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是如何成神的？

孟　盛

善始善終

一個體現(xiàn)儒家思想的完美主義者

歷史為什么選擇包拯作為“清官”的代言人？機遇往往需要“天時地利人和”，這與其所處歷史背景不無關(guān)系。

包拯生長于北宋真宗，成于仁宗。宋朝一直沒有出現(xiàn)一個強勢時期，二帝奉行妥協(xié)外交，把國內(nèi)的政治安定與經(jīng)濟發(fā)展放到首位，在社會各方面發(fā)展上取得了成功，因而出現(xiàn)了一個太平治世。

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必然反映到政治上。北宋初年為穩(wěn)定政權(quán)而形成的“祖宗之法”發(fā)展到此已經(jīng)不能再適用，特別在政治穩(wěn)定經(jīng)濟發(fā)展時期，這種積弊尤為凸顯，比如冗官冗兵冗費等問題，改革的呼聲日漸成為政治強音。

“包拯生長于這樣一個革新的朝代，他的思想理念、行為方式、政治抱負、治國策略等肯定會打下時代的烙印。”四川大學宋史研究專家劉福生教授告訴記者，這種政治改革的訴求首先體現(xiàn)在一種文化的復興，如這一時期的“新儒學運動”，倡導改變唐末五代以來政權(quán)更迭，“君不君，臣不臣”，敗壞倫理綱常的“衰俗”，名臣們在儒家傳統(tǒng)思想中找到了革新朝廷風氣的資源，重新闡述、解讀的孔孟之道，充滿了時代的氣息。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許多讓后世耳熟能詳?shù)娜寮颐迹绨?、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蘇軾等。所以，在這個士大夫精神高度覺醒的年代，才孕育出包拯這樣的性格特征與思想境界，同時正直如他、敢言如他、碰硬如他，也有了安身立命、施展抱負的可能性。

這一時期，新興的士大夫階層漸漸成為政壇主流，他們倡導重視名節(jié)的風尚，包拯的青年時期受此影響，在求學的時候就已經(jīng)注意自己立身行事的方式了。朱熹曾與弟子談起包拯學生時代曾拒絕一富豪主動結(jié)識的行為，因怕以后自己做官“為他日累”。由此可見當時對個人修為的重視。包拯曾寫過一則家訓刻在壁上，大意是后世子孫做官的，有貪贓枉法的，死后不得葬進包家祖墳，包家也不認有這樣的子孫。修身齊家至此，堪稱典范。

既沒有道德瑕疵而遭人詬病，也沒有受到政治沖擊慘淡收場，包拯的后世之名與他一生善始善終也有關(guān)系?！鞍囊簧匀寮业脑u判標準來看是完美的?！焙幽洗髮W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宋史研究學者孔學認為，“對帝王忠心耿耿又敢于較真，對自己近乎苛刻的要求，扎扎實實做了不少改革實事，敢于碰硬懲治權(quán)貴不法行為，他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一股正氣。所以無論是朝廷還是民間，都對這樣的人推崇備至?！?/p>

然而，也是由于性格過于峭直，讓包拯的一生分外孤獨。歐陽修在欣賞他剛直的同時，也委婉地提出他“思慮不熟”。他過于嚴肅較真，又不懂人情世故，在人際關(guān)系的處理上缺乏技巧，容易得罪別人，所以他基本沒有私交。也許正是由于獨來獨往，讓他沒有陷入朋黨之爭，也不會拉幫結(jié)派，反而成全了他的獨善其身。

成全名節(jié)

一種推心置腹的君臣關(guān)系

在至高無上的封建皇權(quán)面前，歷代官場追求的都是“曲道”以避鋒芒，而包拯入仕后體現(xiàn)的卻是一種“直道謀身”的精神。事實上，只有至剛至烈的包拯遇上至柔至和的宋仁宗時，才會成全這種剛烈，“從某種意義上，是仁宗成就了包拯的后世之名?！焙幽洗髮W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宋史經(jīng)濟史研究學者馬玉臣認為，沒有仁宗的容人之心，也不會存在包拯的政績與敢言。

仁宗為什么能容下包拯？仁宗天性柔弱，自幼又被封建士大夫按照符合儒家理想的君主形象進行培養(yǎng)，故待人寬厚。

皇帝“民主”，政治環(huán)境相對寬松，也就出現(xiàn)了像包拯這樣經(jīng)常沖撞皇帝的個性官員。即使冒犯了仁宗，他也不會報復臣子無情打擊，更不會像明清一些皇帝大開殺戒，頂多生生悶氣，然后我行我素。試想包拯遇上一個稍微強勢一點的君主，早被流放殺頭了，哪里還有他施展的舞臺，就更別談后世美名了。

君臣之間的互相理解成全了包拯的名節(jié)，也成就了仁宗的“容受直言”，同時成為后世所稱道的一種君臣關(guān)系。

與君主推心置腹，毫無保留地袒露自己、奉獻自己，包拯的忠誠讓他成為歷代統(tǒng)治者推崇的為官榜樣?！敖y(tǒng)治者需要一個忠臣的衛(wèi)士形象，而民眾也需要一個為民做主的青天形象，這兩者形象的統(tǒng)一，歷史就選擇了包拯?！焙幽洗髮W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宋史文化史學者張明華向記者談到，“歷史是現(xiàn)實的一面鏡子，為什么包公戲在明清時期走上了巔峰，是符合當時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在一種高壓政策下，官方呼喚這樣的君臣之道，民間渴望這樣一位正直清官?！?/p>

戲曲演義

一場沿襲千年的造神運動

清正廉潔、憂國愛民、執(zhí)法嚴明的政治家歷朝歷代都不乏其人，然而，惟獨包公之名獨步天下，可謂家喻戶曉、婦孺皆知?！鞍旧硎莻€毋庸置疑的清官好官，但流傳至今的許多人們熟悉的包公的故事，基本上都是后世的附會與演義?！焙幽洗髮W歷史文化學院古代政治制度史在讀博士郭九靈認為，“如今人們熟悉的包公的形象，已經(jīng)與歷史上真實的包拯相去甚遠，文學作品的再創(chuàng)作功能將包拯塑造成一個半人半神、仙凡合一的人物?！?/p>

從包拯到包公，再到包青天，由人變神的過程源自于一場沿襲千年的民間造神運動。

最初有關(guān)“包公”的歷史記錄是他的墓志銘，開頭便是“宋有勁正之臣，曰‘包公。”人們尊稱包拯為包公，是因為他當時的名望，是人們敬佩仰慕他的品格德行，這里并沒有任何虛傳的成分，包括同時代的許多官員也有對其一些符合歷史事實的公正評價。

然而，在那個信息閉塞與信仰神權(quán)的封建社會，一個“救世主”式的德高望重者很容易就被推向神壇，許多其他官員的優(yōu)秀事跡漸漸被疊加到包拯的身上，經(jīng)過民間的口口相傳，杜撰與虛構(gòu)的成分就越來越多。就在北宋神宗時期，包公的美名已經(jīng)在宋境很有影響力，甚至還傳到了境外。據(jù)史料記載，當時歸順西夏的一支西羌因仰慕包拯之名要改投宋，并請求神宗賜包姓。

到了羸弱的南宋，由于內(nèi)憂外患導致國力積貧積弱，民間更加呼喚像包拯這樣強干的直臣，其名頌揚不衰，老百姓爭相前往開封府拜謁追念包公，《開封府題名記》碑上刻的“包拯”二字，因經(jīng)常被信徒觸摸，竟被磨凹成一個小坑。也就在這個時期，有關(guān)包公的戲曲逐漸出現(xiàn)，到元代達到高潮，明清走上了巔峰。

通過戲曲小說這一當時最迅速有效又深入人心的傳播途徑，包公名貫古今，世代傳頌?！坝芯湓捊小笕酥赖谋惹叭硕?。”馬玉臣認為，“包公戲經(jīng)歷了南宋的話本小說，元戲曲創(chuàng)作，到明清改編成長篇演義小說，并不斷推陳出新，無論從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環(huán)境描寫、人物關(guān)系設置等各方面達到了一個很高的文學藝術(shù)水平。所以，這個飽滿的形象無論在古代的戲曲、小說中，還是在今天的電視劇、電影中，都具有說服力、感染力，經(jīng)久不衰。”

文學藝術(shù)加工讓包拯從平實樸素的歷史形象中成功抽離演變?yōu)闃O具神話色彩的“包青天”。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現(xiàn)存18種元代公案戲中，寫包公審案斷獄的就達11種，如《陳州糶米》等；明清誕生了20種，明代《元曲選》100種戲里包公戲占10種；《京劇劇目初探》中有34種包公戲，像《鍘美案》、《鍘包勉》等保留劇目經(jīng)久不衰；小說如七俠五義等題材更是深如人心。即使在當代，上世紀90年代中期，長達200多集的臺灣電視連續(xù)劇《包青天》也風靡了大陸和港、澳、臺，甚至東南亞及歐美華人社會。

其實，包拯的戲劇化過程，核心是用儒家倫理觀念樹立與鞏固其道德意志，是對儒家倫理學說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和闡釋。那么，歷史的真實就顯得不再那么重要，被精神的真實所替代，因后者能同時能滿足統(tǒng)治者階層倫理綱常建設的需要與民眾階層心靈慰藉的需要。所以，包拯走向神壇是歷史的需要，是帝王的需要，更是老百姓的需要。

“老百姓對歷史人物的評價，往往來自于道德評價標準，而這一標準就是由戲曲建立的?！焙幽洗髮W法學院的楊高凡老師向記者闡述她的觀點。的確，戲曲作為古時老百姓公平輿論的倡導載體，既是老百姓獲得稀薄的歷史框架來源，也是他們樹立道德評判標準的“教科書”，戲曲的反映功能、美化功能、教化功能與批判功能自古就被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那些包公戲中反映的人倫、忠孝、綱紀等道德主題，也正是體現(xiàn)統(tǒng)治階層宣揚忠烈主義與老百姓傾訴清官情結(jié)的統(tǒng)一。

這個滿足各階層精神訴求的藝術(shù)形象，在古代，是黎民百姓對“為民做主”的精神寄托，在當今，就演變?yōu)橐环N達成普遍共識的象征正義的精神力量。如同當年風靡一時的電視劇《包青天》中包拯扮演者金超群所說：“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對包青天的信仰，就有對包青天的向往?！?/p>

所以，當“包青天”成為一個歷史符號時，他本身是誰已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