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月的話】
“俞林?留漢”是一個特別的書名,是并列著的兩個人的名字,是一對親如手足的好朋友,是一部美麗的鄉(xiāng)村童話。城鄉(xiāng)接合部的一所中學(xué)里,17歲的英俊少年俞林是王子一般的人物,優(yōu)異的成績、出眾的外表、老師的寵愛和同學(xué)的崇拜都成為他頭頂一圈又一圈的光環(huán),引得“班花”葉青青和眾多女生對他注目。因為不忍拂逆好兄弟的心意,俞林替留漢把一管薰衣草味兒的護(hù)手膏轉(zhuǎn)交給葉青青,卻被葉青青誤以為是他送的生日禮物,于是高考前夕,這個發(fā)生在三個人之間的故事拉開了帷幕……
這是秦文君老師的第一部帶有輕度魔幻色彩的長篇小說,是她醞釀多年并走訪了江蘇、山東、浙江、河南等地的幾十所縣城和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后精心創(chuàng)作的。在小說里,日常生活被記敘得如詩如歌,少年的心理被貼切地表現(xiàn)出來,詼諧熱烈,奇想聯(lián)翩。在小說里,一顆顆土豆從泥地里跳出來砸向壞人,教室里突然竄進(jìn)胖胖的小豬“柔軟”,金色的高跟鞋被神奇地從小湯河里釣起來……
下面葦月選取了俞林去趙留漢家勸他重返校園的一段,其中三個少年在“雪屋”里吃魚宴談理想的一幕讓人印象深刻。那一刻,他們?nèi)酥g的微妙感情上升為手足般的感情,青春的快樂撲面而來,純潔、美好、溫馨!
下午放學(xué)時,大小蒙山一帶都下起了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陰風(fēng)四起。
賀老六老師吩咐俞林去趙留漢家探望,說:“這頭牛!那天晚上他已經(jīng)發(fā)誓要好好讀書,把成績弄上去的。你去把他給我?guī)Щ貋恚驼f以前說要開除他只是警告,再敢曠課,就真的開除他?!?/p>
俞林擔(dān)心搬不動這牛脾氣發(fā)作的留漢,就跑回教室發(fā)動大家給趙留漢寫一句話,想用留言的“攻心術(shù)”把這個重情誼的弟兄給弄回來。
很多女生都慷慨地留下了她們娟秀的墨寶,露兒的留言是小母親式的教誨,勸他回到“溫暖的集體”中,有的更直白,寫“共同攙扶沖進(jìn)大學(xué)校門”什么的。
只有兩個人例外,男生中是邊有才,他留下一句惡毒的罵人話:你敢滾回來,我就剝你的皮,切開你的紅肉,吃光你后猛漏氣。后面的解說詞是:嘿嘿,我為何不能把你當(dāng)成一只超級大紅薯呢?
而葉青青,她把紙往邊上一推,“沙沙”地寫了一條細(xì)細(xì)斜斜像繞電線一樣的字:不想多寫字了,能見面多好啊。
俞林在學(xué)校食堂要了兩碗面條,囫圇吞下,然后趕緊往趙留漢家里趕。他的懷里揣著那張留言紙,一路想著留漢的反常,很心酸,他真的惦記趙留漢這個家伙。
趙留漢曾向俞林袒露過心扉上壓著的愁,他那把腰都累彎的爹娘只給他一條陽光路走,那條路就是考上大學(xué),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從此不必風(fēng)吹雨淋,過上富足像樣的城里生活,遂了他們最大的心愿。要是他能出息了,當(dāng)官了,像邊家的老大那樣給生活在農(nóng)村的爹娘和有病的妹妹撐腰,當(dāng)然更是錦上添花、光宗耀祖……
趙留漢的家就住在方圓縣城的最西頭,剛劃進(jìn)了方圓縣城的邊緣地帶,再往西幾步就算是出了縣城。緊挨著留漢家大門邊開了一座加油站,油氣沖天,氣味很難聞。
院門虛掩著,趙留漢并不在家。
俞林前后左右地尋找,最后發(fā)現(xiàn)趙留漢守在他家院落后面的小湯河邊釣魚。俞林氣得上前一下子掀翻他的魚簍子,說:“讓你獨自享福!”
“怎么是你……別動,別動,俞林哥,你不要走近來!”趙留漢說,“剛才我夢見自己釣到了一條金子做的魚。也許下一條就是,噓,輕點,它咬鉤了,咬鉤了,很可能就走運了,釣到金子做的魚……”
他提起一點點漁竿,果然見有金光一閃,他大喊大叫:“夢想成真了!成真了……”
很快,他乖乖閉嘴了,原來釣起來的是一只女人金黃色的皮鞋,那鞋已被河水蝕得殘損不堪。
“夢想和現(xiàn)實差得太多,你得到了金色的皮鞋魚?!庇崃终{(diào)侃說,“大家都在為你擔(dān)驚受怕,你這位弟兄倒好,過起了世外桃源般的悠閑生活?!?/p>
“俞林哥,哪有你想的那么美好!”趙留漢愁苦地說,“我今天是在懲罰自己的荒唐,把男子漢的眼淚灑向小湯河里去?!?/p>
留漢說,只要一念及爹娘的名字,他就會淚流滿面,他們經(jīng)常寫信向他訴說夢想,從他考進(jìn)高中后他們就天天這么憧憬著了。他們以為他考大學(xué)是水到渠成的事,根本不知道兒子的學(xué)習(xí)成績在班級里屬于中不溜丟的。開學(xué)后他拼命趕著攆著,可是人家都有家教補(bǔ)、爹娘幫,所以他再怎么努力,還是中不溜兒的。
他把剛接到的爹娘來信遞給俞林看。他們正在一所大學(xué)附近拾廢品,天天看著大學(xué)生像天堂一般的生活,活兒再累再臟,心里也一點兒不覺得苦。每次受了漂亮的女大學(xué)生的冷眼后,他們還會美美地想:我兒馬上也要成為大學(xué)生了。
“我……我完了?!绷魸h悲傷地說,“什么都不順?!?/p>
俞林趕緊把賀老六老師的“口諭”說了:“聽那意思,學(xué)校好像不會開除你……”
趙留漢對俞林說:“我……不在乎了,我這么傷心的原因是……留在學(xué)校也沒意思,很灰心?!?/p>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一定是另有原因?!?/p>
“沒什么好說的……我不想欺騙父母了,干脆不讀書,去搞農(nóng)業(yè)試驗,或者開飯店,可惜那都是要本錢的,我家窮得丁當(dāng)響,除了上大學(xué)這一條路,別的都難走通……這成績不上去的話,離考大學(xué)有多遙遠(yuǎn)……我答應(yīng)賀老師好好學(xué),可是別人也在拼,我拼不過,學(xué)習(xí)上不去的壓力弄得我透不過氣……昨晚我心一橫,打電話求馬哥介紹一個仁義點的包工頭……打算給人拎幾瓶酒做人情,去建筑工地當(dāng)小工算了……”
“馬哥怎么說?”俞林急壞了,“你也不和我商量?!?/p>
留漢說馬哥沒理會他,讓他再好好想一想。
俞林松了一口氣,不過那以后的幾年里,他只要夢見趙留漢,都是他在建筑工地做小工的情景:大而瘦的腳板踩在峭壁一般高的腳手架上,順著腳往上看,是細(xì)得沒有一點肉星子的腳桿,一副沒長好的單薄骨架子。多少次了,驚醒后的俞林都會久久地陷在難過的泥沼里,滿心凄涼。
“我們馬上回學(xué)校吧?!庇崃终f著,把大家的留言交給留漢。
留漢看后,話多起來了,告訴俞林自己正在閉門思過,所以一個白天滴水未進(jìn),都嘗到了絕食的滋味?,F(xiàn)在他醒悟過來,不能把自己逼死,因為自己不該死。
“俞林哥,你是神仙派來的……你和小青青都想著我,我對得起誰呀……”說到這里,留漢快要哭出來了,“金子做的魚釣不到了,算了吧。肚子太餓了,家里除了土豆,一點葷腥也沒有……我來釣幾條小魚充饑,犒勞自己還活著,犒勞你來看我……又多了一張嘴,釣這么幾條小魚兒就不夠了?!?/p>
他們兩個守在小湯河邊打算多釣幾條魚。
入冬時節(jié),魚都沉在暖和的河床上,大概昏昏欲睡了吧,所以讓它們上鉤比平時要難多了。留漢往河面甩了幾塊石頭,胡攪蠻纏地想讓魚群游動起來。不久就有好幾條魚上了鉤,看樣子每條都有二三兩重。
他們兩個拎著漁竿和魚簍回院子去,走到院子門口,不由都愣住了:葉青青抱著裝著柔軟(是葉青青給自己養(yǎng)的寵物小豬起的名字,編者注)的布包袱靜靜地倚在趙留漢家院子的柵欄邊,臉頰邊的秀發(fā)被風(fēng)不斷拂動。
留漢提議在他家的地窖里開魚宴,看樣子他不愿意葉青青踏進(jìn)自家破敗的房子。俞林闖進(jìn)去過一次,里面家徒四壁,還有臭烘烘的臟衣服,記得當(dāng)時留漢家的一頭驢病了,也占著一塊地方,不知道它現(xiàn)在喬遷了沒有。
留漢要保持自尊,俞林當(dāng)然連聲附和著幫他打圓場,人都是需要遮羞的。
“坐在地底下吃東西?”葉青青無奈地說,“好像幽靈一樣,我太不習(xí)慣。”
他們把柔軟留在雞舍里,因為它哼哼唧唧的,搖頭弓背,不愿下地窖去參加魚宴。
趙留漢家的地窖是他親手挖的,就在前院的中央,深深地凹下去約莫3米光景,那方方正正的入口也成了地窖的天窗,平時他用一塊一米見方的板子壓住入口。
留漢掀開板子,露出搭著的直直的木梯,他們順著它下到了地窖,俞林聞到一股子沖鼻的濃濃的陰潮味兒。擰亮了一只燈座形狀很像玉米棒的麻油燈后,能看到地窖的角落里堆著一堆土豆。
梯子另一頭裝著帶直筒煙囪的鐵皮爐,旁邊有些炭塊和干木柴,引火用的樹皮和干玉米皮。
留漢不聲不響,低下頭忙著生火,等火苗搖曳起來了才說:“這時節(jié),地底下有股子陰潮的濕氣,只有爐火才能驅(qū)散,現(xiàn)在地窖里那寒濕的氣流不會沁到你們的骨縫里去的?!?/p>
“叫它雪屋吧,這樣感覺好聽一點?!比~青青說,“不瘆人?!?/p>
留漢又上上下下地忙了一陣,從地面拎來一壺加熱的蜜糖茶,那蜂蜜是他養(yǎng)的蜂在春天油菜花開放時釀下的。隨后他半跪著,在鐵皮爐里足足地加上了半爐子好炭,很快鐵皮爐被燒得透出紅亮的光,他撥出了一小塊炭,冷卻后遞給葉青青說:“這是天然的化妝品,送給你描眉毛……不是把漂亮女孩叫美眉嗎,今天你們來了,我多高興,馬上又變回了老樣子!”
葉青青沒理會他,用炭在墻面寫了“雪屋”二字,然后在地上鋪一條舊棉毯,半跪在那里,往洗凈的魚身上撒鹽和胡椒粉。他們?nèi)齻€一起把腌好的魚兒架在烤架上。
起初因為空間狹小,他們?nèi)齻€的膝蓋幾乎相抵,呼出的氣息拂著對方的發(fā)梢,所以彼此變得有些拘謹(jǐn),漸漸地他們的眼神和動作都顯得默契,手肘之間的相碰也變得流暢和親切,心靈敞開后,肌膚似乎也相熟了,說說笑笑打打鬧鬧似兄弟姐妹一般。
很快,魚兒烤出香味了,他們?nèi)齻€在饕餮大餐之前,還記得給皮兒烤得脆生生的魚配制了可口的湯汁,蘸著吃真是鮮美啊,三個年輕人的嘴唇和臉頰都泛出了亮色。
這鮮香的烤魚俞林是第一次品嘗,可是青春歲月的難忘并不在于生活的具體內(nèi)容,而在于是和誰在一起度過,是否在愛意和溫情里度過。
留漢撥出些紅紅的炭在火盆里,加上干鹽接著烤土豆,那是他最拿手的活兒,他點著這些土豆說它們都姓趙。自小他就習(xí)慣把自家院里的泥地當(dāng)成試驗田來侍弄,現(xiàn)在它肥沃得很,像東三省的黑土地。哪怕最懶惰的莊稼漢,只要開春后切開一些帶芽的挨過冬季的老土豆,埋在地底里,都不用怎么管它,入秋后去院子里刨吧,保證能刨出又面又大的土豆來。
留漢比畫著,說:“我很貪心,其實家里吃不了那么多的土豆,可想著有肥田不種太可惜了……”
葉青青搶白說:“你想了一整天,就在想種土豆的事情?”
“你說得有道理……其實人越想,往往就越?jīng)]想法了,腦袋變成了大土豆。賀老六老師認(rèn)為我不是一塊讀書的料……我頭懸梁錐刺股也不見得行,我都試過了。唉,要是我能生在富足的地方,留在家鄉(xiāng)好了,不必出門受洋罪。”留漢說,“我愛家鄉(xiāng)的小山、麥田、小河,它們多齊全,人頭也混熟了,彼此知道心思。你們呢?你們呢?我們?nèi)齻€一起在方圓縣城開一家餐館,種一片試驗田,辦一個農(nóng)場吧!”
青青尖刻地說:“呸,呸!怎么能讓俞林干這種事情?你在化學(xué)實驗室里把腦子撞成糊涂神了吧?”
“誰讓你提到那件事了?為了幫別人說話就對我這樣,遺憾?!绷魸h含糊地發(fā)火說,“俞林哥,你到底怎么想?你是展翅高飛的鷹,我祝你考上名牌大學(xué),當(dāng)上替沒錢的人說話的律師,管天下不平事。”
“其實我還沒想好。”俞林說,“好像怎么都行,又好像怎么都難……現(xiàn)在家里人的想法也不一致,我城里奶奶……不過如果能走出去當(dāng)上律師,多看看這世界也挺好玩的。”
“那么你呢?”留漢問葉青青,“說一說你的人生計劃……”
“哪有呀,見鬼了?!比~青青低下頭,扳著自己柔軟的手指,說,“我不指望考進(jìn)像樣的大學(xué)了,數(shù)學(xué)偏科,小學(xué)時就沒學(xué)好……那所破小學(xué)的數(shù)學(xué)老師是家庭婦女,一有空就去自家的自留地里摘豆角,我被她害了,數(shù)學(xué)基礎(chǔ)很差。她應(yīng)用題都不教……賀老六說,我現(xiàn)在奮斗還來得及,能考個中專。那就拼吧,我非要考出去,混得很出色……讓我娘把債全部還了,宴香府能夠越開越興旺?!?/p>
“仙女,你奮斗是為了你娘?”趙留漢問。
葉青青說:“這么說挺不好聽的,我娘她……習(xí)慣管著飯店,失去這樣的生活,她會痛苦死的,我哥一點都不想管我娘,所以我娘只有指望我來管?!?/p>
“既然這樣,我決定回到學(xué)校去陪你們讀!”留漢感動地說,“我們在一起多待上一天也好……要是這學(xué)校沒有你們,早沒有什么值得我留戀了……”
三個人想到各自的不如意,一時都沉默了,有點惆悵,也沒有心思吃烤土豆了。
(節(jié)選部分略有刪改,上海文藝出版社2007年8月出版,定價:18.00元。郵購熱線:021-64372608轉(zhuǎn)郵購部匯款請寄:上海市紹興路74號上海文藝出版社郵購部收 郵編:200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