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步舞曲
感覺車子忽然慢下來。越來越慢,幾乎要停下。
我把眼睛閉得更緊一些,有氣無力地問林凡:“怎么了?”
“啊,你看,這么多花!叫什么名字啊?好大好大的一片!”
我慢慢睜開眼睛,視線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我把枯瘦得像只雞爪的手交給林凡,下了車。
滿山遍野都是迎風搖曳的石竹花……我很不爭氣地踉蹌了一下,努力站直,無聲的淚水被吹散在風里……
我得了重病。如果想繼續(xù)活,要切掉一對乳房,我還在猶疑,活多久也是一輩子。37歲的我,有很鐵的哥們也有凌厲的對手,可我沒有愛人,也沒有孩子,死后,我的公司會拍賣捐掉,我賺個清凈。
林凡是我的好哥們兒,剛買了一輛“沙漠王子”,他說戰(zhàn)勝疾病最好的辦法就是輕視它,所以非要帶我出去散心。好像哪里都去過了,我從來不存錢,把它們都用在吃喝玩樂上。其實我明白林凡的良苦用心,但我特害怕他又以“散心”為借口把我騙到深山老林去尋什么偏方,或者找個山野仙人給我算卦。一個已經(jīng)直面死神的人,對生還有那么多欲望,痛得會更厲害。可是,那天,當他又問起我,我竟隨口說: Z城吧。
于是就上路了。18年了,這是我第一次回來。
人生病的時候,一些堅持也會變得柔軟,何況我病入膏肓,我需要平息對世界的怨恨,不然我會死得很艱難。我努力搜尋記憶里的溫暖片段,此刻的Z城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像灑了金粉的天使之城,美得那么華麗……
那個寒冷的夏天,我穿著肥大的汗衫站在Z城某居民區(qū)的樓道里,扯著脖子歇斯底里,用蹩腳的普通話喊著一個叫做“王鳳萍”的名字。
王鳳萍是我媽,她再婚后我一直沒再見過她,我爸把她所有的照片都用剪刀咔嚓了。當我再也想不起來她的模樣,我爸寫給我一個地址,讓我去找她。因為我爸要娶媳婦了,我和他媳婦整天打架,我爸讓我滾。他誠懇地說,不然他哪天失手拿菜刀砍了我釀成人間慘劇,他會后悔一輩子。
我上上下下喊破了喉嚨,單元里所有的門都緊閉。我懷疑我爸為了把我趕出家門給了我假地址,303的門卻打開了。
一個男孩怯怯地探出了半個腦袋。我二話沒說,推開他,沖進屋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
“你,你干嗎?”男孩紅著臉大喊一聲,委屈而憤懣。
“這也是我家!”
一個女人出來了,我“騰”一下子跳起來,給了她一個熊式擁抱。我干嚎著:“媽,你不要我了嗎?我尋你尋得好苦!”
屋里亂成一片,男孩拼命拽我,我尖叫著緊緊抱著眼前這個玲瓏的女人。奇怪,她一點也不反抗,耐心地聽我哭訴,用手輕輕拍我的背。
我愣了半秒,推開了她。王鳳萍哪能對我這么好?肯定弄錯了!我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我的確是認錯人了,王鳳萍住在303對門。我特意挑了星期天來找她,家里肯定是有人的。在303鬧得動靜太大了,她已經(jīng)偵察到了“敵情”,無論我在門外如何控訴,她就是不開門。
樓道里飄散著飯菜香,我餓得抓狂。303那個玲瓏的女人送我一根火腿腸一個饅頭,我?guī)紫戮腿M嘴里,去樓下?lián)炝税雺K磚頭。
門被我砸開了。那么高級的防盜門,到底是不舍得啊!
我跟王鳳萍談判,只要她管我三年飯,18歲我會準時離開??此退煞蛞棺h,我抓了一只杯子,磕碎在桌角,刺向喉嚨……
只出了一點血,不過是嚇嚇他們。這招是我從香港警匪片里學來的,我在縣城寄宿上學的時候,常常把書包吊在脖子上,買一包瓜子鉆進錄像廳混一整天。為了顯示我的強悍,我常常憋著氣裝成男人說話,還把頭發(fā)弄成板寸。
我在王鳳萍家混到了一日三餐,還上了學,因為我不上學的話,會召集一些人到家里來打麻將喝啤酒。
沒有幾天,我已名震江湖,不僅王鳳萍一家都怕我,對門的男生看到我,更加怯怯的,走路都躲著我。
“汪!”我常在樓門口候著他。每次,他都被嚇得“啊”一聲,每次都是那副又委屈又憤懣的表情。
今天,他竟然開始跑起來!我低聲罵道,“我又不是老虎,怕我作甚?真慫!”
我蹲在愛因斯坦的畫像下樂滋滋地看著他。今天他們小組做值日,其他人都逃了,只剩他噘著個嘴在那里掃地。
我咬著唇就那么盯著他。他個子很高,但他背起雙肩書包的樣子,像個回娘家的小媳婦。
我故意緊走幾步超過了他。我看到地上他的影子,一下子停住了。我哈哈笑著,上去踩了幾腳,然后挑釁一樣地走走停停,他也隨著我走走停停,始終不敢和我并肩,更不敢超過我。
我掩口笑著走學校大門,卻看到幾個染著劣質(zhì)發(fā)色的小屁孩嘴里嚼著牙簽在堵我。是?。浯笳酗L,像我這么著名的人物,走到哪里還不得殺幾架?
本來是單挑的,可是后來他們一哄而上,棍棒落在我的背上、頭上……
忽然,有人護在我身前。天,竟然是我的鄰居!他瘋狂地喊著:“別打了,求你們別打!”
士可殺不可辱,誰讓你來求情了!丟人!我踹了他一腳。
他被像拖死狗一樣拖走,棍棒又噼里啪啦地砸下來。他又一次壯烈地撲過來,把我壓在身子底下,吐著帶血的口水又哭又喊:“她是個女孩!打女的算什么!”
我被放過。
媽媽看著兒子纏著繃帶的頭,哭得稀里嘩啦。他撒謊說遇到搶劫小痞子了。
我臉上也掛了彩,但很輕,醫(yī)生都不屑給我包扎。他媽媽執(zhí)意用碘酒給我消毒,看著她絲絲拉拉地吸著氣好像是她受了傷。她的氣息撲在我臉上,說女孩子破了相怎么好……我的心,忽然那么那么疼。
那天,我在他家坐了很久。不知道說什么,就那么垂著眼睛,看著躺在木板床上的他。
他抱住我的那一刻,我冰冷的身子開始融化。從小,無論春夏秋冬,我的身子都是冰涼的,除了奶奶,從未有人這樣溫暖過我。
后來,他趕我走,沒好氣兒地說:“你說,你一個女孩把自己打扮成這樣干嗎?還那么狂,人家不揍你揍誰?”
心里說了一萬個對不起,可始終沒開口。
我開始留頭發(fā),不再穿大汗衫,不再踢著石子走路。
恩人,我要回報你。
我摘下脖子上掛著的布兜,那里有我藏起來的很多粒花種——石竹花。我最喜歡的石竹花,在奶奶家的后山上,漫山遍野都是,夏天奶奶會上山捋一些石竹,炒成茶給我喝了敗火氣。
如果奶奶還在,我至少不會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所以,這花種,無論我走到哪里都會帶著,我用體溫溫暖它,讓它沉睡但不讓它死去。我還想,將來我要是遇到我喜歡的人,就把它種下去,把這不出名卻美麗的花送給他。
不知道異鄉(xiāng)的泥土是否能讓它安心生長。當我看它吐芽抽葉,就像看我自己在長大,又惶恐又期待。
好幾次,我想抱著那盆小小的石竹親手送他,說一句:嗨,希望你喜歡。
可是,我忽然變得羞澀起來,這讓一向豪情萬丈的我無比難堪。花開第一朵,是鐵石藍的顏色,很小,但令人驚艷。深夜,我像個賊一樣把花盆放在303門口。我在過道里站了好一會,月光打在我的腳背上,我趕忙挪開,把那片皎潔給了我的石竹。
花很快就敗了,他還給我一個透明的袋子,里面是石竹的種子。
我很高興他把種子還給我,我說:“等春天的時候,我們把它種在郊外吧!”其實,我還想說,“那樣我們?nèi)ゼs會的時候,有那么多花陪著我們,多浪漫?。 ?/p>
我把后邊的話吞進肚里。我配得上他嗎?
清明節(jié)后,我們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去了距Z城一公里的郊外,他靜靜地站著,看著我傻傻地跑來跑去,用手捧來溪水為它們澆灌。
我說:“將來假如我離開了,你要看護好這些花?。o論我是否還會回來,可能我88歲快死的時候我才回來,但只要我回來,我多想還能看到它們茁壯成長??!”
他笑而不答,我又補了一句,“如果那時還能看到它們,我該多幸福!”
回城的車上,鬢角一縷頭發(fā)被汗水浸得透透的,緊緊貼在他的臉上,倔犟的唇不可一世地翹著,像個孩子。
我伸出手,輕輕地在他臉上劃了一下。
高考落榜,我閑在家里成了一只優(yōu)秀的飯桶。
有一個晚上,我把自己的手腕泡在盛著清水的臉盆里,手腕上的傷口在不停地冒血。
第二天,天氣很熱很熱,我穿了一件長袖襯衫還系著紐扣,他笑我有病。
我們又坐了一個小時的車去郊外,去看我們的石竹花。他要去上大學了,他讓我好好復(fù)習,考到他的學校。
我們站在花叢里,風拂在臉上,吹起了翻飛的長發(fā)。
我說:“你能抱抱我嗎?”
他愣了一下。
我馬上說:“很純潔的那種嘛!要不我抱你一下?因為你救了我的命?!?/p>
他說:“什么啊,那些混混又不會打死你?!?/p>
他的體溫燃燒了我的胸膛,我用盡全身力氣擁抱著他,多想在那一刻圓寂。
那個晚上,王鳳萍不知為何沒回家。我喝了一杯茶幾上的涼白開,卻睡得像個死人,我的門鎖被王鳳萍的丈夫撬開了我都不知道……
我離開了Z城,石竹花對我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人生也是。但愿珍惜花的人,每年都能去看看它們,幫它們傳遞花種,給它們捧一些小溪的水……
林凡扶我上車,“沙漠王子”繼續(xù)往Z城的方向開。
我讓他調(diào)頭。采了一棵石竹,在它的根須上,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包了厚厚一圈土。
突然那么渴望,在這個寒冷的世界上,到處都栽種我的石竹花。
我說:“林凡,咱們回去吧!幫我聯(lián)系那個醫(yī)生,我要手術(sh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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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烏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