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農(nóng)村婦女,一個不識字的農(nóng)村婦女。
我卻有嚴(yán)重的失眠癥,常常地,躺在床上,睜著一雙大眼,一直睜到天亮。
我的眼睛真的很大,年輕的時候還很美,雙眼皮,一張永遠(yuǎn)曬不黑的白里透紅的臉。可如今,大是大,卻多了黑眼圈,還多了一嘟嚕波浪一樣的眼袋,臉也再不是白里透紅,而是黃里透黑了。
我住的村子,在一座省城的邊上,省城一天天地在拆舊蓋新,村里也在一天天地拆舊蓋新。剛結(jié)婚到這村里的時候,住的是三間土坯房,后來土坯房換成了磚房,后來磚房換成了兩層樓房,如今,兩層樓房又換成了多層樓房了。
房子自是愈換愈好,可日子,卻愈過愈有點糟心了。
我知道,我的失眠許多人不相信,他們會耷拉了眼皮說,不會吧,你?
我懂他們的意思,他們無非是在說,你,一個不識字的人,失的哪門子的眠呀?
我覺得他們那眼皮就像一扇緊閉的刀槍不入的門,它使一個被激怒的人找不到一點反擊的辦法。
外人也就罷了,有時這扇門還出自我的親人。
我的親人,丈夫李永志,還有女兒李小星。
我的父母早就去世了,丈夫和女兒是我唯一的親人。親人應(yīng)該是最叫人放松的人了,可和他們在一起,我總是有些緊張,就像一只進了狼群的羊,隨時都可能被傷害一樣。
我知道不該這么想,親人的關(guān)系怎么會是狼和羊的關(guān)系呢?可是,我管不住自個兒,一見到他們就緊張,一緊張就想到狼和羊,我不想做一只任人宰割的羊,就總是裝得牛烘烘的,比他們還了不起的樣子。
丈夫大學(xué)畢業(yè),是一名中學(xué)老師,今年退了休,每月還能拿到兩千多塊錢;女兒高中畢業(yè),在離村子不遠(yuǎn)的一家工廠上班,每月也有一千多塊錢的進項。我呢,每月的進項,羞死了,只有三百塊錢,還一半是村里給的養(yǎng)老金,一半是分發(fā)報紙的報酬。
報酬高點的活兒其實也有,比如打掃街道,每月三百元,可我不想干,我覺得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會因此更瞧不起我。分發(fā)報紙雖說掙得少點,但報紙上有字,那些識字的人被一個不識字的人把字分在手里,這多少會給我?guī)硪稽c莫名的快感。
我不知道日子怎么就過成這樣了,當(dāng)初結(jié)婚的時候,李永志不要說中學(xué)老師,小學(xué)老師還沒當(dāng)上呢,每天和我一樣,扛了鋤頭下地,鋤不了一會兒就被我落出好遠(yuǎn),誰見了誰說,李永志你比你媳婦可差遠(yuǎn)了。女兒就更甭說了,今年二十八歲,一半的年頭都是靠我來侍候她的,十四歲之前,我上廁所她都要跟到廁所,半步不肯離開。
過去的這些事,每天都像電影似的在我腦子里過兩回。但我是不能說出來的,一說李永志和李小星就譏諷我:屋里怎么一股霉味兒啊?他們顯然是不愿回想過去的,因為他們過去不如我。唉,親人又怎么樣,親人也一樣的勢利呢。
過去的事不能說,那就說當(dāng)下吧,可當(dāng)下的話他們更不想聽,他們總是說,這話可別出去說,人家會笑掉大牙的。因為我總是把張三說成李四,把王五說成趙六。我心里其實明白是哪一個,但不知為什么一說就錯了。我說的都是當(dāng)下報紙上的消息,是看報紙的人念出來的。我愿意把報紙上的消息說給他們。可李小星還是刻薄地說,送報紙就送報紙,念報紙就免了吧。這時李永志就在一旁嘿嘿地笑,他也許是想緩解氣氛,但也許就是幸災(zāi)樂禍,因為他笑的結(jié)果,總是讓李小星對我愈發(fā)地不恭。
逢到這時候,我的兒子李大星就會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和李小星是雙胞胎,十九歲的時候在一起車禍中被撞死了。我想,要是他還活著,就不會是李小星這樣子。可是,他當(dāng)真不會嗎?
那一年,大星開始交女朋友了,他愛那女孩子愛得發(fā)瘋,可是有一天,女朋友忽然提出了分手,分手的理由竟是,她不想她愛的人的母親是一個不識字的農(nóng)村婦女。這話她是讓李小星傳給大星的,大星一聽騎了摩托車就出門了,沒多一會兒,就傳來了摩托車和汽車相撞的消息。
那一年,我多少次地在大星的墳前哭得死去活來,我說,大星,該死的是你這不識字的媽啊!
我看見李永志和李小星也多少次地去過墳上,他們也都是單獨去的,回到家里誰也不跟誰提起。平時他們也不提大星,就像大星壓根兒沒存在過一樣。這讓我的失眠更重了,我懷疑,他們是為了跟大星說我的不是才單獨去的,在他們心里,一定是覺得大星的死全都該算在我的賬上。
他們要把這話明白地說出來也就好了,可他們誰也不說,對我跟往常一樣,不親熱也不疏遠(yuǎn),看我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他們還拿件衣服給我披上。一披我就醒了,但我不敢睜眼,一睜眼他們就會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似的,眼皮一耷拉就走開了。我一點不感激他們,他們要真對我好,就把眼皮抬起來,眼睛看著我說話。我也恨我自個兒,躺在床上睡不著,歪在沙發(fā)上倒睡著了,難怪人家說,失的哪門子的眠呀。
這一天,我送完報紙回到家里,見李永志正坐在陽臺上的小桌前吃早飯。
每天我都能見到這樣的情景:一抹陽光,一張小桌,兩把藤椅,幾盆月季花,明亮得叫人發(fā)暈的落地窗,一個坐在藤椅上吃飯或喝茶或看報的男人。
我不得不承認(rèn)這情景挺叫人心動的,要是我坐上另一把藤椅,和這個男人一起吃飯、喝茶或者看報,當(dāng)然就更好了。但我知道,只要李永志在,那把藤椅我一輩子都不會坐上去的。因為那是他的地方。
他的地方還有書房,書房里有兩個書柜,一張書桌,一臺電腦。平時他不是在陽臺上,就是趴在電腦跟前。不知為什么,我一直對他的地方耿耿于懷,我說,一張餐桌還不夠你吃飯嗎?一張茶幾還不夠你喝茶嗎?就那兩本半書,哪兒不能放,還非要占個房間嗎?
這樣的話我說過不止一遍,氣得李永志多少天不理我,但我還是要說,他不顧我的反對,裝修啊,買家具啊,做都做成了,我還不能說幾句嗎?他的書當(dāng)然遠(yuǎn)不止兩本半,兩個書柜還裝不下呢,可誰讓他搞得我總是沒來由地發(fā)慌呢,不這么說心里就更慌了。李永志倒是說過,怎么是我的地方,你也可以進來啊,書你也可以……可以翻啊。他不得不把讀說成了翻。我就愈發(fā)地惱火了,我說,我才不進呢,我才不會有倆錢就燒包呢。
我非常明白,李永志不是那種有倆錢就燒包的人,但我管不住自個兒的嘴。結(jié)果,我就不得不為自個兒的嘴付出代價:只要李永志在家,我就絕不靠近他的那些地方一步。
我不能靠近的還有李小星的“里間”。如今人們都把睡覺的地方叫臥室了,我卻還是習(xí)慣叫“里間”。住平房的時候,大家都叫“里間”的,一住樓房,說改就改了,要是跟李小星說“里間”,她會裝傻充愣地說,什么叫“里間”啊?我便會沉了臉說,別人忘本行,你李小星可不該。李小星也變了臉說,我說什么了你就至于這樣?我和李小星常常這樣地變臉,所以她的“里間”我也是絕不去的。最初她不在的時候我倒看過幾回,窗簾、床單、沙發(fā)以及靠背墊都是大紅大綠大黃的顏色,鮮亮得就如同走進了布店;地板上、窗臺上、桌子上、床鋪上……所有的地兒都干干凈凈,一塵不染。有一回李小星下班回來問我,你去我屋里了?我吃了一驚,嘴上說,怎么了,我就去不得了?李小星說,難怪地板上有根頭發(fā),我的拖鞋也撐得走樣了。打那以后,我就再沒去過她的“里間”。
我也有我自個兒的地方。我的地方是書房隔壁的一個小“里間”。對面是我和李永志共同的大“里間”,但我很少去,多半時間都在我自個兒的地方。
我的地方很簡單,一只衣柜,一張三屜桌,一把椅子,一張單人木板床。木板床的下面,還有一張四方的小地桌,一只小板凳。吃早飯的時候,我就把小地桌和小板凳拉出來,一個人在這里吃。我喜歡明亮的陽臺,但更舍不下這些舊東西,它們大多是我的陪嫁,我把它們當(dāng)成一群窮親戚,任何時候?qū)ΩF親戚都不能做勢利小人的。它們確實樣式老舊,做工粗糙,要不是我的拼力保護,李永志和李小星早把它們當(dāng)垃圾扔掉了。我對他們說,扔它們就不如先把我扔掉。這話就像打架時忽然出現(xiàn)的匕首一樣,嚇得李永志和李小星立馬就退卻了。
從平房往兩層樓房搬的時候,我也說過這話,他們也有過一樣的退卻,但我還是覺得自個兒輸?shù)猛K,到了到了,就只剩了這幾樣舊家具為伴了。依我的心愿,是要把那幾間磚房留下來的,那里的每一塊磚上都流過我的汗水,李永志上大學(xué)走后,房子是我自個兒找人蓋起來的,那里的每一樣?xùn)|西都和我情深意厚??墒牵钣乐舅麄儾桓?,村委會的人也不干,因為按照村委會的規(guī)劃,平房是要一律推倒的,推倒后要建大片的廠房。我可以嚇住李永志他們,卻嚇不住村委會的人,他們要是真當(dāng)垃圾一樣把我扔掉,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蓛蓪訕沁€沒焐熱,村委會的規(guī)劃又變了,要把兩層樓房推倒,讓大家住進鴿子窩似的單元房里去了。我堅持在兩層樓房里住到了最后,直到推土機把圍墻推倒,橫沖直撞地來到窗下,我才被李永志和李小星一人一只胳膊拽了出來。
我來到廚房,往鍋里添些水,準(zhǔn)備做我的早飯。我的早飯是一碗棒子面粥,半拉饅頭,幾根咸菜。多少年都是這么過來的,李永志早先也是。可這些年李永志把早飯改成牛奶、面包了,說一吃棒子面就鬧肚子。我也鬧,卻是喝了牛奶鬧,有一回在李永志的攛掇下喝了半杯,半天肚子都脹鼓鼓的下不去。我便知道,我和李永志這輩子都要你東我西地扯鋸了。這真叫人難過,有時直想大哭一場,可是,一些事絕不會因為哭而改變一丁點的。
粥做好了,我回到自個兒的“里間”,把小地桌、小板凳從床下拉出來。再到廚房盛粥時,發(fā)現(xiàn)李永志也在廚房,水管被他開得嘩嘩的,那只喝牛奶的玻璃杯在他手里反反復(fù)復(fù)地被搓洗著。
我站在他的背后說,浪費是極大的犯罪。這是報紙上早就說過的話。我最見不得他們在廚房嘩嘩地用水了。我把廚房也看成自個兒的地方。
李永志沒有回應(yīng),水仍嘩嘩地流,杯子卻忽然嘎巴一聲,像是碎了。
果然,我看見他回轉(zhuǎn)身,將一只碎成兩半的杯子扔進了垃圾桶里。
我吃了一驚,但還是問,好好的咋就碎了?
他仍沒回應(yīng),伸出一個指頭在水里沖了沖,便離開廚房往他的陽臺去了。
那根指頭像是被劃破了。我不甘心地問他的后背,說呀,好好的咋就碎了?
我聽到他說,我怎么知道?
聲音很大,像是真的不知道,又像是忍無可忍了。
我希望他是真的不知道,希望那是個劣質(zhì)的杯子??赡潜佑昧嗽S多年了,有一回掉在地上都沒摔碎。
我這邊端了粥回到“里間”,聽到陽臺那邊有個女聲兒響起來:
耳邊廂又聽得初更鼓響,思想起當(dāng)年事好不悲涼……
我知道是李永志又在用假嗓兒了,這唱法在戲里叫青衣,電視里常有又高又丑的男人這么唱。
我想,他要真是忍無可忍,就是因為我的那句話了,那句話干涉了他用水,還鸚鵡學(xué)舌學(xué)了報紙上的話,他曾說過,跟別人學(xué)倒不如說自個兒的話好??删退闶沁@樣,他就至于忍無可忍嗎?
我把小“里間”的門關(guān)得緊緊的。李永志的假嗓兒仍是無孔不入。我不喜歡李永志忍無可忍,更不喜歡他發(fā)出這聲兒。這點李小星倒跟我一致,李永志一唱,我們就像老鼠躲貓一樣躲進自個兒的“里間”里。
遭不幸擄金邦身為廝養(yǎng),與程郎成婚配苦命鴛鴦……
李永志一張口就是這段,不知聽了多少回,我才把戲詞聽出來了。我想,戲詞安我身上倒合適,我是多么苦命啊!
吃完早飯,我就扛起鋤頭出門去了。李永志仍在唱,即便不下地,我也不能在家里待了。經(jīng)過客廳時,見李永志站在窗前,面朝了窗外,肩膀隨了一個長長的拖腔有些抽搐。我不能分辨他是真的在哭還是拖腔鬧的,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覺得他要回過頭時,我急忙開門走了出去。
肩上這把鋤頭,也是和小地桌一樣放在床底下的,它長把短身,玲瓏輕巧,是我當(dāng)年從娘家?guī)н^來的,鋤刃磨得幾乎都快如鐮刀了。放在床底下的還有鐵锨、三齒什么的。這些東西他們也曾要扔掉,說我承包的那七分地給別人種算了,這房子沒地下室,往哪兒擱呀?我說,有我待的地兒就有它們待的地兒。其實,我覺得陽臺上是放這些東西的最好的地兒了,可李永志要在那里放圓桌、藤椅,我只好就把它們委屈到床底下了。我對它們說,你們是粗人,粗人是不能上臺面的。可我又對李永志說,它們是寶貝,沒有它們就沒有你的今天。
我的言外之意,自是指他上大學(xué)那幾年,我全憑了它們掙工分在家養(yǎng)活他。李永志倒也沒否認(rèn),他有些軟弱地說,那就掛到陽臺的墻上去吧。
我沒有掛。我很想讓他的軟弱繼續(xù)下去,只要不掛,他就會欠我一份什么。再說,他不在家的時候,我也想在藤椅上坐一坐,坐在藤椅上的時候,我也不想抬眼看見一堆粗笨的農(nóng)具。
我提了鋤頭,走出樓房,走出村子,向村外的菜地走去。
我常常為自個兒的這種日子有些疑惑,住著城市人一樣的樓房,下樓卻扛了鋤頭;丈夫裝了一肚子的學(xué)問,自個兒卻大字不識一個;女兒每天騎了摩托車來來去去的,自個兒卻連自行車都沒敢碰過……
時而會遇到和我一樣扛了農(nóng)具下地的人,我便想他家的農(nóng)具也不知放在哪兒。但我能肯定,誰家的農(nóng)具也不會像我家一樣放在床底下的。這么想著我便有些淚眼模糊。我把淚水抹在鋤把上,一次又一次的,鋤把被抹得都亮起來了。
一走出村子,就聞見地里的味道了,也聽見地里的聲音了。不常下地的人,是不懂這味道和聲音的,別看李永志滿肚子的學(xué)問,他也不懂,他只會說,什么什么綠了,什么什么黃了,什么什么紅了。像茄子什么味道,黃瓜什么味道,西紅柿掉在地上什么聲音,地下的蘿卜是怎么拱裂地皮的,他一概不知。菜地對他就像個沒有來往的鄰居,熟悉得很,也陌生得很。而菜地對我,卻是一片樹林子,我便是林子里的鳥兒,林子里的每一片葉子每一聲蟲叫,跟我都是親的。
我種的七分地,臨著一條田中的小路,小路上孤單單的一棵垂柳,正長在我的地邊上。每回來地里,我都要靠了垂柳坐一會兒。長長的枝條垂下來,善解人意地?fù)崦摇?/p>
從這邊望出去,地的那頭有一排溜兒低矮的房屋,房前時而有女人、孩子在走動。那是租種菜地的外地人自個兒蓋起來的。我曾去看過,屋里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吃飯拿磚頭當(dāng)飯桌,睡覺拿稻草當(dāng)炕被,穿的衣服全是臟兮兮的深顏色,好像一輩子都沒洗過??煞孔永锏呐诵θ轁M面地迎接我,說不了幾句話就能哈哈地笑一陣。我猜她在這房子里一定是如意的,如意的女人住哪兒都會笑的。
如今村里的地大多租給了外地人,本村種地的人是愈來愈少了。我想我這七分地,是到死都不會租出去的,沒了它,我這只鳥該在哪里落腳呢?
在這七分地里,我種了青椒、茄子、黃瓜、豆角、香菜、生菜、土豆、西紅柿等等,每個畦子都干干凈凈的,沒有一棵雜草。今兒鋤頭是用不上的了,我早知道。但就像一個小學(xué)生的書包,沒有功課做也是要背在身上的。
地邊上的幾個畦子種了茄子,茄棵子長得很旺,深綠色的枝葉散發(fā)出濃郁的青澀的味道。棵子上已隱約可見剛剛結(jié)上的拇指大的茄子。不過,有的棵子主干與枝干之間生出了瘋杈,主尖也躥得老高,這些一會兒都要把它們掐掉,不然茄子可就難長大了。
看著茄棵子,我忽然覺得自個兒就仿佛那拇指大的茄子,對自個兒的事做不得一點主,假如沒人把瘋杈、主尖掐掉,就注定要成廢物了??墒?,誰是那瘋杈?誰又是那掐瘋杈的人呢?莫非,還可能時光倒流,退回到自個兒能當(dāng)家做主的年代嗎?
我知道我又在胡思亂想了,這種想不會有一點結(jié)果,但它就像發(fā)酵的面起子,一遇機會就要酸上一回,擋也擋不住。
我想起李永志退休后也曾來過地里,他說要幫幫我。我很高興,想想倆人一起在地里干活兒,總比一起坐在陽臺上要自在得多。可是,地里的活兒他總想指導(dǎo)我,總是說書上如何如何說的,好像一個不看書的人就種不了菜似的。我不甘心,就挑他的毛病,他前面鋤草,我后面就再鋤一遍,他前面扒畦子,我后面就再扒一遍。這樣一次又一次的,他終于再不肯到地里來了。這讓我真是痛快,但也真是傷心,不明白自個兒為什么一定要把他氣走。我甚至還不管不顧地質(zhì)問他,你干嗎要來?我去過你的陽臺去過你的書房嗎?
有時想想,自個兒是不是太過分了?可要是依了他,這菜地不也成了陽臺成了書房了嗎?我想我不能一退再退了,平房搬樓房的事我擋不了,菜地變“陽臺”變“書房”我是一定要擋的,我要記住,菜地是我的,是我自個兒的,不屬于他們?nèi)魏稳恕?/p>
我知道我種的這些菜們,遠(yuǎn)不如市場上的好看,可就像養(yǎng)孩子一樣,好歹也是自個兒的,丑也覺得親。有一回把幾根又細(xì)又彎的黃瓜拿回家,李永志不放過地說,看看,要聽了我的就不會長成這樣子。我說,長成什么樣我也不嫌。李永志說,可我嫌。李小星也跟了說,我也嫌。我不由地抬手就打了李小星一個嘴巴。李小星跑回房間哇哇大哭。我也哭了。李永志誰也沒哄,一個人跑到陽臺上唱“耳邊廂”去了。
我猜,他們要我把地給別人種,大約也是把我看死了,覺得我注定種不出什么名堂了??伤麄儾欢貌幻貌恢匾?,重要的是我需要種它。只要種著,茄子小不小黃瓜彎不彎我就顧不得了。其實,我也挺恨自個兒,生產(chǎn)隊集體勞動那會兒,我總是最好的,到這會兒,咋就成了最差的了?
我坐在地頭上,想的時間大約是太長了,就聽那邊的西紅柿地里有噗、噗的聲音。我明白這是西紅柿們等得不耐煩了,要我快些去照看它們呢。
沿著中間的一條壟溝往里走,兩邊高的矮的,紅的綠的,清香的刺鼻的,平淡的惹眼的,一股腦地簇?fù)碇摇N揖拖裨诮邮苤粓鍪⒋蟮臍g迎儀式。
我看到,架上的豆角們挨在一起,你碰我我碰你的,打著歡迎的拍子;一根根的黃瓜從葉子后面鉆出來,搶著要我看見;纖細(xì)的香菜們擠在一起,搖頭擺尾地向我打招呼;原本安靜的青椒棵子此時也有些鬧騰,趁著一股風(fēng)呼呼涌涌地往我身邊擠,其中一棵還絆住了我的一條腿。我不住地走著,不住地被絆得停下來。忽然,刺啦一聲,不知被誰拽了一下,衣袖還被扯開了口子,正有些惱火,卻見是竹竿搭起的西紅柿架,還有兩個紅亮亮的西紅柿躺在架下。我便明白,是它們在對我作提醒呢。
我一手一個地?fù)炱鹚鼈?,用衣襟擦拭著它們身上的泥土。我的衣襟?jīng)常帶有菜們的泥土,為此李小星多次指責(zé)我不講衛(wèi)生。我說,你不懂,衛(wèi)生是衛(wèi)生,親是親,兩碼事。李小星就更不懂地說,什么親不親的,誰跟誰親呀?
不遠(yuǎn)處有個正在澆地的女人,扛了鐵锨,在她的菜地里走來走去。她喜歡讀書,因為讀書向往城市,因為向往城市而嫁到了城里,最近退休了,就又回來種地了。她的菜種得也不好,可村里許多人都羨慕她,說,看人家閑在的,種起菜來了。人們對我,就沒一個人這么說,就像不同人家的兩個孩子,富人家的孩子,人們就可勁地夸。
女人的不遠(yuǎn)處是一片果樹,果樹下有個撅了屁股鋤草的男人,這男人干過數(shù)不清的行當(dāng),木匠、瓦匠、糊裱匠、修鞋匠、菜販子……可沒一樣干成過。如今,他又開始種果樹了。據(jù)說他是最不屑種菜的,因為生產(chǎn)隊那會兒他當(dāng)過蔬菜技術(shù)員,干膩了。也許這輩子他最有希望干好的就是種菜了,可他偏偏不干。人們對他是愈來愈耷拉眼皮了,都說他這樣的人,種果樹也一準(zhǔn)兒成不了。唉,人們就是這樣的勢利。
我抬頭看了看太陽,太陽也正看著我,刺得我立刻把眼睛瞇起來了。但這也讓我喜歡,至少它不會對我耷拉下眼皮。太陽下是一片灰白的云彩,云彩下面是一片樓房和幾根煙囪,煙囪里冒出的黑煙,很快就升到云彩里去了。我知道那樓房和煙囪就是李小星所在的工廠,因為那個工廠的存在,李小星才可以不必下地,才可以每月拿到一千多元,才可以不屑自個兒的不識字的親媽。此刻,我不愿去想李小星,倒更關(guān)心天上的太陽,我想要是那片云彩愈來愈多,愈來愈黑,把太陽擋住了可咋辦?
接著,我開始為喜歡喝水的黃瓜澆水。我發(fā)現(xiàn),從機井里抽出的水量是愈來愈小了,流到我的壟溝里,只剩了淺淺的一個溝底。誰都知道,這些年工廠建得多,喝的水也多,比蔬菜喝的水多多了,聽說,多少年之后,人喝水都難了呢。可是,沒有一家工廠因為水少了就停建或者少喝一點。建工廠的那些人,一準(zhǔn)兒比李永志還有知識吧,卻還不如我一個不識字的人呢,我給菜們喝水的時候,都能約束自個兒,只要濕遍了地皮,就再不會多給一點。我跟菜們親,跟水們也一樣親。
水流得是太慢了,這邊澆著黃瓜,我那邊就去掰茄棵上的瘋杈和主尖,掰完了,又去摘了幾個熟透的西紅柿?;貋碓倏矗S瓜地濕了一半還不到。我抬起頭,見太陽都快到頭頂上了。我想自個兒不回也得回了,該做午飯了,不回去,李永志和李小星又要進廚房去了。想到他們進廚房,我心里不由得就一陣發(fā)慌。
回到家里,果然見李永志和李小星已在廚房里了。
李永志和李小星,一人占了個水池,一個淘米,一個洗菜,之間的水龍頭被他們撥過來撥過去的,嘩嘩的水量,澆兩個畦子的黃瓜都夠了。
我的出現(xiàn),仿佛把他們嚇了一跳,就像被大人發(fā)現(xiàn)的正做壞事的孩子,他們臉上都有些驚慌。
若是這驚慌繼續(xù)下去,我也許會好受些,但只瞬間,他們就轉(zhuǎn)過身,耷拉下眼皮,換了若無其事的樣子了。他們一個繼續(xù)淘米,一個繼續(xù)洗菜,李永志還說,你甭管了,歇著去吧。
我手也沒顧得洗,臉也沒顧得擦,衣服也沒顧得換,渾身上下掛滿了塵土,兩只手,一手拿了鋤頭,一手提了包在手絹里的西紅柿(我的口袋里永遠(yuǎn)帶著手絹,李小星用的面巾紙、濕巾什么的我從沒用過)。我想我這樣子一定引起了他們的嫌惡。
我說,為什么我就甭管了,不配給你們做飯是不是?
李小星轉(zhuǎn)回身看了我說,媽,你還講不講理呀?
李小星的眼睛也很大,很像我的,只是沒有眼袋,沒有黑眼圈。她二十八歲了還不肯嫁出去,仿佛就為了在家和我這個當(dāng)媽的作對。
我扔下鋤頭和西紅柿,一步上前把水龍頭關(guān)了,廚房里立刻安靜了許多。我說,是你們不講理!
我的嘴唇有些哆嗦,聲音抖得都不像自個兒的了。
廚房里的地板、櫥柜、灶具,都是全新的,鍋碗瓢勺也是全新的,新得晃眼。但這些都不是我喜歡的,選買時,我喜歡的他們?nèi)紦u頭。最后,他們只勉強同意了我的一條意見,就是把我用過的那只藍花碗和那雙炒菜炒煳了頭兒的竹筷子留下來。
我把廚房當(dāng)自個兒的,也許多少是在虛張聲勢,自個兒待在廚房的時候,其實跟它是很有些陌生,很有些慌亂不安的。
因此在廚房里吵架,我一點沒有主人的氣勢,我的嘴唇依然不爭氣地哆嗦著。
但讓我沒想到的,是李小星的嘴唇也哆嗦起來了。她好像想說什么,只是哆嗦得說不出來。就見她急得眼圈都紅了,緊接著,眼淚吧嗒吧嗒也掉了下來。
她還委屈得什么似的,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不知什么時候,李永志已退出去了,他總是這樣,不屑跟我針鋒相對。
我搶占陣地似的站在李永志的位置上,用淘米的水洗了手,然后開始繼續(xù)淘米。
一邊淘我一邊等待著李小星的攻擊,她會說,這是洗手的地兒嗎?還有衣服,衣服怎么不換?
我會說,你媽洗手還要看地兒嗎?你說說,這個家哪不是你媽的地兒?我還會說,誰規(guī)定做飯就得換衣服了?忘了你小時候了?我一身大糞味兒你還直往我懷里鉆呢!
她會說,正因為小不懂事才往你懷里鉆,這會兒打死我都不會了。
我會說,知道你不會,所以我才叫你明白,人不能忘了本,忘了本就不配做人了。
她會說,你用筷子炒菜、用手絹包西紅柿就是不忘本啊,我還嫌那筷子燙手呢,還嫌那手絹擤過鼻涕呢!
我會說,那你就甭吃西紅柿,甭吃我炒的菜。
她會說,不吃就不吃,我餓死也不會吃的!
可米都淘完了,我也沒聽她說出什么。她的菜也沒再洗,身子也沒再動,只聽到有輕輕抽泣的聲音。
我到底沒沉住氣,還是先開口道,李小星你哭給誰看,要哭出去哭去!
李小星真的就向廚房門口走去了,好像甘心做我手下敗將的樣子。
可剛走出門口,她忽然又返了回來,眼睛睜得老大,不作聲地望著我。
她的眼睛跟我的太像了,我心里不由得有些發(fā)毛。我說,你想干什么?
李小星開口說道,王大妹我知道你恨我。
王大妹是我的名字,她居然叫起我的名字來了!我提起那兜西紅柿,氣急敗壞地朝她扔了過去。
李小星一閃身,西紅柿正砸在了門框上,流出的汁液立刻把手絹和門框染紅了。
李小星卻沒有被嚇倒,她繼續(xù)說,王大妹我就替你把心里話說出來吧,李大星是我李小星害死的,要不是我把話傳給李大星,李大星也不會那么急了出去,不出去也就不會撞到汽車上了。我李小星天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傳話就傳話,可偏要比李大星還急,好像天都要塌下來了,分明是火上澆油在害他嗎!我說的對不對,你是這么想的吧?你還想,要是李大星活著多好,實在要死一個,也不該是李大星而該是李小星啊!
我吃驚地看著李小星。我是想過李大星活著多好,也想過實在要死該是哪個,但我想的絕不是李小星,我想的倒是我王大妹呢。
但我不想向李小星解釋什么,她讓我一時有些轉(zhuǎn)不過彎兒來。原來大星的死她一直還在心上扛著?原來她一直以為我為這事在恨她?大星是因為我不識字才丟掉女朋友的,一家人該恨的是我才對啊!
這時,我聽到李永志在門外說,李小星你剛才叫你媽什么?
李小星說,怎么了?
李永志說,趕快跟你媽賠禮道歉!
李小星說,爸你就少裝好人吧,好歹我還沒因為我媽不識字瞧不起她呢,不像你。
李永志說,我怎么瞧不起她了?
李小星說,哼,傻子都明白,你跟我媽說過幾句話啊?去過我媽屋里幾回啊?還動不動就唱“思想起當(dāng)年事好不悲涼”。
李永志說,你懂什么,我現(xiàn)在說的是你!你媽就有一千個不是,也不該你那么叫她。
李小星說,我那么叫她不是瞧不起她,是她不想當(dāng)我的媽,她只想當(dāng)李大星的媽!
李永志說,混賬!愈說愈不像話了!
李小星說,爸,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心里未必就沒像我媽那么想過,你和我媽的區(qū)別就是一個是恨我,一個是裝著不恨我。對我媽你就更裝著了,別看咱家換房啊裝修啊你不肯依著我媽,其實你那是怕我媽,怕我媽提起過去,怕我媽說你忘本,怕你忘不了過去,你就什么什么都要新的!
李永志說,小星你是不是有病了啊?
李小星說,我沒病,好著呢!這些話我早就想說了,可你們一天天悶葫蘆似的,誰也不給我機會!
李永志說,你以為,你說出來就是對的嗎?
李小星說,知道你們不會承認(rèn),我也沒想讓你們承認(rèn),可我自個兒不能不明白,我已經(jīng)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了。
李永志說,明白明白,你明白個屁啊!
一向少言寡語的李永志,竟是罵起粗話來了!
就聽他又說,有些話,我是不便跟你們說的,因為說也難說清。跟你媽說話少,去你媽屋里少,還有那段唱詞,還有不依著你媽,都絕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能肯定地對你說,第一,我沒有瞧不起你媽;第二,大星的死跟你沒關(guān)系,這一點,相信你媽也是這么想的。
李小星說,我不信,你說的我全不信!知道我為什么二十八歲還沒有男朋友嗎?不是不想有,是害怕!怕人家來家里看見你們倆這樣子,怕你們跟人家提起大星的事,我實在不想讓任何一個外人進這個家了!
…………
我站在廚房里,一直一言不發(fā)地聽著門外的對話。水管的水嘩嘩地流著,我卻毫無知覺。
李永志大約在廚房外的小客廳里,我只能看見廚房門口的李小星,但他們的聲音都一樣讓我陌生。
我知道,今晚我又要失眠了。
我知道,午飯也沒辦法再吃了。
我知道,地里的菜們又在召喚我了。
但我還是近于遲鈍地想,他說有些話不便說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甘心,對這個家我所有的感覺都是錯的,那樣,在他們面前我就會更緊張了,因為我竟笨到與他們朝夕相處,卻對他們一無所知!
當(dāng)然,他們對我的所知也多不到哪里,可那是他們不想知道,他們想自個兒想得太多了。可我想自個兒就少嗎?對他們一無所知,到底是因為不識字還是因為想自個兒想得太多了?
我的腦子變得亂糟糟的,再也難想清楚了。
我又一次扛起了鋤頭。
從他們身邊走過時,他們害怕似的不由自主地閃開了。直到走出家門,他們才醒悟了似的叫道,你去哪兒?
我勉強朝他們笑笑,說,扛鋤頭的人能去哪兒?
他們說,還沒吃午飯呢?
我說,對我來說,睡覺比吃飯要緊,我得先找個能睡著覺的地方。
我不管他們再說什么,堅決地把門砰的一聲關(guān)死了。
向樓下走時,我聽到門又被他們打開了。還好,他們沒追下來。這說明他們對我還是有所了解的,相信我不會去做讓他們不放心的事,比如尋死什么的,頂多,不過是去菜地里哭一哭罷了。但他們不知道,眼下我是哭都顧不上了,想顧什么,自個兒也搞不清,只是扛了鋤頭一味地走了下去。
走出樓房。
走出村子。
走進田野。
我想,人要是可以不吃飯不睡覺,就這么永遠(yuǎn)地走下去該有多好啊。
原刊責(zé)編 李雙麗
【作者簡介】何玉茹,女,河北省石家莊人,1986年畢業(yè)于廊坊師專中文系,曾任《河北文學(xué)》、《長城》的小說編輯、副主編。197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已出版、發(fā)表長篇小說四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部(篇)。多篇小說獲獎及被選刊選載?,F(xiàn)在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室專業(yè)創(chuàng)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