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幽默承載痛苦

摘要：本文在分析《普寧》文本的基礎上，結(jié)合黑色幽默小說的藝術特征及主題特征，從敘事手法、“反英雄”人物塑造、存在主義哲學主題的思考等三個方面著手，展示小說的黑色幽默藝術魅力。

關鍵詞：納博科夫 《普寧》 黑色幽默

概述

《普寧》是俄裔美籍作家納博科夫繼《洛麗塔》之后的又一部英語力作。在這部小說中，作者用幽默的筆調(diào)刻畫了一個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處處體現(xiàn)錯位感的主人公。同時，幽默的語言附帶著黑色的、悲哀的成分。黑色幽默手法的運用，使作品糅合了悲劇和喜劇的色彩。在悲喜交加的氛圍中，讀者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對主人公的滑稽與怪癖報以一笑，又對普寧的不幸深表同情和憐憫。讀者在冷雋的幽默中體味主人公的苦澀人生，在深刻理解主人公的不幸和悲哀的基礎上把握人生和存在的意義。納博科夫在《普寧》中大膽運用了當時尚未盛行的黑色幽默手法，為黑色幽默小說于60年代在美國的崛起奏響了前奏。

黑色幽默小說是美國文壇20世紀60年代的一個顯著的文學流派，具有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及審美價值。從修辭手法看，該術語運用了“逆說”(paradox)，表面上自相矛盾，荒誕不經(jīng)，但實為合情合理?！昂谏迸c“幽默”似乎水火不相容，然而，正是這看似矛盾實則完美的結(jié)合，造就了小說藝術史中光輝的篇章。通過夸張的幽默、嘲諷手法影射生存環(huán)境的混亂、荒謬和給人帶來的窒息感，黑色幽默小說具有強烈的藝術效果，讓讀者感到既詼諧又悲哀，笑之余未免深悟其中的悲涼。那么，幽默何以是黑色呢?我們應該如何理解黑色幽默的內(nèi)涵呢?一方面，黑色幽默具有幽默的屬性，是充滿智慧的笑的藝術；另一方面，不同于傳統(tǒng)的古希臘式的輕松、歡快、爽朗的笑，黑色幽默帶來的是無奈、苦澀、悲傷的笑，是染上了“黑色”的幽默，而這黑色，就是深藏于幽默情緒之下的絕望和痛苦。在黑色幽默的語境下，人類的痛苦和不幸也成為開玩笑的對象。關于黑色幽默的定義眾說紛紜，評論界也難以達成共識?！洞笥倏迫珪贩Q其為“一種絕望的幽默，力圖引出人們的笑聲，作為人類對生活中明顯的無意義和荒謬的一種反響?！睆脑摱x我們可以把握黑色幽默的雙面性特征。“黑色”與“幽默”之間是深層內(nèi)涵與表層形式的關系，即以幽默為載體，承載痛苦、悲觀或絕望，以喜劇手法處理悲劇主題。因此，黑色幽默小說是一種具有喜劇形式和悲劇意識，亦悲亦喜的藝術形式和文學體裁。下文將結(jié)合黑色幽默小說的相關藝術特征，探討《普寧》中的黑色幽默創(chuàng)作手法以及小說蘊含著的對人生與存在問題的思考。

《普寧》講述的是一位俄裔美籍教授在溫代爾學院執(zhí)教期間的生活經(jīng)歷，記載了一個身處異域文化的局外人的辛酸、不幸和悲苦。普寧生于一個生活較富裕的俄國醫(yī)生家庭，俄國革命期間流亡至歐洲，然后又輾轉(zhuǎn)至美國，在溫代爾學院當俄語教師。故事以普寧乘車至克萊蒙納婦女俱樂部作講座開始，以同事講述他赴克萊蒙納演講卻拿錯稿件的趣聞結(jié)束，照應了小說的開頭，其中描繪了他的生活細節(jié)以及與周圍人士的交往，還穿插著關于逝去的美好歲月的回憶。置于反映流亡知識分子的文學中，《普寧》的故事情節(jié)似乎沒有特別之處或鶴立雞群的理由，但整體的黑色幽默效果以及嫻熟的創(chuàng)作手法和語言運用使這部小說歸入經(jīng)典之作。

小說的黑色幽默色彩首先反映在書名和主人公的名字上。小說與主人公同名：“普寧”(Pnin)，讀音類似英文單詞“Pain”，折射出作品的主題內(nèi)涵及人物命運，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人的失落和困境一貫是黑色幽默小說重要的主題，而這部小說主人公的經(jīng)歷留給讀者的思考以及普寧自身對生活的兩次感悟都驗證了這一主題。普寧飽嘗生活的失落和悲苦，在新的環(huán)境中又顯得無足輕重和渺小，身為教授，在講座上他的名字都被主持人念錯：普尼恩。因此，主人公和小說的名字定下了小說的可笑可泣、可喜可悲的基調(diào)。而黑色幽默的整體效果和創(chuàng)作手法在這部小說中尤其體現(xiàn)在敘述手法、“反英雄”人物塑造、存在主義哲學主題等三個方面。

一、敘述手法

《普寧》在敘述方法上體現(xiàn)了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藝術特征，具體反映在類環(huán)形敘述結(jié)構(gòu)、作者與敘述者及小說主人公之間緊密的聯(lián)系、新的時空概念等方面。小說由七個章節(jié)組成，前六章聚焦于普寧在新大陸的經(jīng)歷，反映了他與周圍世界的各種關系；第七章則是敘述者真正亮相的舞臺，至此讀者也理清了敘述者與普寧的交往經(jīng)歷。納博科夫喜歡制謎，在《普寧》中也不例外。小說首尾呼應，結(jié)尾情節(jié)與第一章的開篇遙遙相望，看似一個環(huán)形。但是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小說的結(jié)尾與開篇部分并不是簡單的重疊，這是因為敘述者與考克瑞爾對同一件事的描述實為兩個不同的版本，有所出入。“現(xiàn)在嘛，”他(考克瑞爾，筆者注)說，“我要講給你聽另外一段普寧的故事：他在克萊蒙納婦女俱樂部站起來演講，卻發(fā)現(xiàn)自己帶錯了講稿?！?注：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普寧》，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246頁。以下正文中有關這部作品的引文將只標出頁碼，在引文后的括號中標出。) 在“我”的敘述中，普寧確實乘錯了車，至于講稿，雖然沒有在第一章中交待演講的具體情況，卻明確指出普寧把三份講稿都放進口袋，以防萬一，“從而以數(shù)理必然性挫敗任何失誤”(p.21)。兩種說法終究都屬敘述者之言，孰實孰虛，孰真孰假，難以斷言，敘述者的可信度也因而大打折扣，成為我們所熟悉的“不可靠的敘述者”。至此納博科夫所設置的結(jié)構(gòu)之謎也得以解開：小說結(jié)構(gòu)并非一個起點與終點合而為一的環(huán)形，而是一個盤旋的類環(huán)形結(jié)構(gòu)。

《普寧》敘述手法的精妙還在于作者、敘述者與主人公三者身份的交叉重疊。在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中，作者常以小說人物的形式出現(xiàn)，并充當故事的敘述者。在納博科夫的作品中，小說的敘述者或小說主人公往往具有與他相似的身份，或者是大學教授，或者是詩人作家?！镀諏帯返臄⑹稣吒ダ谞枴じダ谞柧S奇具有雙重身份，既是小說中的人物，又是一個全知敘述者，對小說情節(jié)有全局的把握。作者納博科夫與敘述者有很多共同點：他們的名字有重疊部分，他們都是俄國流亡作家及大學教授，都對昆蟲學和捕蝶感興趣。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敘述者就是納博科夫本人”(注：Lawrence L.Lee，Vladimir Nabokov，Boston：Twayne，1976，p.126.)。

主人公普寧與作者也有許多驚人的相似之處：出生于圣彼得堡的相當體面的家庭；經(jīng)歷過俄國革命，背井離鄉(xiāng)流亡他國且走過同樣的流亡路線；同是大學教授、喜好普希金的詩歌；普寧初戀情人米拉是猶太人，深受德國納粹黨的迫害，而納博科夫的夫人也有同樣的遭遇，不得不舉家離開歐洲前往美國。小說作者、敘述者與主人公身份相似重疊，體現(xiàn)了黑色幽默小說中三者界限模糊的特點。作者把握全局，但不涉足小說內(nèi)部情節(jié)，于是，他找到了與自己情形極為相似的“替身”，以敘述者口吻觀察和描述生存環(huán)境及其中的人物，并讓讀者從細節(jié)中欣賞喜劇片斷、體會人物的悲劇命運。

在敘述手法方面，黑色幽默小說作家打破傳統(tǒng)，使小說情節(jié)弱化并缺乏邏輯聯(lián)系，常把敘述現(xiàn)實生活與幻想、回憶混合起來。為了突出黑色幽默的藝術效果，黑色幽默小說采用了新的時空概念，“以時間旅行、星際旅行等方式無限擴展，開拓新穎的視角，又以幽默的語言、滑稽模仿等方式重新定義歷史，使小說中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概念模糊化”(注：汪小玲，《美國黑色幽默小說研究》，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93頁。)?！镀諏帯返臄⑹龇绞骄哂须p重特色?？傮w上小說按照物理時間線性發(fā)展，記錄了普寧于1950年至1955年間的人生經(jīng)歷。但小說各個章節(jié)內(nèi)部的生活片斷并非流水賬式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而是充滿了跳躍性和靈活切換的特點，以一種疊式和多層次并駕齊驅(qū)的結(jié)構(gòu)推動情節(jié)迅速展開。作者的拍攝鏡頭快速轉(zhuǎn)移，對不同場面進行跳躍性描繪，并把它們并置，猶如一幅由五顏六色的馬賽克組合成的拼圖。在第三章的第七節(jié)中，短短的三四頁內(nèi)容便包含以下眾多的畫面：普寧喝悶酒，出席在學院舉辦的晚會，觀看電影，(電影內(nèi)容未敘述完)普寧在林中漫步，生日宴會，斯大林投票，房東瓊與女兒回家……畫面搖擺不定，撲朔迷離，對于筆觸的轉(zhuǎn)換，作者沒有任何提示，任讀者隨作品人物做穿越時空的旅行。納博科夫在小說中使用了時空蒙太奇藝術，讓讀者感受現(xiàn)在與歷史、現(xiàn)實與夢幻并置的奇妙效果。普寧的思想和活動是過去和現(xiàn)在的相互交錯，美好時光的逝去讓普寧不堪回首過去，但是在對故鄉(xiāng)、親朋好友和戀人的回憶中，他尋求生存的意義及心靈的慰藉。每當心臟病復發(fā)的時候，眼前的場景或事物把普寧帶回到記憶或夢幻的世界，讓他同時生活在現(xiàn)在和過去。在作者的時空蒙太奇手法中，普寧的意識穿越時空，生活鏡頭迅速更迭，令人目不暇接。作者摒棄了按照時間順序講故事的傳統(tǒng)敘述方式，打破舊的時空觀念的限制，強調(diào)豐富的人物內(nèi)心世界。

《普寧》的類環(huán)形結(jié)構(gòu)、敘述者與作者及小說主人公身份的交叉重疊、跳躍性描述與時空轉(zhuǎn)換，分別體現(xiàn)了小說結(jié)構(gòu)的制謎性、敘述者與作者及主人公界限的模糊化、敘述內(nèi)容的無序性特點。三者合一的敘述手法象征著社會生活的混亂無序，為刻畫人物形象、揭示作品主題起到了極為有效的輔助和鋪墊作用。

二、“反英雄”人物塑造

納博科夫筆下的普寧是一個典型的“反英雄”人物。主人公性格古怪，言行滑稽，洋相百出；同時他生性溫厚，堅強不屈，人格完整，卻被命運嘲弄，深深博得讀者的欣賞和同情。因此，塑造“反英雄”人物的過程也是以喜劇手法突出悲劇內(nèi)容的過程，兩者互為平行，“反英雄”人物的刻畫也成為實現(xiàn)黑色幽默悲喜交加的整體效果的核心力量。

黑色幽默感貫穿于《普寧》的始終，彌漫于整部作品。在描述一位屢受打擊、深陷困境的主人公時，也穿插著許多幽默風趣的鏡頭，體現(xiàn)了不同尋常的幽默感。作者的幽默感首先體現(xiàn)在主人公的人物形象上。小說的開篇就是一個詼諧夸張的肖像：“他頭禿得挺像個樣兒，皮膚曬得黧黑，臉蛋也刮得蠻干凈，首先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個褐色的大腦袋，那副(遮住開始脫落的眉毛的)玳瑁邊眼鏡，猿猴那樣厚實的上嘴唇，滾粗的脖頸和那穿著繃得挺緊的花呢上衣的、結(jié)實的身子骨兒，但臨了叫人多少有點失望的是他那(眼下穿著法蘭絨褲子、交叉著的)兩條腿卻挺瘦，腳也顯得纖弱無比，幾乎跟娘兒們的腳一模一樣?！?p.3) 黑色幽默小說作家經(jīng)常讓讀者通過放大鏡觀看人物和事物，從而顯現(xiàn)出扭曲的形象。普寧“肥脖子瘦腿”的詼諧的外表形象突出了三個字：不協(xié)調(diào)。外表形象的不協(xié)調(diào)，乃至主人公與新環(huán)境之間的不協(xié)調(diào)，使之成為貫穿全文、表現(xiàn)主題的一個核心詞。

除了個人形象，普寧的性格特點也是主人公“普寧化”的一個焦點?？v觀全文本，普寧給同事、學生和敘述者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莫過于“古怪”。普寧身上反映的一切都是“古”的：老式的服飾、破舊的教科書、老古董式的上課材料、對流行時尚文化的心理排斥……作者把這樣一位古董式人物置于現(xiàn)代社會中，表現(xiàn)出錯位感，預示著他將難以融入日新月異的環(huán)境，屢遭挫折。普寧的“怪”在小說中也刻畫得入木三分，令人捧腹，又無不帶有酸楚的感覺。他擁有魯迅筆下的阿Q精神，“英勇果斷”之舉屢屢受挫卻能夠給予自我安慰。他言行舉止怪僻，在敘述者看來，是“獨一無二的、不幸的怪物”(p.16)，在同事中間，他成為被別人模仿的笑柄人物。普寧的古怪性格及言行與他青少年時期的經(jīng)歷和所受教育息息相關，也是健忘和粗心大意的結(jié)果，同時還在于他“缺乏理智而糊里糊涂”(p.42)，經(jīng)常做出一些令人費解的事情。他一直把人類學教授托馬斯當作鳥類學的溫教授，令托馬斯困惑不解；在勞倫斯家他扮演著“調(diào)皮鬼”角色，弄壞新電爐，只為了滿足科學的好奇心而與洗衣機搗鬼；他裝上新牙后非常得意，曾一度迷戀他的新玩意，并力勸房東勞倫斯拔牙……類似的幽默滑稽片斷在普寧的生活經(jīng)歷中屢見不鮮、俯拾即是。普寧的生活本身就像一個迷魂陣，難以找到出口，自認為理智的他在生活當中卻是糊里糊涂的。

納博科夫采用夸張手法對主人公進行荒誕性處理，通過形象、性格和言行刻畫普寧古怪、滑稽可笑的一面，然而這并不是作者的主要用意。黑色幽默小說常以揭示社會現(xiàn)實的荒誕和人類生活的痛苦為己任。為通過反差來增強表現(xiàn)效果，黑色幽默小說作家運用幽默尖酸的筆調(diào)表現(xiàn)悲觀絕望，使讀者通過放大鏡來觀察小說人物的痛苦。納博科夫不惜以加劇主人公的痛苦為代價，在表現(xiàn)普寧的失意時配合以滑稽可笑的畫面。例如，前妻麗莎對他交代完照顧“水上兒子”維克多的任務后，一去不復返。普寧悲痛欲絕，在房東家翻箱倒柜尋找威士忌蘇打，由于發(fā)音不準，他對房東說的是“黏膠和鋸末兒”(viscous and sawdust)(注：參見《普寧》，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64頁腳注。)。對此讀者哭笑不得，但從普寧此刻的言行中能夠深刻感受到他復雜的心情。

因此，在塑造“反英雄”人物的過程中，納博科夫借助幽默風趣的鏡頭創(chuàng)造輕松氛圍，營造喜劇效果，同時不忘傳達悲劇內(nèi)容和嚴肅主題，展現(xiàn)了一個具有雙面性特點的“反英雄”人物形象：滑稽可笑與可憐無助的普寧。每逢人生低谷，不幸的遭遇和痛苦的人生使經(jīng)歷風風雨雨的普寧顯得雙目茫然若失、黯淡無光、老態(tài)龍鐘，激起讀者的深思與同情。

小說的開篇就已經(jīng)折射出普寧的人生悲劇。普寧乘火車至克萊蒙納婦女俱樂部進行演講，由于使用了過時的火車時刻表，弄錯了火車的班次，結(jié)果幾經(jīng)周折才到達目的地。主人公搭錯車、路途曲折，意味著他處于時空錯位的狀態(tài)，影射著他道路曲折、被嘲弄的悲劇性命運。

生活中的不幸隨著普寧到達新大陸而日趨明顯。身處異域文化，盡管普寧竭盡全力適應新環(huán)境，但始終與之格格不入，從而顯得笨拙、另類，這尤其體現(xiàn)在他的“語言災難”上。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普寧不再能隨心所欲地使用自己駕輕就熟的母語，而說起了蹩腳的英語，對他而言是最痛苦不過的事了。他講英文時經(jīng)常夾雜著俄語發(fā)音，說“不”時甚至像意大利語。因此，“如果說他的俄語是音樂，那么他的英語就是謀殺”(p.75)。普寧的感情生活一波三折，是普寧的人生痛苦不幸的一個主要原因及表現(xiàn)。普寧和米拉的感情單純真摯，充滿詩意，但“歷史解除了他倆的婚約”(p.163)。流亡法國時他追求麗莎，結(jié)婚組成家庭，并全身心地愛著她，卻不料娶了一個視婚姻為游戲的女人，給自己留下了永遠的心靈傷疤。與溫厚善良的普寧相比較，麗莎工于心計，視他為一粒任意擺布的棋子，只有在需要幫助的時候才利用普寧。就是這樣一個庸俗善變的女性人物，使普寧的感情之路坎坷崎嶇，婚姻充滿了突變和戲劇性。

由此可見，小說主人公命運充滿苦難，是一顆“苦藥丸”(p.215)。納博科夫在設計一系列的困難與不幸時，經(jīng)常筆下留情，讓主人公找到一個出口，“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然而，最后一次劫難卻幾乎扯斷了普寧對未來的希望之線。幾年以來，普寧喜歡他在溫代爾學院的俄語教學職位，研究工作也進展順利，在考慮購買房子以結(jié)束長年居無定所的生活時，卻面臨著被辭退的境遇。因此，在皆大歡喜之際，所有的夢想都破滅了。作者成功地設計了新居聚會一幕，在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心情及整體氛圍上造成了巨大的反差。聚會逐漸進入高潮，氛圍輕松快樂，主客開懷暢談，一起觀賞維克多贈送的一只美麗的玻璃大碗。就在普寧盡情陶醉于快樂、展望未來的時刻，哈根博士不得已把不幸的消息相告，普寧如從快樂的巔峰跌入悲傷的低谷，一切希望和人生計劃頃刻間成為泡影。在此，人生狀態(tài)的兩個極端并置在一起，形成強烈的對比，悲者愈悲，黑色幽默手法運用得淋漓盡致。

作品以眾多極具戲劇性的場面烘托主人公悲劇命運，反襯小說主題，突出人物的幻滅感和失落感，成功地塑造了“反英雄”人物。普寧不是傳統(tǒng)小說中的英雄角色，但也不是一敗涂地、一無是處的小丑人物。納博科夫的創(chuàng)作深受《堂吉訶德》的影響，長期的流亡生活使他對藝術形象堂吉訶德心懷同情和理解。他筆下的普寧與堂吉訶德?lián)碛斜姸嘞嗨浦帲阂粯邮撬诃h(huán)境的笑柄人物，一樣過著飄浮不定、游俠式的生活，一樣歷經(jīng)苦難和挫折、備受身心折磨，一樣對生活表現(xiàn)出不懈追索的執(zhí)著。兩者也有明顯的不同，堂吉訶德終究耽于幻想，脫離現(xiàn)實，行動盲目，導致自我毀滅。塞萬提斯與納博科夫?qū)λ麄兊闹魅斯挠璧母星楹吞幚矸绞揭泊笙鄰酵?。堂吉訶德四處碰壁，受盡嘲弄，以可笑的“騎士”形象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納博科夫雖然刻畫了普寧滑稽可笑的一面，但著重表現(xiàn)人物的痛苦，行文流露出作者的同情。不僅如此，在塞萬提斯筆下，僅有的希望都蕩然無存，主人公最后的醒悟和倒下象征著一種價值觀的破壞或失??；納博科夫則肯定了人物的某些方面，例如正直完整的人格、堅強勇敢的精神。因此，納博科夫并非塑造一個取悅和娛樂讀者的喜劇性人物，而是通過主人公在一個日益庸俗、價值觀扭曲的環(huán)境中體味到的苦痛來促成他的偉大和高貴。

作者以美丑相斥的局面凸現(xiàn)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迂腐的價值觀。同為知識分子，溫代爾學院的同事以模仿普寧為樂，視他為笑柄，嘲弄他的遭遇。麗莎膚淺、虛偽、虛榮，是納博科夫塑造的一個典型的媚俗人物。作者在小說中巧妙地運用松鼠意象來表現(xiàn)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索求無度、忘恩負義的人物形象。麗莎的一次次欺騙和離開不斷地給他帶來沉重的打擊，而讀者正是通過這些打擊看到了普寧的堅強和尊嚴，看到了他“壓力下的風度”。他完整的人格就像破碎玻璃杯下面的完好無損的玻璃碗，“孤獨而莊嚴地給放在碗柜那層最安全的架子上”(p.218)。通過新居聚會結(jié)束后清洗餐具的一幕，作者再次使用對比手法，通過玻璃杯與玻璃碗的反差營造悲喜交加的氛圍。讀者的心情隨玻璃杯的破碎聲低沉，但是，維克多贈予他的寶貴的玻璃碗幸好安然無恙，至少讓讀者放下懸著的心，畢竟普寧并沒有也不會徹底地被摧毀。走出挫折和痛苦的深淵，他迎著晨靄而去，像那只玻璃碗，浮出水面，終究保持其生命的完整性。

“反英雄”人物的刻畫是這部黑色幽默小說的重頭戲。主人公一方面滑稽可笑，歷經(jīng)苦難，一方面他具有高尚的人格，堅強不屈，自尊自強，深深激起讀者的理解和同情。黑色幽默效果從而在各矛盾因素統(tǒng)一于一體的人物形象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

三、存在主義哲學主題的思考

對人生的存在主義思考是這部小說的又一個藝術魅力，具體體現(xiàn)在人生的困境和社會的荒謬性兩個方面。黑色幽默小說作家認為，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虛無的，失敗和痛苦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人類應該將荒誕進行到底，以笑聲對付痛苦和失落。如上文所述，《普寧》著重描寫主人公在異域文化中經(jīng)歷的辛酸苦難，突出人類生活中的痛苦問題。普寧恰似一座孤島，與新的環(huán)境顯得格格不入，感情生活歷經(jīng)磨難。普寧對人生的兩次感悟更加深刻地反映了小說的痛苦主題。小說還從各個側(cè)面表現(xiàn)社會生活的荒誕性。溫德和麗莎是荒唐可笑的父母：維克多具有天才般的藝術天賦，卻沒有得到父母的支持，反而令他們感到憂心忡忡；溫德因為不喜歡維克多而不愿意承擔撫養(yǎng)責任。維克多所在的學校是荒唐的學校：他唯一尊重的教師雷克是一位公認的藝術家，但校方留住他不是出于教學方法和效果的考慮，而是因為當時“時興教員隊伍里至少應有一位出名的怪物”(p.114)。溫代爾學院的職位人選也顯現(xiàn)出荒誕性：法國語言文學系主任布勞倫吉居然不喜歡文學，又不懂法語?，F(xiàn)代社會壓抑人性、消磨人的個性，就像一臺出了問題的機器，因為，“他們毫不理會鐵莫菲那種絕妙的個性。現(xiàn)世要的是一臺機器，而不是一個鐵莫菲?！?p.202)在一個荒誕不經(jīng)、滑稽可笑的世界中，普寧遭遇一個又一個打擊，經(jīng)歷人生的失落，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為了在艱難的生活中求得生存，普寧回憶過去、沉醉于俄國古文化和古典文學的研究，聊以自慰，尋求精神的解脫。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普寧》是一部糅合了喜劇因素和悲劇因素的黑色幽默小說，通過幽默戲謔的筆觸表現(xiàn)悲劇主題，折射人類生存的困境及世界的荒誕性。黑色幽默在小說中無孔不入，體現(xiàn)在書名、人名、主題、人物刻畫等各方面，帶有后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敘述手法也進一步增強了黑色幽默效果。納博科夫繼續(xù)發(fā)展現(xiàn)代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同時在他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實驗中邁出可貴的一步，為世人留下了這部具有自傳色彩的黑色幽默經(jīng)典之作。

(林莎萍：廣東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 郵編：5100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