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的一把手之道

閆　紅

高明的統(tǒng)治手腕是無形的

“孝”為一切道德之本，這也造成了婆婆的絕對強(qiáng)勢和媳婦的絕對弱勢。作為賈氏企業(yè)第一人的賈母若不省事，必然雞飛狗跳、雞犬不寧。事實卻恰恰相反，賈母自得其樂，安然度日，自然也因她年事已高精力不濟(jì)，“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減了”。要么是名門閨秀的修養(yǎng)?可是同樣是大家出身的王夫人就不似她這樣懂得抓大放小。所以關(guān)鍵還是在于，作為賈氏企業(yè)的董事長，賈母一直以來推行的是廠長、經(jīng)理負(fù)責(zé)制。

再晚些，中國第一家銀行日升昌的管理體制是由掌柜的說了算，東家極少出現(xiàn)在柜臺上，更不許在鋪面里過夜。這種先進(jìn)的管理體制在賈氏企業(yè)中早有實施，賈母大膽放權(quán)給王熙鳳，只幫忙不添亂，扶上馬，還要送一程。

木訥呆板的王夫人只是個掛名老總，擺設(shè)意義大于管理才能，重?fù)?dān)大半壓在執(zhí)行副總王熙鳳肩上。雖然她私心重，雁過拔毛、放高利貸、收受賄賂，將公家的錢弄到自己的口袋里，公鹽變成私鹽，但她出色的管理天分有目共睹。賈母深知“水至清則無魚”，況且一年到頭人來客往，王熙鳳也要拿私房錢出來補(bǔ)貼。賈母也就對她那些小名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愛而知其惡，其用人之道是擇其大者。

王熙鳳這個年輕干部，有能力、有干勁，唯獨缺資歷，所以賈母多次在各種場合提攜她，樹立她的威信。如五十一回，王熙鳳提出天氣轉(zhuǎn)冷，不如在大觀園里再設(shè)一個廚房，省得女孩子們到園子外面吃飯時灌一肚子冷風(fēng)。賈母馬上就向眾人說：“今兒我才說這話，素日我不說，一則怕逞了風(fēng)丫頭的臉，二則眾人不服。今日你們都在這里，都是經(jīng)過妯娌姑嫂的，還有他這樣想的到的沒有?”除了這種鄭重其事的表揚，賈母更贊同她的一切提議，為她的所有笑話捧場，用“猴兒”這種稱呼表達(dá)自己哭笑不得的寵溺和為之絕倒，看似無心實則有力地托起了王熙鳳這顆政界新星。

但賈氏企業(yè)畢竟魚龍混雜，想給這位年輕的二奶奶使絆子的人不在少數(shù)。一般員工自不必說，第五十五回中，平兒就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切┕苁碌南眿D們說：“二奶奶若是略差一點兒的，早被你們這些奶奶治倒了。饒這么著，得一點空兒，還要難她一難，好幾次沒落了你們的口聲。眾人都道她厲害，你們都怕她，惟我知道她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們呢?！备氖歉邔右灿腥藲獠环蓿谝晃痪褪峭跷貘P的婆婆邢夫人，她有名分而無實權(quán)，早就含酸帶怨，瞅著機(jī)會就來找茬兒生事。

第七十一回中，賈母過生日，王熙鳳要懲治一個不曉事的老婆子，偏巧這老婆子七拉八扯和邢夫人連上了關(guān)系，邢夫人便佯作賠笑，喊著“二奶奶”求情，又祭出適逢賈母生日不宜處置下人的大旗，噎得王熙鳳面紅耳赤，滾下淚來。

賈母打聽到這一情況后，并不因邢夫人打著自己的招牌而站到她那邊，而是眼明心亮地指出這位在野黨的偏狹之心。隨后，鴛鴦尋了個借口，親身進(jìn)入大觀園，向大觀園的領(lǐng)導(dǎo)層、姐妹們的帶頭人李紈發(fā)布對王熙鳳的口頭支援。表面看上去是個人行為，但一則鴛鴦從來不是個多事的人，她極少論人是非，對姐妹的隱私也守口如瓶，這樣發(fā)布有關(guān)上層紛爭的個人意見實屬突兀，二來鴛鴦常常充當(dāng)賈母的代言人，比如接下來要講到的，賈璉求鴛鴦偷點賈母的東西出來當(dāng)，就是回過賈母的，但為了防止其他子孫如法炮制，她只推說不知道。

賈家愈往后愈顯頹勢，居然到了資金周轉(zhuǎn)不過來的地步。當(dāng)賈璉通過鴛鴦向賈母求援時，賈母一不吝于錢財，二不上綱上線視為晚輩算計自己，而把東西交給鴛鴦去當(dāng)。她深明大義而又頗具謀略，遠(yuǎn)非王、邢。兩位夫人乃至王熙鳳所能望其項背。

看上去無所事事的賈母是賈氏企業(yè)的鎮(zhèn)宅之寶，她不但是企業(yè)紀(jì)律的保障，也是企業(yè)文化的帶頭人。她為大觀園里的風(fēng)花雪月捧場，積極尋找像劉姥姥游大觀園這樣的娛樂項目；對評書里郎才女貌私相授受的陳腐老套提出批評，她在家庭裝修上的藝術(shù)天分至今仍值得稱賞。有了她，榮國府這臺龐大而衰老的機(jī)器還能正常運行，大觀園內(nèi)外還能保持健康清新的氣息。君若不信，可將其與同樣是國公爺之后的寧國府相對照，后者的無法無天、烏煙瘴氣正是因為少了這么一個智慧的老太太。

一把手的法寶是翻臉無情

與大多數(shù)一把手一樣，賈母也有堅硬銳利的另一面。在她隱而不發(fā)、慈祥溫和的背后，隨時可能有寒光閃爍的利器亮出，割開與他人的距離，哪怕上一刻還和顏悅色，下一刻就會疾言厲色。作為一把手，她躲無可躲只能如此，畢竟盯著她的人太多了，或是有所求，或是想要蹬鼻子上臉。

賈母曾兩度嚴(yán)重發(fā)飆，一次是她不成器的大兒子賈赦想要鴛鴦做小老婆，鴛鴦憎惡這個好色的糟老頭子，一狀告到賈母那里，且看賈母惱怒到何等地步：

賈母聽了，氣得渾身亂戰(zhàn)，口內(nèi)只說：“我通共剩了這么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里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么個毛丫頭，見我待她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她，好擺弄我?！?/p>

不知鴛鴦聽了作何感受，我只覺得心寒。這種時候，賈母想到的不是賈赦老牛吃嫩草的可惡，不是鴛鴦孤注一擲拼死一搏的可憐，而是立即感到自己被眾人算計了，再進(jìn)一步想到他們從自己這里挖人，歸根結(jié)底是為了擺布自己。

這是大人物、一把手特有的唯我獨尊，以及對他人的完全不信任。曹操“睡夢中”會殺掉靠近他的人，歷朝歷代各位大人物近似于神經(jīng)質(zhì)的警惕和上綱上線更是不勝枚舉。雖然前面說到賈母面對賈璉、鳳姐求援時的大度，但這種大度不是一種長駐品質(zhì)，完全看她的心情，對于喜歡的人，她愿意做善意的猜想，不喜歡的則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因為她有這個資格。

多少人頭落地的政治事件就是按照賈母這個思路釀成的，幸好，她只是賈氏企業(yè)的一把手，而且還是個相對柔軟的女人，這就有了更多的轉(zhuǎn)圜余地。

聽得賈探春一番解釋后，賈母馬上轉(zhuǎn)怒為喜，看到這里更感到這個一把手的可怕。一喜一怒之間，她收放自如，生殺予奪都有主張，你很難知道她的真實打算，跟這老太太打交道，可不能掉以輕心啊。

一場悲喜劇，賈母未從鴛鴦的角度想過，而是心平氣和地接受了鴛鴦的承諾。后來鳳姐計議丫鬟們的終身大事時，便不將鴛鴦考慮在內(nèi)了。

第二次發(fā)飆就更見威嚴(yán)，第七十三周，賈母認(rèn)為園中存在不安定因素，主要是值夜班的老媽子聚眾賭博。

“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趨便藏賊引奸引盜，何等事作不出來……這事豈可輕恕!”賈母定了調(diào)子，自然是查得出來，后來查得大頭家三人：一個是林之孝家的兩姨親家，另一個是園內(nèi)廚房內(nèi)柳家媳婦之妹，還有一個是迎春之乳母。

黛玉、寶釵、探春等人物傷其類，一起向賈母求情，這一向是最得寵的三個姑娘，但賈母毫不容情地給駁了回去，說：“你們不知。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diào)唆主子護(hù)短偏向。我都是經(jīng)過的。況且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睂氣O等人只得作罷。

這一段最見賈母的鐵腕，別看她平時是最和藹的老祖宗，對一個小道士也要連嘆數(shù)聲“可憐見的”，關(guān)鍵時刻誰也不能違忤她的意志，她從來都不是李紈那樣的大善人，把別人的面子放在心上。

就是在日常點滴里，賈母的一把手面孔也時有展現(xiàn)，比如劉姥姥二進(jìn)大觀園，賈母攜她玩樂一天，喊她老親家，戲稱自己是“老廢物”，好似全無架子。但是等這一天過完，劉姥姥前來辭行，賈母只令鴛鴦帶幾句話，全不像昨日的親密無間。一把手有可能降尊紆貴，卻不大會隨便跟誰交朋友。

有人說李鴻章吃飯穿衣里都是文章，賈母也是這樣，她成長于四大家族的鼎盛時期，受到過良好的教育。在大家族的勾心斗角中，在幾十年媳婦熬成婆的過程中吸納了太多的經(jīng)驗，所以今天才能夠不動聲色地運用權(quán)謀。

賈母一生領(lǐng)略馬屁甚多，都是贊嘆她的福分，八十回《紅樓夢》里只有兩個人贊揚過她的智商。

一個是薛寶釵，第三十五回里，她說：“我來了這么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她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辟Z母不但沒有稍作謙虛，反而跟著自吹自擂起來，接著又捎帶著把寶釵大夸了一通。

還有一次是賈母夸王熙鳳時又憂慮她聰明太過，怕活不長。但王熙鳳說：“這話人人都說，人人都信，只有老祖宗不該說，不該信。老祖宗只有比我聰明十倍的，怎么這樣福壽雙全呢?”賈母聽后哈哈大笑，和她一道幻想起若干年后，只剩下她們這兩個聰明人的好光景來。

卻也不是全然的馬屁，只有聰明人才能看出聰明人的聰明來，她們這老、中、青三代人，倒也有些惺惺相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