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妹紅娘

翁敏華

從性格上看，《西廂記》三人，張生、鶯鶯、紅娘，一個酸，一個甜，一個辣，這里講辣妹紅娘。

辣妹紅娘，伶牙俐齒、大膽潑辣，夠辣的，但，她又不隨便放辣、到處放辣、一味放辣，她的辣放得有理有利有節(jié)，她什么時候放什么樣的辣、放多少，辣的程度種類，都拿捏得非常到位。

在張生面前，一般來說，張生一酸，紅娘就放辣：以辣治酸。張生初見紅娘，說了一段傻話：“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本貫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并不曾娶妻……”紅娘好像拿到一張名片，上面有姓名、籍貫、年齡、生日，而身份是：單身貴族。紅娘心里好笑：大齡青年一個，自我感覺太好，就毫不客氣給了他一頓搶白：“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不是你們讀書人的四項基本原則嗎？你怎么可以不遵守？

因為是初見面，紅娘給張生還是留點面子的：她放的是微辣。

董西廂里的紅娘，一上來就很辣。鶯鶯剛剛與張生對吟了一首詩，張生“愛你沒商量”，上前就要擁抱鶯鶯，紅娘大喝一聲：喂！“怎敢戲弄人家宅眷？”（宅眷，閨閣小姐）你這不是性騷擾嗎？你以為你是誰??？張生被狠狠地辣了一下，只得縮手。

一開始，張生在她的印象中也就是一個紈绔子弟，她對他印象不好，態(tài)度冷淡；后來張生一封書信退了五千賊兵，紅娘轉(zhuǎn)變了對張生的印象，覺得他筆桿子戰(zhàn)勝了槍桿子，是條漢子，更為崔張兩人的婚姻在望而欣喜。

紅娘奉命請張生赴宴，請字剛剛出口，張生就問宴會上有沒有“鶯鶯姐姐”，紅娘道：喲，“請”字兒不曾出聲，“去”字兒連忙答應(yīng)；可早鶯鶯跟前，“姐姐”呼之。（二本二折【上小樓】）

還沒怎么著呢，就叫上“姐姐”了，夠甜蜜的。紅娘的話里含著嘲諷，程度為中辣。

張生費心費力地打扮了自己，還不放心，說自己房間里缺一塊鏡子，請紅娘暫且給他當(dāng)一回鏡子，幫他看看打扮得怎樣。紅娘剛剛對張生有了點好感，這么一酸，胃口全倒了：

來回顧影，文魔秀士，風(fēng)欠酸丁。下工夫?qū)㈩~顱十分掙，遲和疾擦倒蒼蠅，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人牙疼。（【滿庭芳】）

乖乖，頭發(fā)用發(fā)膠弄得這樣光滑，腿腳快的蒼蠅和腿腳慢的蒼蠅都得滑倒，我眼睛也讓你閃得睜不開了，牙也讓你酸得疼起來了。

這樣的張生，怎一個酸字了得，故紅娘用了兩個“酸”字。對付大酸，紅娘用重辣。

老夫人賴婚，鶯鶯哭著回了房，張生則揚言要在紅娘面前“尋個短見”，自殺。紅娘這個時候的立場，可以說是完全站在張生鶯鶯一邊的，義憤填膺，同仇敵愾，但是，憑紅娘的豪爽性格，她才不會對張生拉拉扯扯地勸阻呢！她說：“街上好賤柴，燒你個傻角?！蹦阋谰腿ニ篮昧?，死了我就到街上買點便宜的柴禾燒了你。一燒，什么也剩不下。人生只有一次，你自己瞧著辦吧！

人就是這樣，軟弱時，邊上的人不能說軟話，要說硬話，當(dāng)頭棒喝，有時反而管用。他酸你不能酸，辣他一家伙，辣妹的辣勁一上來，酸哥的酸味就退了，軟弱也跟著退卻。但看著張生痛心疾首的樣子，真的無奈真的著慌，紅娘免不了要見義勇為：“你休慌，妾當(dāng)與君謀之?！?/p>

什么叫“刀子嘴豆腐心”？紅娘便是！紅娘以辣治軟，施的是生姜的辣，熱辣，要辣出他一身汗來，對健康、對于幫助他堅強起來，有好處。

紅娘每每在鶯鶯作假的時候放辣，以辣治假，而且是芥末的辣，沖鼻子。

鶯鶯明明是讀張生的信讀得滿心歡喜，“拆開封皮孜孜看，顛來倒去不害心煩”（三本二折【普天樂】），卻假怒翻臉：“小賤人，這東西哪里來的？”誰動了我的妝盒？“我?guī)自鴳T看這等東西？”紅娘馬上反唇相譏；“小姐使將我去，他著我將來。我不識字，知他寫著甚么？”你不慣我還不慣呢，你初戀，我還初媒呢——紅娘也不是省油的燈。

小姐還要“告過夫人，打下你個小賤人下截來”，紅娘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告老夫人？這倒是個好主意，還是我拿去吧！怎么？不讓拿？哼，現(xiàn)在世界上到底誰怕誰啊！

結(jié)果還是小姐先軟下來。

《拷紅》，紅娘敢于以辣治老夫人的家庭暴力，以辣治辣，更火爆得讓人聯(lián)想起一部電影：《辣媽辣妹》。

西廂東窗事發(fā)，老夫人拷問小紅娘，紅娘道：

夜坐時停了針繡，共姐姐閑窮究，說張生哥哥病久。咱兩個背著夫人，向書房問候。(四本二折【鬼三臺】)

紅娘知道瞞不過了，只好一邊招承一邊見機行事、考慮怎么放辣。

他說來，道“老夫人事已休，將恩變?yōu)槌穑∩胪鞠沧冏鰬n”。（同上）

紅娘這里借張生之口聲討老夫人恩將仇報，是一種隔岸放辣。

他道：“紅娘你且先行，教小姐權(quán)時落后?！?/p>

快刀斬亂麻，看你暴跳，再想辦法。

他兩個經(jīng)今月余則是一處宿，何須你一一問緣由？他每不識憂，不識愁，一雙心意兩相投。夫人得好休，便好休，這其間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不中留”。（同上）

別問了，都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重要的是他們小兩口好著呢。

見那棍子滴溜溜地在自己身上轉(zhuǎn)，紅娘反而不怕了，接著說：“非是張生小姐紅娘之罪，乃夫人之過也?！辈还鉃樽约?，連崔張兩人也一并作了無罪辯解。（紅娘要是活在今天，有資格去當(dāng)辯護律師。）她列舉夫人的兩大過錯，第一條是出爾反爾，“當(dāng)日軍圍普救，夫人所許退軍者，以女妻之。張生非慕小姐顏色（容貌），豈肯區(qū)區(qū)建退軍之策？兵退身安，夫人悔卻前言，豈得不為失信乎？”

第二條是當(dāng)斷不斷，“既然不肯成就其事，只合酬之以金帛，令張生舍此而去。卻不當(dāng)留請張生于書院，使怨女曠夫，各相早晚窺視，所以夫人有此一端?！比绻蛉诉€不接受教訓(xùn)，還不肯“息事”寧人，那么，紅娘指出有兩個嚴(yán)重后果：“一來辱沒相國家譜”，二來若打官司，“老夫人亦得治家不嚴(yán)之罪”。所以還是聽我紅娘的，得放手時須放手，何必苦苦窮追究。

紅娘還有意無意地提及白馬將軍，還有孫飛虎、崔相國、“自己骨肉”，都是老夫人最怕提的，紅娘偏偏哪幾壺不開提哪幾壺。

紅娘理直氣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是非得失利害，分析得頭頭是道，不容老夫人不乖乖地跟著她的思路走。這哪里還是在“拷紅”，分明是“紅拷”，是紅娘在拷問老夫人的靈魂！

但是，因為老夫人是長輩，紅娘辣得還是有分寸的，棍子舉起時紅娘告誡：“夫人休閃了手”，不要擰了胳膊；數(shù)落夫人時用“過”而不用“罪”，譴責(zé)夫人時借張生之口，不使老夫人過于不堪，還是給夫人留點面子的，“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頭”，紅娘再一次強調(diào)崔張兩人的般配，兩心相肯，兩情相悅，這是最關(guān)鍵、最重要的。

所以，紅娘在《拷紅》里的辣，是貴州菜的辣：辣得正好。

綜觀紅娘在全劇的所作所為，可以這樣概括：紅娘其人，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時代的“伊妹兒”，傳書遞柬，牽線搭橋，可她是個帶點辣味的伊妹兒，簡稱“辣妹”，她的辣，卻是一般“伊妹兒”所不具備的；她在張生面前是能夠兩肋插刀的鐵哥們兒，在鶯鶯跟前是閨中膩友、諍友、畏友；她是“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的俠女子，一個可愛又可敬的小辣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