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她的初戀,從此是一顆帶血的落齒。
而我的少年,我將如何告訴你,自此余生,你都將是我的智齒,在我身體的深處,隱隱作痛?
而我終于決定,撥掉它。因為我不想起你,已經很久了。
我終于決定去拔掉我那一顆壞脾氣的智齒,因為它總在每一個良辰美景發(fā)炎,也因為我到了不再需要智慧的年齡,更因為——你。
不想起你,已經很久了。
那個時候,其實我已經老了,事業(yè)、生活、未來、感情……一切有條不紊,嚴絲合縫,如兩排整整齊齊的牙齒。而年輕的你呀,突如其來,像牙齦最深處,一顆旁逸斜出的智齒。
全新而疼痛,是青春將逝的時分,惟一的奇跡。
我該怎么形容你,該怎樣形容我自己?
初識你,你瘦、笑容稚氣、發(fā)型像恐龍。更孩子氣的是你的短衫短褲,手背上有針孔,細細的——因著肺炎,打了一個月的吊針,手里捏一本游戲機雜志。
在黑暗里,你卻伏在我懷中哭泣,我別無選擇,承接了你的淚,承接生命對你的傷害。抱著你赤裸滾燙的胴體,仿佛抱了你一生的命運。你竟有這般熾烈的淚。
你在嗚咽里說:“不要離開我?!?/p>
我不能不答應:“我不會。”啊,受傷的人到我這里來,我給你以療傷;哭泣的人到我這里來,我給你以安慰。要過多少年,我才會為當年的“圣母腔”啞然失笑?
我記得我的擔心——如我這般年紀身份,敗在小男孩手里實在太尷尬了。但我怎能不愛上你?你細長眼睛,中國男孩的單眼皮,眼神天真而狡黠,眨眨眼,才看出,是含蓄的內雙。
薄的、帶點心懷不軌的唇,時時挑逗地笑,慣常地胡說八道。窘的時候、準備說謊的時候、謊言已被揭穿的時候:你一只手會在額頭印一印,又擦擦眼睛,帶著偷窺神氣地看我。最后便拼命地揉鼻子,鼻頭都紅了……何時何地,天人五衰,游戲漸漸變質,而我竟全不知曉。
而背叛是如何發(fā)生?你說到那個小女孩,她的短發(fā),她和你一起去網(wǎng)吧看CS,你們最喜歡的都是肯德基的雞腿堡。觸到真相的剎那像觸到火,在不曾反應之前便開始痛。
你一直都不相信這一次我是真的要離開,你在電話里先是哀求再是哭泣最后發(fā)起脾氣來掛斷。我忍受著你的壞脾氣,因為,這是最后一次。我的少年,你還太年輕,不知道對于我這樣年紀的女子來說,自尊和面子,其實比愛情本身更重要。
而一陣巨痛襲來,令我踉蹌蹲下。痛,原來這樣迅捷而漫長。觸電一樣,以一秒鐘三十萬米的速度,瞬間流遍全身,勢不可擋,在不曾反應之前便開始痛。卻又長久、無助、不可收拾地停滯著,是我的智齒,輕輕地挫斷。
少年哪,還記得我說過的那個關于牙齒的故事嗎?你不待聽完,已經合被蒙頭,“不聽不聽,不好聽。”那么就容我再說一遍,最后一次說給你聽吧。
少女在中學時,戀慕上英俊高大的班長,夜夜夢中有他,日里卻羞怯地不敢看他一眼。如此高中三年,是無望的相思,終于到畢業(yè)聚餐,少女借酒蓋臉走到班長身邊,班長不經意看她一眼,道:“你要小心,不要把酒灑在我身上?!?/p>
只是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話,少女勃然大怒,與班長廝打起來,混亂之中,班長一拳打在她臉上,打掉了她的一顆牙齒。
她的初戀,從此是一顆帶血的落齒。
而我的少年,我將如何告訴你,自此余生,你都將是我的智齒,在我身體的深處,隱隱作痛。
而我終于決定,撥掉它。因為我不想起你,已經很久了。
我的初戀,也將是,也將永遠是,一顆帶血的落齒。
(責任編輯 花掩月 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