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笑嫣然

事已至此，我能奢盼的，唯有這份虛無。

【一】

我看見時恩，在一九一七年廣州的夏天。那一日濃霧尚迷離，時恩來敲我的門，右手扶著一個已過花甲的老人。他說，我們想找葉楚琪。

我茫然。

這簡陋的莊園，我住的時間并不長，地契是一個酒樓老板賣給我的，為此，我甚至當(dāng)?shù)袅俗约鹤钚膼鄣挠耔C子。我對他們搖頭，我說你們找錯地方了，這屋子里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老人看上去很呆滯，時恩致歉，然后牽著他要走，他卻一動不動，盯著我，嘴里喃喃地說，她必定是在這里的，必定是。

我給了時恩一記無奈的笑臉，索性邀請他們進(jìn)屋，我想，是眼前的老人那雙空洞卻透著堅定與滄桑的眼睛，令我生出同情，以及好奇。

【二】

老人姓楊，叫楊佐銘。時恩的爺爺。他們要找的女子，是楊佐銘曾經(jīng)的愛人。曾共過一段患難，結(jié)婚，生子。但后來一場瘟疫，令他們不得不逃離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在奔走的途中，她和他們失散了。

時恩說，我爺爺已是病入膏肓的人，很多記憶都不在了，唯有奶奶，他這一生都惦念著。這終究是憾事。爺爺一直記得，他們失散以前住的地方，就是翠花街七十二號，所以我們從南京來了廣州，明知找不回什么，但也算是了卻爺爺?shù)男脑噶恕?

我仔細(xì)地聽，暗暗唏噓。這樣的人，這樣的情，當(dāng)真如神話一般美麗，不由得，對這位神色癡呆的老人肅然起敬。

我提議時恩和他爺爺暫時住在家里，這屋子畢竟是老人曾居住過的地方，我想他在這里，也許可以找出一些消失的記憶,總好過讓他老人家守著一片發(fā)黃的記憶，在物是人非處，滿目皆是落寞。

【三】

我是戲子。隔三差五地在戲院唱戲。時恩有時也會帶著爺爺來聽?wèi)颍缓笏蜖敔敾丶?，再返來接我。好似駕輕就熟。我亦沒有忸怩推搪。多多少少，我對時恩是心存好感的。

有天深夜回家，還在巷口，就見里面火光沖天。時恩慌了神，無論我怎樣拖住他，也沒能阻止他闖進(jìn)火海。很久很久，他們都沒有出來。

我的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臉卻被映得通紅，手心有汗，似淚珠那樣晶瑩。

左鄰右舍的人聚集過來，用微薄的水往火海里潑，那么的無濟(jì)于事。我終于哭起來。在這樣的時刻，我發(fā)現(xiàn)，時恩是那么重要。

但，我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講。

時恩和他爺爺，就像朝去暮來的夢，華麗地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抓不住，便看著他們從指尖溜走。

【四】

廢墟。兩具燒焦的尸體。我眼前發(fā)黑，昏迷過去。

警察廳將這起事故當(dāng)作意外處理，草草地記錄在案，沒有多加追究。

后來我在城西租了一間閣樓，搬出了那座只剩下廢墟的宅院。沒多久，無聊的日報上，便登出翠花街七十二號鬧鬼的新聞，寫得似模似樣。突然有奇怪的念頭，自我腦中一閃而過。我回了趟舊宅。

附近的住戶，多數(shù)都已搬離，鬧鬼一說，由此顯得更加真實。我踏進(jìn)大門的那一刻，一陣風(fēng)吹落了屋檐上的蜘蛛網(wǎng)，有一縷附在我的睫毛上，我用手指小心地除去，隨即我聽到一聲奇怪的聲響，像是誰打破了瓦罐。我倒抽一口冷氣，退出兩步。

然后我看到門環(huán)，很干凈，我再看看自己的手，沒有半點污濁。我給自己定了定心，緩緩朝屋內(nèi)走去?？蛷d、后堂、花園、走廊，原形尚在，但面目全非，四處都是焦土，朽木糜爛。

打破瓦罐的聲音再次出現(xiàn)，這一次，微弱了許多。我循著聲音過去，在廚房，我看見一個人趴在地上，伸長了手，試圖要拿一片破碎的瓦，里面有殘余的水，但是那樣渾濁。我趕緊從水缸里捧了一把還算干凈的水，放到他面前，示意他喝下。他抬起頭來看我的時候，我抑制不了內(nèi)心的恐懼，尖叫著，手里的水也灑在地上。

【五】

他是楊佐銘。

然后我知道了那場火原來是有匪徒闖入了宅子，他在與之糾纏的時候，不小心撞翻了案頭的蠟燭。兩具燒焦的尸體，一個是時恩，一個就是那喪盡天良的歹徒。當(dāng)時他從后門跌出火場，全身上下還有或輕或重的燒傷，那張臉，更是面目全非。鬧鬼的傳言便是由此而起。

但楊老爺堅持不肯同我到閣樓居住，他說孩子，我這樣會嚇壞你。低頭的一剎，我看到了他腐爛的容顏下絕望的哀傷。他經(jīng)?？人?，步履蹣跚身形佝僂，連嗓子也被大火灼傷，變成沙啞的，晦澀的，像魔鬼的低吟，但他的神智似乎清醒了不少。

我勸不了他，于是每天都給他送新鮮的飯菜。他總是穿著黑色的長衫，戴著一張京劇的臉譜，頭頂罩著斗笠，連雙手都戴著皮革的手套。我去，通常都見他坐在后院的雜物間里，陰影之中，他的呆滯和從前雖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但我總在轉(zhuǎn)身的時候偷偷落淚。心傷倍增。

【六】

我叫他爺爺，我知道他的疼痛，如果可以代替時恩，愈合他心底的傷口，我想時恩泉下有知，亦會對我感激，將我銘記。事已至此，我能奢盼的，唯有這份虛無。

有幾日，大帥請戲班到府中唱堂會，我無暇分身，便將爺爺托給鄰居六嬸代為照顧。及至回來，這廢墟一般的宅子，竟然翻新了幾成。我訝然，轉(zhuǎn)頭想去六嬸家問個明白，卻看見一個男子，軍裝，皮靴，衣著鮮亮。他就站在大門外，沖著我微微地笑，他說，宋小姐，這份禮物你可滿意？

我自然認(rèn)得他。姓姜，是大帥最得力的助手，有軍長的頭銜。我們曾在戲院碰過幾次面，難得他待人還算親和，沒有囂張跋扈的氣焰，我也就不必對他冷眼相向。我說姜軍長請講。他說以后只要不在公眾的場合，你叫我子沅，可好？

我暗暗舒了一口氣，又為自己方才的多心忍俊不禁。

【七】

宅院恢復(fù)了焚壞前的模樣，焦土的氣味，亦被后院新栽種的桂花樹的香氣掩蓋。少沅隔三岔五地來，帶燕窩一類的補(bǔ)品，或者名貴的狐裘。

眼看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冷，我想起時恩曾跟我講，南京的冬天是可以看見雪的。我出生至今，對于雪，從來只是聽說，廣州原本就是少雪的地方，即使是寒冬臘月的天，雪花也不是輕易能見的。所以當(dāng)初時恩對我描述南京的某一場大雪，我的眼里充滿希冀，他說我看上去像個天真的小姑娘。

小姑娘。我喜歡他將這個形容加諸我身上，帶著甜甜的寵溺，我?guī)缀踝碓谄渲小?

然，美眷如花，流年似水，誰都敵不過。

我與少沅在走廊上談笑時，我并不自在。雜物間被改成密室，那遍體鱗傷的老者就藏匿其中，少沅不是不知道，他也曾替我勸說爺爺搬回廂房住，但爺爺看上去始終冷漠而委頓，不說一句話，我們都沒有辦法。是以每次經(jīng)過，總是憑空覺得緊張，仿佛有一雙燃燒的眼睛，在暗處，閃著寒冷的光。

【八】

那一日，自外面回來，帶了新鮮的米餅和白糖糕。爺爺正埋頭雕刻一個木質(zhì)的人偶。雖然他戴了面具，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但他那樣專注，我便固執(zhí)地認(rèn)為，他此時必定情濃如墨，眼內(nèi)有赫赫的相思，他在雕著他心愛女子的輪廓，那是他甜蜜了半生也流離了半生的傷憾。

當(dāng)他看見我，他很快停了手，但我仍然可以清楚地分辨，那的確是一個女子的雕像，五官模糊，頭發(fā)梳成髻，也許是尚未來得及細(xì)細(xì)地打磨，只能隱約看出人偶的脖子上有高高豎起的領(lǐng)，小腿靠近腳踝的地方，是旗袍的邊。

煞時，有奇怪的念頭自腦海里一閃而過，兩手微顫，剛要遞出去的白糖糕掉在地上。

我蹲下身去，他坐在椅子上，彎下腰，我們都試圖將白糖糕撿起來。我看不見他面具背后的臉，但卻可以看到他左手腕上的一條銀色的鏈子。

因為特別，所以我記得清楚。

我很快退出密室。

六月天光，灼灼的白晝第一次讓我覺得無所適從。兩眼酸痛，淚水如潮，嚶嚶地泣于蒼穹之下。

【九】

我知，他是時恩。

我本以為，那人偶雕的是葉楚琪，時恩的奶奶，一直到我注意到人偶的衣著。就算是當(dāng)今，旗袍也未能得到大眾的認(rèn)可，多數(shù)女子仍舊羞于將身體的某些部分暴露于眾目睽睽之下；數(shù)十年以前，大清朝尚在，旗袍是根本沒有的。反倒是我，因見慣了風(fēng)月的場合，美麗的衣飾我向來無所避忌，對旗袍這樣精致的改良旗裝，是尤為偏愛的。

若不是再看見他手腕上的銀鏈，我亦不敢做出如此大膽的假設(shè)。

然，時恩，你這般欺騙，這般躲藏，可是為我？

反復(fù)想起，淚盈于睫。

我做了時恩最喜歡的菜式，著下人端進(jìn)密室。我安靜地垂手站在他旁邊，我說爺爺，這些菜都是您最喜愛的，您趕緊嘗嘗。

他抬頭看我，四目相對，咫尺的距離，卻隔著面具，隔著那場大火，遠(yuǎn)了天涯。

為此，悲哀如潮，洶涌地將我淹沒、纏繞，不得解脫。是以少沅看見我，開口便問，珈彤，短短數(shù)日，你竟憔悴不少。我尷尬地笑，無計相回避。

少沅從懷里掏出一只綠玉鐲子，問我，珈彤你嫁給我可好？

我立地而僵。

【十】

我戴著少沅送我的鐲子，端給時恩一盅燕窩粥，故意讓腕上明亮的幽綠的光，照出周圍跳躍的灰塵。我說爺爺，姜軍長要我嫁給他。

時恩拿著勺子的右手，很明顯地頓了頓，他用沙啞的聲音回答我，哦，姜軍長是好人。言下之意，主嫁，不主留。時恩，他當(dāng)真對我沒有過多的留戀？他竟忍心到了這樣的時刻也不坦白將我挽留？

我頹然地站著，看他一口一口地喝下碗里滾燙的燕窩粥，逼仄的密室，空氣幾乎凝滯。

良久，我說爺爺，你能不能將那個木偶送給我？當(dāng)作我的嫁妝。

他沒有看我，人偶已經(jīng)雕刻完成，揣在他懷里，他緩緩地掏出來，又細(xì)細(xì)地把玩了一陣，遞給我，還有掌心的余溫。只是這過程太過生硬，唯一欠缺的，就是他面具下面的表情。我不知，他有沒有為我流一滴眼淚，或者，哪怕僅僅是輕微的蹙眉。

【十一】

春光寒，流水殘，瀲滟舊曾諳。

面目全非的男子，立于巷口，看迎親的隊伍魚貫遠(yuǎn)走。半晌，不曾動過一根手指頭。左右都是斑駁的院墻，他猶記得，當(dāng)日的火自廚房蔓延，那癡呆的老人嚇壞了心臟，僵在原地。而后有年輕的男子闖入，他們撕扯，毆打?qū)Ψ?，男子不敵，撞到門板昏死過去。而他，則被燃燒的斷裂的橫梁壓住，拼死撿回了性命，卻毀了容顏。

他不過是迫于饑渴，尋食續(xù)命，未想惹出如此大的禍劫。為了填補(bǔ)心里的愧歉，他回來，想照顧這屋里僅剩的女子。那時他以為她和那燒死的年輕人是夫妻。誰想，他竟被她當(dāng)成那枉死的老人，反被照顧。更不知，一切都焚毀了，剩下的竟是朦朧的愛意。如凍土里的種子，春一暖，便蓬勃而發(fā)，只是他想，這一切他都是不能表達(dá)的。

而珈彤，衣袖里藏著的，是他送她的人偶，上面刻著一首詞：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yuǎn)。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要見無因見，拼了終難拼。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jié)、來生愿?！?

我是宋珈彤。

心知，此生難了。

助理編輯 張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