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正芝
娘臉上漾著笑,見了熟人熱情地打招呼,仿佛不是推著個癱老頭子,而是寶貝孫子。
娘一向開朗達觀,常對我們說,人在世上誰能沒個三災六難的?你哭瞎眼,愁白頭,你的日子就好過了?
還別說,娘真經(jīng)歷了太多難事,但她樂樂呵呵地面對,都挺過來了。
六○年挨餓,那時娘結(jié)婚才二年,哥哥還不會挪步,家里只剩了兩瓢地瓜干,眼看一家子就要餓死。娘對愁眉苦臉的爹說,孩他爹,甭愁??!你走吧,別在一棵樹上吊死,活一個是一個,弄好了,興許我們還都有救。
夜里,爹去了藍村火車站,偷著爬上火車闖了關東。
娘是對的。兩個月后,爹就從東北寄回錢來,一家老小都活了下來。鄰居們都說,是娘救了俺一家人。
爹高小沒畢業(yè),可在那時就算高學歷了,加上他誠實好學,很快便在遼寧營口公路站立穩(wěn)了腳跟。一開始是掄鎬推車下苦力,后來當了技術(shù)員,月月往家里寄錢。
捱過了饑荒,日子慢慢好起來,但娘還是苦的。爹過年才能回來住一個月,那時又沒有農(nóng)活可干,其余的時間,里里外外全是娘一個人操持。隨著我的出生,日子更加艱難,爹寄回來的錢,多半買了口糧。娘整日又說又笑,忙里忙外,看不出半點愁容。
娘想讓爹回來,可是跨省調(diào)動,沒有相當?shù)年P系不行。再說,爹是技術(shù)骨干,東北也不肯放。娘明白后,笑嘻嘻地說,罷了,就這么對付著過吧。
后來,爹破格提了工程師,全家辦了農(nóng)轉(zhuǎn)非。娘被安排在縣花邊廠上班,也看不出她有多高興,依舊是風風火火地忙碌。
我和哥很爭氣,先后考上了大學,又分進了機關單位。苦日子剛要過去,娘卻下了崗,45歲就成了“無業(yè)游民”。娘說,又不是光咱自己,她不氣不惱,樂呵呵地在家里繡花邊,一月掙個百兒八十的,心滿意足。
哥成了家,有了孩子,娘就有了營生。三年后,我也結(jié)婚生子,娘就接著看,說,這會兒不怕下崗了。
娘52歲那年,我的兒子上幼兒園,她又“下崗”了。怕她寂寞,我經(jīng)常回來陪她老人家。當姑娘的時候,我就愿跟娘一起睡,有了兒子還是這樣。
一天晚上,娘仨又在一個被窩里鬧,兒子在我懷里笑,我在娘懷里鬧。忽然,我摸到娘的左乳房有個硬腫塊,便停止了嬉鬧仔細研究起來……學校每年組織查體,大夫教過我們怎樣自己檢查乳房。
第二天,我領娘去縣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乳腺癌。我拿著病歷出來,一頭撲在娘懷里哭起來。娘火了,一把推開我:“咋了?沒救了?真沒救,哭就有救了?”
我抽泣著說,有救,可得割去呀!娘笑了:“割吧!反正留著也沒用了。倆都割?”
“就一個?!蔽也粮闪藴I,也露出一絲笑。
“一個那不偏沉?倆都割去算了?!?/p>
娘叮囑我,這事不要告訴爹,他那小雞肚腸,還不嚇出病來?也不要告訴哥,他在政府整天陪領導下基層,脫不開身。
這么大的事,娘不聲不響,悄悄地辦了。手術(shù)很成功,3個月后復查,一切正常。娘跟我說,我說倆都割去算了,現(xiàn)在倒好,穿衣服充不起來,走路不得勁,偏沉。我就把乳罩左邊縫上麥粒,讓娘戴上。娘樂了,都說大姑娘坐轎——頭一遭,咱這是老太太戴乳罩———頭一遭了。
一直到過年,爹回來才發(fā)現(xiàn)這個天大的秘密。
爹終于退休回來了,全家人高興地聚在一起,娘眉開眼笑像個孩子。爹也似乎一下年輕了許多,不僅做飯,還什么家務也干,不讓娘插手。說,要把這些年的損失補回來,好好報答報答老婆子??珊镁安婚L,半年不到,爹兩條腿就不聽使喚,大醫(yī)院看了個遍,醫(yī)生回天無術(shù),很快就癱了。
娘沒半句怨言,天天變著花樣給爹做好吃的,天氣好的時候,就推爹到草坪上曬太陽。娘臉上漾著笑,見了熟人熱情地打招呼,仿佛不是推著個癱老頭子,而是寶貝孫子。
爹受不了,整天陰沉著臉。娘細聲細語,哪里不舒服?爹道出了真情:你看看,咱分居了30多年,才合在一起,本來想好好伺候伺候你,我卻成了這樣,還得你照顧……說著,就抹起眼淚來。
娘笑了:“看看!多么點出息,還是個大老爺們。你照顧我,我照顧你,還不是一回事?有啥難為情的?凈說些隔心的話,老頭也是寶貝,乖!”
“這下我可真成豬了,吃了睡,睡了吃,一點活不干,心里憋屈??!”爹嗚嗚地哭出聲來。
爹屬豬,以往春節(jié)回來,正月里又沒事干,喝上壺小酒,一睡就是大半天,娘就說他像豬一樣,吃了就睡?,F(xiàn)在爹舊話重提,娘笑出聲來:“你可不是一般的豬,你會給我講東北黑瞎子,你會給我撓癢癢……那豬會嗎?”
爹傻傻地望著娘,眼里有淚:“我是豬,我是豬。”
娘笑著說,好!你就是豬,這下行了吧!如果有下輩子,我還要養(yǎng)你這頭豬。
我會永遠記住娘的話:人活世上不容易,遇到難的時候,就往好處想想,自己找找樂子,難就減了許多;好的時候,也別找不著北,多想想苦日子,別燒包燒了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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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烏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