就此訂交，康有為也就此走出了這段飛魔人心的狂禪狀態(tài)。

康有為放棄狂禪，與張鼎華訂交，知音難覓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同樣不能排除他內(nèi)心深處的功利性目的，因為張鼎華能夠給他的世俗政治生活提供諸多方便之門。

張氏久在仕途，入過軍機，進過翰林，交游廣闊、聲名遠播，對康有為而言，無疑是一份不可多得政治財富。事實也確實如此，張鼎華不但向康有為傳授了許多現(xiàn)實政治知識，康有為更是屢屢得到他的提攜。結(jié)識了張鼎華后，康有為才開始漸漸覺得他經(jīng)營天下的志向似乎有了可行性，再次感覺圣人可期、天下可為。

3.科舉落第和面子問題

放棄狂禪、回歸世俗的康有為回鄉(xiāng)重新開始了讀書生活。與之前相比，康有為所讀的書籍已經(jīng)有所變化，《天下郡國利病書》、《讀史方輿紀要》等經(jīng)世之書開始成為他的案頭必備，西學也漸漸進入了他的視野。

1879年的冬天，一個偶然的機會使康有為得以前往香港。西方文明下宮室的華麗、道路的整潔、巡捕的嚴密令他印象深刻，更改變了他視西人為夷狄的舊觀念。這來去匆匆、浮光掠影式的游覽不僅讓他耳目一新，也促動了他對西人治國法度的研究，開始注意閱讀和收集(《海國圖志》、《瀛環(huán)志略》等西學之書。此后，康有為度過了近十年事親課弟、讀書訪友、靜坐澄心、窮思研理的平靜生活。

1888年，康有為再次入京參加順天府鄉(xiāng)試，九月十四日結(jié)果揭曉，他再次榜上無名。

這對自認為學術(shù)已然大成，意氣高昂的康有為而言又是一次難以承受的打擊。他不能接受自己落榜是因為學問沒做到家，所以，他在《自編年譜》里給出了這樣的解釋：

“順天府鄉(xiāng)試我本來已經(jīng)名列第三名，因為我的文章相當瑰麗雄偉，考官們大多能夠分辨得出來。侍郎孫詒經(jīng)說：‘這份卷子應(yīng)當是康某人的。主考官大學士徐桐心里記恨我此前寫給他的那封信，于是說：‘如此狂生，不能讓他考中。遂把我貶為副榜?？脊偻蹂a蕃替我爭辯，徐桐更加憤怒，干脆將我的名次貶為謄錄第一。”

康有為這段繪聲繪色、細節(jié)生動的故事被許多研究者指責為有意作偽，因為當年的主考官是戶部的滿、漢兩位尚書福錕和翁同龢。但許多人忽視了的一點：順天府鄉(xiāng)試，除1888年的正科之外，第二年還有一屆為了慶賀光緒皇帝大婚親政而舉行的恩科，這一恩科的主考官正是大學士徐桐，而孫詒經(jīng)等人也正在考官之列。

顯然，康有為此次入京共參加了兩次鄉(xiāng)試，俱未得中。兩次考試都名落孫山，對已經(jīng)宣布學術(shù)大成的康有為而言未免大失顏面、難以啟齒，因此他對第一次正科落第避而不言，只大談特談第二次恩科失利的原因。他這一移花接木的障眼法，無非是想“合二為一”，試圖給人以自己鄉(xiāng)試不中，全由徐桐從中作梗的緣故。然而，聰明反被聰明誤。

正科鄉(xiāng)試落榜之后，康有為準備采取制度外的方式以求進人權(quán)力中心，實現(xiàn)自己的圣人之夢，這一方式就是揣著一番變法圖強的說辭，廣泛結(jié)交當朝權(quán)貴。當時，康有為唯一的政治靠山張鼎華病故，但他的去世并未給康有為太大打擊，康有為自認學術(shù)已成，身懷利器，即使沒有他的提攜，也一定能得到名公巨吏的賞識。然而，結(jié)果卻讓他相當泄氣。

首先是翁同龢拒絕了康有為的求見?！段掏吆倘沼洝分杏羞@樣的記載：“南海布衣康祖詒上書于我，意欲一見，拒之?！备尶凳想y堪的則是徐桐?？涤袨樵紊祥T求見，都被拒之門外。后來他寫了一封信給徐桐，對徐氏頗有責備之意，不想激怒了徐桐，不僅斥責他為狂生，還將書信退還不收。這也就是康有為所謂的恩科不中，全由徐桐記恨說法的由來。

4.草率上書

科舉失利、遍謁權(quán)貴也屢遭碰壁之后，康有為孤注一擲，決定直接上書皇帝。他下如此決心自然也有時事、機遇方面的考慮：光緒皇帝即將親政，權(quán)力交接之際，朝局往往會有大的動蕩，這對康有為而言，實在是不可多得也不容錯過的機會。

平心而論，康有為的《上清帝第一書》具備了康氏文章的所有特點：氣勢恢宏、言辭犀利、視事極易、過分樂觀等等，但變法的具體內(nèi)容和措施上卻言之平淡蒼白，幾近空洞無物?？梢娍涤袨榇藭r對于變法其實還缺乏統(tǒng)籌全局、循序漸進、條清縷析的認識。他之所以迫不及待地向皇帝遞上這份極不成熟的變法提案，與其說是出于對國勢危急的憂心如焚，倒不如說是想憑此在即將到來的朝局大變動中分一杯羹。

康有為此時的身份不過是個監(jiān)生，按制度，監(jiān)生的封奏必須通過國子監(jiān)的長官代遞。于是他通過關(guān)系將上書輾轉(zhuǎn)交到國子監(jiān)的最高長官翁同龢手中。

當時，慈禧太后和醇親王對清流正持抑遏態(tài)度，而翁氏門人又多出清流人物，所以翁同龢身處夾縫之間，唯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謹慎。他深知，要保證中樞權(quán)力的順利交接，維護自己的地位，實現(xiàn)變法圖治，關(guān)鍵都取決于慈禧，所以更需要忍耐和小心。

而康有為的上書與清流臺諫風格類似，言語太過訐直，于事無益。如今，翁同龢馬上就要等到“嗣皇親政”的那一刻了，自然不愿意在此時另生事端，遂拒絕代遞。

盡管康有為的上書不合時宜，在變法的具體措施方面也未能給出一個可行方案，空談過甚，但對這一建議翁同龢還是贊同的，于是，他將康有為上書的大概內(nèi)容抄錄了一份，私人存檔。

對朝局一知半解的康有為顯然無法洞悉帝師翁同龢的想法，上書遞交之后，便開始按照自己的思路一廂情愿地盤算。他寫信給弟弟康廣仁，對上書最壞的后果作了三種預計：下獄、流放邊疆、押解回籍。雖然如此預計，但康有為的內(nèi)心卻充滿了希望，他認為光緒親政之后將有一番振作，言路會再次活躍，人事也會有很大變動，所謂的獲罪其實不過只是假設(shè)。正是基于這種判斷，康有為無所顧忌地多次在信中催促康廣仁等人將他的“上書”抄寫多份，分送給各位親朋好友，以求盡量擴大自己的影響，引起高層的注意。

但天真地期待舂雷炸響一聲的康有為，等來的卻是一顆啞炮。

5.掠人之美，害人不淺

失去張鼎華這位靠山之后，一位叫作屠仁守的監(jiān)察御史成為了康有為1888至1889年的政治靠山。屠仁守名位雖低，卻是當時朝中為數(shù)極少的幾個敢于進諫者，他不止一次地孤身上疏，直言極諫慈禧太后的大興土木。翁同龠禾曾譽之為“西臺孤鳳”，并自愧不如，康有為也曾褒贊他為“忠臣第一”。據(jù)康有為《自編年譜》的描述，屠氏每與康氏談及國事，莫不痛哭流涕。

對照《清實錄》可知，屠氏犯顏直諫呈遞《收回醇親王會辦成命疏》、《勤修政治以答天戒疏》、《抑近習疏》等著名諫章的時間是1887年，此時康有為根本尚未入京，也不認識屠仁守。但康有為日后編撰年譜時卻掠人之美，將這些事情都系于1888年12月，并歸于自己名下，其作偽惡習在這件事情上又一次得到了證實。

最具諷刺意味的是，最終導致屠仁守仕途折戟沉沙的《歸政屆期、直抒管見》折倒很有可能和康有為淵源深刻，盡管康在世之日絕口不提這份折子與自己有關(guān)。

屠仁守此折呈遞于1889年正月19日，光緒親政前夕，他在奏疏里說：

“皇太后馬上就要歸政，但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臣恭請?zhí)竺鹘弟仓迹?guī)定外省送入京師的密折以及朝廷重臣們的封奏，仍繼續(xù)寫上‘恭請皇太后圣鑒之類的字樣，懇請?zhí)笈嗩A覽之后，才可施行?！?/p>

屠仁守此折頗有討好慈禧的意思，但卻極不得體。事后，他被革職，永不敘用。

此折無疑是屠仁守盛名上的一大污點，康有為自然不會將這樣的奏折的著作權(quán)歸入自己名下，但《康未刊文稿微卷》中所保存的康有為代屠氏所撰寫的《門災告警折》里卻也有這樣的句子：

“愚臣個人以為，太后歸政之后，中外臣工，如有緊要奏章，仍然應(yīng)該送給太后批決。臣請求將臣的這一建議下達給九卿諸大臣，令他們擬定成規(guī)章制度，對外宣布。使皇上既能夠有所稟承，臣等也能夠有所依靠，實乃天下幸甚!”

1888年12月15日，宮內(nèi)太和門、貞度門被一場大火幾乎燒了個精光。因太和門屬于皇宮里正門中的正門，所以這場火災在當時是一次極其嚴重的政治事件。屠仁守從火災現(xiàn)場回來，未曾回家就直接來找康有為，請他代寫一個折子，并交代了4項具體內(nèi)容，其中并無懇請慈禧繼續(xù)專權(quán)一條。最后，康有為就草擬出了這份《門災告警折》。屠氏當時沒有用康氏的這個折子。但隨后卻又把這一建議寫進了《歸政屆期、直抒管

見》折里。兩份折子的前后時間差距不到一個月，不可否認，建議慈禧歸政之后繼續(xù)專權(quán)的點子出自康有為。至于屠仁守為什么會由拒絕轉(zhuǎn)為接受，同意遞呈這份折子，則不得而知。

戊戌年之后，康有為對外宣傳慈禧為最大的反動派，并將自己打扮成光緒皇帝最忠心的臣子，《門災警告折》這樣的奏疏是他當時所諱言的，故而此折并未收入他的《自編年譜》。而在談及屠仁守的革職時，康有為也顧左右而言他，絕口不談對慈禧的不得體的討好。

從屠仁守的命運里也可以看出，盡管康有為曾不厭其煩地在其著作里大談特談圣人、君王的“權(quán)”、“勢”以及“心術(shù)”，但他實在不是一個高明的政治玩家。屠仁守的熱情與缺乏世故使他成了康有為首次政治高峰體驗的犧牲品。

屠仁守罷官之后，康有為也沒有了繼續(xù)滯留在京的理由——失去了屠仁守，再沒有人能夠?qū)⑺脑掁D(zhuǎn)達到朝堂之上，但也許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害怕受到牽連。1889年9月，在北京呆了近一年半，一事無成的康有為頹然選擇了離開。臨別九五之城，滿懷憤懣的康有為寫下了后來赫赫有名的《出都詩》：“落魄空為梁甫吟，英雄窮暮感黃金。長安乞食誰人識，只需朱公知季心。海水夜嘯黑風獵，杜鵑啼血秋山裂?；⒈b獰守九關(guān)，帝閽沈沈叫不得?！?/p>

但縱觀康有為這次入京的前前后后，平心而論，他的屢遭挫折，無關(guān)他人，全在于他自身的青澀。

二、從圣人到教父

1.監(jiān)生辦學

1889年12月，康有為返回廣州。早在離京之前，他就在給好友沈曾植的書信中談到了以后的打算：“我無土地，無人民，無統(tǒng)緒，無事權(quán)，為之奈何?或者其托于教乎?”懷著這種教育人才的念頭，康有為首先前往杭州投奔同鄉(xiāng)、浙江學政潘衍桐，想在其幕府里謀個差事，但卻未能成事。究其原因，實在和康有為個人的學歷有關(guān)。他當時連秀才都未考中，不過是一個花錢捐的監(jiān)生，雖然自覺學術(shù)大成，衍然成“圣”，但身在官場的潘衍桐顯然不太可能讓一個監(jiān)生在自己的幕府里任職。因此，康有為不得不選擇回鄉(xiāng)自立門戶。

以監(jiān)生的身份謀職已然如此艱難，自立門戶的難度也就可想而知，但康有為的長處也在于絕對的自信和敢做敢干。對康有為的開館授徒，吳敬軒在《康圣人的故事》中有一段生動的描述：

“圣人初居廣州，只是一個監(jiān)生，名不出里巷。一日忽發(fā)奇想，貼廣告‘教館，見者嗤之以鼻，有人以淡墨書其旁日：‘監(jiān)生亦居然出而教館乎?懸貼半月，不見一個學生光顧，圣人雖氣，亦無之如何?！?/p>

當時開館授徒者多是進士、翰林或者學術(shù)名家，至少也是個舉人?？涤袨榈膹V告遭到冷遇，也是情理中事。

轉(zhuǎn)機的出現(xiàn)實屬巧合。當時走紅的教館先生石星巢正在廣州五大書院之一的學海堂任教，一日有事外出，遂請康有為代課一時。康有為正愁無處表現(xiàn)，得此良機，遂在學海堂的講臺上“逞其海涵地負之才，懸河不竭之口，旁征博引，獨出新解”?？涤袨樗v的內(nèi)容，真是聞所未聞。一堂課講下來，學海堂的學子們都驚愕莫名。

第一個前來拜見康有為的是學海堂的高材生陳千秋。他成名甚早，18歲即著有《廣經(jīng)傳釋詞》一書，匡正前輩大家的謬失，聲譽頗隆。他折服于康氏的學識，又引介了同門師弟梁啟超來見。梁啟超素有神童之名，少年得志，尤其精通當時流行的訓詁辭章之學，17歲即已中舉。

梁啟超沒有把潦倒科場多年的康有為放在眼里，之所以前往拜見，多半是出于對學長陳千秋的尊重和信任。然而，令梁啟超始料未及的是：初次見面，康有為即“以大海湖音，作獅子吼”將梁啟超引以為傲的傳統(tǒng)舊學一律斥為無用，并逐一駁詰，“悉舉而摧陷廓清之”，徹底否決了梁此前的一切修煉成果。梁啟超后來回憶自己當日拜門時的感受說：“自辰時入室相見，一直到戌時才退出來。老師獨特的思想猶如冷水澆背，當頭棒喝，使我一時間喪失了所有的學術(shù)依靠和自信，惘惘然不知該做些什么?！?/p>

康有為用以當頭棒喝梁啟超的學術(shù)，當是他當時尚為定稿的《新學偽經(jīng)考》與《孔子改制考》中的基本思想。這兩本書與其說是學術(shù)著作，倒不如說是政治著作更為恰當些。就學術(shù)而言，《新學偽經(jīng)考》存在著嚴重的牽強附會的硬傷，這樣的思想能夠令梁啟超猶如醍醐灌頂，盡棄舊說而皈依門下，雖有些突兀，但卻和梁啟超的個人性格有關(guān)。梁啟超一生為學，始終有著喜新厭舊的毛病，這使他接受新思想、與時俱進極為容易，也被時人批評為博而不精，缺少堅持；且梁氏當日年方19歲，年輕浮躁，又正值反叛欲最強的青春期，對康有為五體投地也不足為怪。

少年得志的年輕舉人梁啟超拜潦倒場屋的老監(jiān)生康有為為師在廣州確實產(chǎn)生了不小的震撼效果?？涤袨榈穆暶o起，開館之事也漸有眉目。1891年，在陳、梁二人的幫助下，康有為終于在廣州長興里開設(shè)講堂，名曰“萬木草堂”。

2.康教父

與其說萬木草堂是一所學校，毋寧說它更像一個社團?？涤袨橐幌蛳矚g自我標榜門戶：“別人叫我們?yōu)椤迭h，我們也居之不疑?！倍钅荏w現(xiàn)其社團性質(zhì)的，則莫過于草堂弟子有著統(tǒng)一的制服——穿藍夏布長衫，散開褲腳是康門弟子的尋常裝束。這樣打扮外出，俗人一眼就知道他是康門弟子。

草堂的團結(jié)，得力于康有為對入門弟子的嚴格篩選。學生來投，他總是先搬出那一套新學偽經(jīng)、孔子改制的理論對其進行說教，學生如能接受，即收入門墻；如不能接受，便請引退。如此，最終列入門墻者自然都成了康有為思想和政治上的死黨。

“康黨”的出現(xiàn)對康有為一生的政治生涯意義重大，他日后的種種作為都得益于這支子弟兵為他沖鋒陷陣。也正因為如此，康有為也很注意劃清同門、不同門之間的界限。庚子事變時，梁啟超為了“勤王”之事曾要求打破康黨同門的藩籬，但遭到了康有為的嚴厲申斥。

若論學術(shù)，康有為的新學偽經(jīng)、孔子改制實在不值一提(政治影響則另當別論)，這也正是康門弟子眾多，但堪稱學術(shù)大家者卻僅梁啟超一人的原因。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梁啟超后來自稱：“自三十以后，已絕口不談‘偽經(jīng)，亦不甚談‘改制?！彼谋畴x同樣反證了康有為的學術(shù)并不純粹與高明。

康門弟子的不學無術(shù)，在1897年的時務(wù)報館之爭中體現(xiàn)充分。該年春，章太炎應(yīng)邀入時務(wù)報館，但因?qū)W術(shù)見解不同，不滿三月即被館中的康門弟子施以老拳，排擠出局。太炎先生自述說：“康黨諸位大賢，將康有為當作教皇，又視之為南海圣人，還說不過數(shù)年，就會有符命到來……”康門弟子的狂妄可見一斑。對此，章氏私下里頗為不滿地曾將康有為貶為“教匪”。

這些私議傳到了康黨門人耳中后，“康黨群集，攘臂大哄”，康門弟子梁作霖鼓動眾人說：“當年在廣東，有個孝廉譏諷康老師，被我們在大庭廣眾之下揍了一頓。今日再去揍章太炎他們一頓，才足以證明我們堅定信奉老師的學說?！?/p>

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太炎只得與弟子速歸杭

州，謂之“避蠱毒”。

章氏學術(shù)亦提倡變法改革，與康門不妨共事，但康門弟子卻自堅門戶，乃至欲以拳腳相加來證明其學說，其不學無術(shù)也可知一二。雖則如此，康有為本人卻對自己的草堂弟子們頗寄厚望。這可以從他為自己和所謂的“康門五哲”所取的別號中得窺一二：

康本人自號“長素”，即長于素王(素王本是人們對孔子的尊稱，意即為萬世定法統(tǒng)的無冕之王)；陳千秋號“超回”——超過顏回，梁啟超號“軼賜”——“軼”即超車，“賜”為子貢的名；麥孟華號“駕孟”——凌駕于孟子之上；曹泰號“越1及”——超越孔伋(孔伋即子思，孔子之孫，孟子之師)；韓文舉號“乘參”——把曾參當馬騎也。

“長素”身邊開始涌現(xiàn)“超回”、“軼賜”，標志著康有為終于從孤芳自賞的圣人進化到了供人頂禮膜拜的教父，這一轉(zhuǎn)變，無疑是他政治生涯中所跨出的最重要也最堅實的一步。

3.學術(shù)剽竊

在開設(shè)草堂、培植黨徒的同時，康有為的學術(shù)方向也正在發(fā)生著巨大的轉(zhuǎn)折。

在第一次上書皇帝之前，康有為混同于大多數(shù)的經(jīng)學研究者，雖然寫出了幾本著作，但并無多少石破天驚、特立獨行，能夠引人注目的新觀點。其變化始于上書之后。

一個偶然的機會，康有為從好友沈曾植處借閱到了一本張之洞的門生——廖平的《今古學考》，此書將儒家經(jīng)學區(qū)分為“周公的古文經(jīng)學”和“孔子的今文經(jīng)學”。康有為為學好新求異，對與眾不同的新觀念有很強的接受欲；同時，廖平此書與他當時已經(jīng)完稿的幾本著作頗有相通之處，所以康有為私下里已將廖平引為知己。

1889年冬，廖平到廣州謁見張之洞，康有為得知這一消息后主動前去拜訪。二人相見后，康盛贊廖的《今古學考》，大有引為知己之意，孰料廖氏此刻正值學術(shù)轉(zhuǎn)變期，他告訴康有為自己已經(jīng)改變了之前在《今古學考》中的觀點，并出示了自己“尊今抑古”的新著草稿。康有為始而驚疑，繼而寫信攻訐達萬余言，責備廖平借標新立異以求出名，但最終，康有為卻還是接受了廖平的新論。

并不是廖平說服了康有為，康有為自負極甚，在學術(shù)方面的堅持尤其頑固，他之所以會轉(zhuǎn)變觀念，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此時他正為找不到一件合適的傳統(tǒng)思想的外衣來包裝自己的變法思想而苦惱不堪。隨著與廖平的辯論逐漸深入，他發(fā)現(xiàn)廖平的學說正是“眾里尋她千百度”之后，令自己驚喜莫名的燈火闌珊。

廖、康之間的這段交往，涉及到康有為一生最重要的教義性著作《新學偽經(jīng)考》和《孔子改制考》是否受到廖平的影響，甚至涉及康有為是否剽竊廖平的《知圣篇》和《辟劉篇》的問題。對于這段公案，廖平當日一再揭露“真相”，康有為則長期保持沉默，避而不談。

史家們在這個問題上也糾纏不休?！犊鬃痈闹瓶肌凤@然和《知圣篇》深有淵源，《新學偽經(jīng)考》也和《辟劉篇》脫離不了干系，這是無法回避的基本事實。問題在于：在這件事情上，康的行為究竟屬于抄襲，還是借鑒?

若說他沒有抄襲，正如廖平所指證的那樣，《新學偽經(jīng)考》一部二十余萬字的學術(shù)著作，康卻只用了半年的時間即已完稿，委實難以解釋。

另一個不容忽視的證據(jù)是：《孔子改制考》和《新學偽經(jīng)考》都完全圍繞著孔子進行闡述。但奇怪的是，康有為此前的所有著述之中，孔子從來都沒有占據(jù)過主導地位。1917年，康有為自己承認，早年為學的確曾有立足于孔子之外，自成一派教主的意圖，并對孔子的著作多次進行攻擊。從極端地排斥孔子，到極端地推崇孔子，他的轉(zhuǎn)變未免也太過于迅速了。

這種180度的大轉(zhuǎn)彎其實在康、廖二人的學術(shù)交流中也有著鮮明的反映：廖平的《今古學考》之所以獲得康有為的青睞，是因為它有著“周公的古文經(jīng)學”和“孔子的今文經(jīng)學”之分，所以康有為將廖平引為知己；隨后，康有為之所以又對學術(shù)轉(zhuǎn)變后的廖平大加攻訐，也是由于廖平轉(zhuǎn)而將之前所謂的“周公的古文經(jīng)學”貶低為“新莽劉歆的偽作”，并對“孔子的今文經(jīng)學”大加褒贊，這和康有為的思想顯然南轅北轍。

從與廖平激烈爭論，到自己動筆寫作《新學偽經(jīng)考》，中間只有幾個月的時間。從學術(shù)角度上來說，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根本不可能產(chǎn)生什么所謂的“學術(shù)轉(zhuǎn)折”，而且考察現(xiàn)存史料，也絕無康有為思想發(fā)生巨大轉(zhuǎn)折的蛛絲馬跡。

不管專家們還會給出什么樣的“合理解釋”，康有為剽竊廖平的《辟劉篇》和《知圣篇》，進而敷衍出自己的《新學偽經(jīng)考》和《孔子改制考》已是無法回避的歷史事實。

對于此事，康有為自有態(tài)度，在居《康子內(nèi)外篇》之首的《闔辟篇》中，他曾如此言及：“圣人治理天下，常有不能對天下人明言的苦衷……事情的起步階段，可以冒犯積世的清議，拂逆一時的人心，蒙謗忍垢卻不忍表白；等到事情漸漸成了規(guī)模，然后才從容歸于中和。這種用心和手段，當時的人不能明白，后世也許也不能明白，只有那些明達博識的君子們了解?！?/p>

這段話無疑屬于“夫子自道”，也恰恰正是陷入這段版權(quán)公案的康有為最真實的想法。

康有為的苦衷其實很容易理解。廖平的論文純粹出于學術(shù)目的，而康有為卻從來不是一個為學術(shù)而學術(shù)的人，他的一切學術(shù)活動的背后都有著極為現(xiàn)實的政治目的，這也正是其文與廖之論文之間最大的區(qū)別。在得到廖平的兩篇論文之前，康有為始終無法為他的變法思想尋找到一種可靠的傳統(tǒng)學術(shù)的載體，廖平的論文顯然令他有茅塞頓開之感。廖平指責康有為抄襲，就學術(shù)而言誠然如此，但康有為的剽竊卻不過是想借他那只學術(shù)的雞，去下自己變法革新的政治蛋罷了。

康有為終生信服張居正的明言：“吾平生學在師心，不但一時之毀譽有所不顧，雖萬世之是非，有所不計也。”從這就能夠解釋他為何自始至終對廖平的指責保持沉默了。在這件事情上，康有為從來都不覺得心虛，反而很可能還頗有一點圣人苦衷不忍表白的得意與快感。

作為康有為的高足，梁啟超早已為這段公案作了一個了結(jié)：“有為早年，酷好《周禮》，嘗貫穴之著《教學通義》，后見廖平所著書，乃盡棄其舊說……(廖平)其人固不足道，然有為之思想，受其影響，不可誣也?！绷簡⒊瑢涤袨閷W術(shù)思想流變上的清晰認識，也許正是他之后不再言及偽經(jīng)、改制的重要原因之一。

4.康門教義

自京師一事無成，回歸廣州之后，康有為那以佛祖出世、圣人臨凡、身負救世救民重任的自況自擬的心態(tài)仍然熾烈未減。1888年，他居然又產(chǎn)生了“欲經(jīng)營殖民地于巴西，以為新中國”(《自編年譜》)的不著邊際的“奇思妙想”。也正是在這種焦慮、急迫與異想天開的情緒中，廖平的兩篇論文為他提供了一種將自己的變法觀念和中國傳統(tǒng)儒家思想結(jié)合起來的粘合劑。

一朝頓悟，豁然貫通，在開設(shè)萬木草堂的最初幾年里，康有為迅速地建立起了一個漏洞甚多但卻已足夠龐大眩目的思想體系——“復原孔教”。對此，梁啟超曾將康有為生動地比喻為

“孔教之馬丁·路德”。

康有為認為，“復原孔教”才是與他頭上璀璨的天命光環(huán)相匹配的值得奮斗的事業(yè)。

廖平的論文給了康有為一個將儒、佛、基督三者結(jié)合起來的“契機”，他日夜窮思，終于悟出“非常異義”，明白原來孔子才是“創(chuàng)教之圣”?？捉痰摹霸讨肌眲t包括了“立人倫(平等)、創(chuàng)井田(富民均產(chǎn))、發(fā)三統(tǒng)(變法)、明文質(zhì)(進化)、道堯舜(民主)、演陰陽(大同)”。從注釋中可以看出，在康有為的奇思妙想里，孔子的每一項學說，其實都有當時的西方文明相對應(yīng)著。據(jù)此，他慨然長嘆：“外國全用孔子制!”

“真理”既然已經(jīng)獲得闡明，接下來要做的自然是維護和推廣?？涤袨橐环矫娌粩嘀隽⒄?，繼續(xù)完善“復原孔教”的理論體系；另一方面則通過萬木草堂大力宣傳教義，培養(yǎng)傳教骨干。他不止一次地教導弟子們：“第一，要知孔子為萬世大教主；第二，要知孔子弟子傳教之難?！彼€常常拿耶龢之后十三代弟子皆死于傳教的事例激勵他們，以培養(yǎng)弟子們?yōu)榱藗鹘滩幌奚挠旅途?。萬木草堂的社團性質(zhì)，此時更側(cè)重于宗教團體的色彩。

康有為是一個心志極高的人，僅僅傳教于中國不是他的終極目標，海外傳教始終被他列于日程表的前排。但自從頓悟了孔子和儒學的“真諦”，之前的殖民巴西的計劃就始終在康有為的腦海里縈繞不去，以至于戊戌期間他屢次提及此事。據(jù)此也可以看出他性格缺陷中的重要一面：少實干而多空談。

康有為曾在《萬木草堂講義》中對他的弟子們預言：“孔子的全世界大一統(tǒng)之治、大同之世，二三百年之后必行天下，未來的世界必然是‘用夏變夷的時代、孔教的時代。”這深深地吸引和打動了他那些年輕而不免浮躁少學的弟子們，但最后還是引起了弟子們的懷疑。

甲午之后，康有為和弟子們四處奔波，卻又屢屢碰壁時，梁啟超即有這樣的想法：“我輩以教為主，國之存亡于教有無，或一切不問，專以講學授徒為事，俟吾黨俱有成就之后，乃始出而傳教，是亦一道也……吾輩宗旨乃傳教也，非為政也；乃救地球及無量世界眾生也，非救一國也。一國之亡于我何與焉?”

梁啟超這段“護教、護眾生而非護一國”的見解其實也正是康有為在萬木草堂初設(shè)“孔教”時向弟子們灌輸過的見解，但梁啟超當日顯然并不完全了解他的這位老師?？凳想m然大聲疾呼“復原孔教”，但他本人卻始終不是一個狂熱的宗教分子，宗教在他手里和學術(shù)一樣，都只是一種政治工具。康有為自然不會聽從梁啟超的勸說，做一名與世隔絕，“但率數(shù)弟子以著書為事”的長者。

5.拾人余唾

康有為借宗教之名而行政治之實這一點，當日許多旁觀者都看得很清楚?！笆嘏f派”曾廉在給皇帝的奏章里即諷刺康有為借孔教主張西方民權(quán)平等之說，其真實用意在于：“將以孔子為摩西，而己為耶龢，大有教皇中國之意，而特假孔子大圣，借賓定主以求風示天下?！奔幢闶恰熬S新派”內(nèi)部，對康有為別出心裁的“復原孔教”也多持反對意見。嚴復即認為孔教不可保，也不必保。黃遵憲則道出了對康有為“復教”、“保教”的另一重擔憂：世界各教本質(zhì)上其實并無不同，但康有為的“保教”之論卻極易啟發(fā)仇視洋教之心，釀成教案；更重要的是，還可能引發(fā)歷史的倒退。

黃遵憲久歷西學，就對西方的了解而言較之一知半解的康有為不知高出多少個檔次。他當然明白，近代西方國家之所以強盛，根源在于政治制度以及文化上的先進，與宗教沒什么關(guān)系。所以他對康“復原孔教”的批評也是極為嚴厲的：“尊崇宗教的思想，在西方早已成了糟粕，今日歐洲像德國、意大利、法國等國家……對教權(quán)侵犯政權(quán)的行為，都極力壓制?！?/p>

隨著學問的加深和見識的日廣，梁啟超也漸漸覺得康有為此前所灌輸給自己的這一套理論實乃拾人余唾。

6.偽學說

梁啟超對康有為曾有過一番評價：“康有為著書，往往不惜抹煞證據(jù)，或者曲解證據(jù)……康有為的為人，萬事都放任主觀臆斷，自信力極強，以至于對于許多客觀事實，或者蔑視不見，或者堅持強迫我接受。”

梁啟超是在其《清代學術(shù)概論》中抱著極為嚴肅和嚴謹?shù)膽B(tài)度說這番話的，正因為嚴謹和客觀，所以梁啟超才在文字里直呼康有為的名字而非恩師或先生。他雖曾將恩師的《新學偽經(jīng)考》贊為當時思想界的颶風，但晚年的這段話卻顯然更能代表他的真實想法。

在《南?？迪壬鷤鳌防?，梁啟超再次表達了對康有為類似的看法：“先生是最富有自信力的人，他所堅持的主義，無論任何人都不能搖動。在學術(shù)上是這樣，做事情也是這樣，從來不肯為了做事而讓自己的主義有所遷就，但卻每每曲解事實來遷就他的主義……所以批評先生的人，總是說他武斷、執(zhí)拗、專制。”

梁啟超是個厚道人，他沒有道破康有為執(zhí)拗于自己牽強附會的“偽學說”的真實原因。

1895年，康有為到南京謁見張之洞，張之洞表示，如果他能夠放棄那套東拼西湊起來的“孔子改制學說”就答應(yīng)供養(yǎng)他?？涤袨榛卮鹫f，“孔子改制說”是天下大道，他絕對不會為了一個總督的供養(yǎng)而放棄自己的學說。

其實張之洞是自討沒趣，康有為如果放棄了他的《新學偽經(jīng)考》、《孔子改制考》，就像穿著新衣的皇帝連那件虛無的新衣也被脫掉了一樣赤裸裸的。學術(shù)雖偽，但既是康黨教義，又是一介布衣康有為當年唯一的政治財富，是能夠證明他圣人身份的唯一偽證。

他如何可能放棄，又怎么能夠不堅持!

康有為非但不是一個純粹的學者，更不是一個成熟的政客。他寫作《新學偽經(jīng)考》、《孔子改制考》，構(gòu)筑“復原孔教”的理論體系，這一切本來正是為了實現(xiàn)他個人“圣人可期”、“天下可為”的政治夙愿，這些理論最后所起到的作用卻恰恰相反，這恐怕是康有為當日所始料未及的。

戊戌年的變法，并非只有康有為一人慧眼獨具，變法在當日實已成必然之勢，存在分歧的只是如何去變而已。康有為成為其中的風云人物，自然有它獨特的歷史背景，但卻絕非幸事，至少他此前因孔子改制而引發(fā)的學術(shù)分歧對新政的負面效應(yīng)就已不可估量。

康有為學術(shù)上粗糙的作偽以及隱含著的“圣人之心”，無不成了舊黨們攻擊新政的口實，被他們指責為“陽尊孔子，陰祖耶龢”。最讓人尷尬的是，其著作確確實實存在著這方面的傾向，因此，康有為的偽學術(shù)在“維新派”內(nèi)部產(chǎn)生了難以彌合的分歧。身為帝師的翁同龢在讀了康有為的《新學偽經(jīng)考》之后即在日記中留下了這樣的文字：“看康長素《新學偽經(jīng)考》，以為劉歆古文，無一不偽，竄亂六經(jīng)，而鄭康成以下皆為所惑云云。真說經(jīng)家一野狐也，驚詫不已。”

康有為的學說無疑是一個教訓：一個粗糙的學者為了政治目的而撰寫的粗糙的偽學術(shù)作品，最后，只能成為他粗糙的政治生涯的絆腳石。

編輯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