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蕾
事實證明,這起案件更像一個燙手的山芋。
一審代理律師謝有明的“政府顧問”身份被質(zhì)疑;二審代理律師翟建也被質(zhì)疑。受楊佳父親委托的北京律師,數(shù)次前往上海試圖會見殺人者均遭拒絕;而楊佳的母親——據(jù)稱是她簽署的代理委托書,至今沒有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中。
楊佳終審被判死刑的當天下午,北京律師李勁松又趕往上海市第一看守所。但他仍沒有見到楊佳。
謝有明接到委托電話是在2008年7月 1日10時40分。“檢察院的朋友問我,有點事情,你能不能幫幫忙?”當載著這位上海律師的車開到天日中路600號——上海市公安局閘北分局門口時,他意識到可能出大事了。
接手要案:揚名的機會?燙手的山芋?
謝有明成為第一個與襲警者楊佳對話的律師。他在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為楊佳提供法律援助。此后,北京的律師們也在第一時間趕到了楊佳在北京慧忠里的家,往米色的防盜門柵欄里塞進了不少律師事務(wù)所的簡介。
在擁有十幾萬執(zhí)業(yè)律師的中國,接手一樁轟動全國乃至全球的案子,對“揚名立萬”的作用可想而之。而在上海的8000多名執(zhí)業(yè)律師中,謝有明并不出名。
“這是個很好的機會。”7月6日,上海一家咖啡廳里,戴著眼鏡的謝有明認真地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不能有任何疏漏,全世界的眼睛看著,搞不好是要成笑話的。”
他小心翼翼地接受了幾家媒體的采訪,沒料到終究禍從口出。他的言論掀起了軒然大波,一時輿論鋪天蓋地而來:“‘楊佳法律意識很強,邏輯思維很清晰——那不是說他知法犯法、沒有精神病嗎?”“‘楊佳應(yīng)該會被判死刑——你這個律師憑什么論定呢?”……
人們開始聯(lián)系起他另一重身份——閘北區(qū)政府顧問。
鑒于楊佳案中被害人身份特殊,不少評論曾提出異地審理的必要性。在司法實踐中,異地審理在反腐敗案件更普遍,刑事案件則一般由犯罪地的司法機關(guān)審理。但楊佳案最終在上海開庭。
抗議聲越來越大,矛頭直指謝有明。不堪其擾之下,謝有明索性把手機交給同事。
7月12日,楊佳案進入檢察院審查起訴階段以后,兩位北京律師亮相媒體。他們稱,自己接受楊佳父親楊福生的委托,將為疑犯辯護。
楊佳生長在單親家庭,與母親相依為命。如果不是因為媒體的采訪不期而至,楊福生甚至不知道兒子殺人了——他已經(jīng) 4年沒和楊佳聯(lián)系過。
聽到消息的那刻是在7月1日晚上,楊福生一下子癱坐在地上。他接受了與《法制晚報》記者一并前來的北京律師熊烈鎖,“這案子不是律師說了算,也不是法官說了算,憑的是法律。判處他死刑我沒意見,但我需要真相。”
7月15日,熊烈鎖和北京律師孔建直奔上海市北菜鎮(zhèn)的第一看守所。楊佳被羈押在那里。但這兩位律師對結(jié)果的估計過于樂觀,他們被攔在外面,無法會見疑犯。當天下午,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第二分院向他們提供了一份當日的筆錄——“楊佳答:我只同意母親給我聘請的律師,其他人聘請的律師,我都不認可,包括我父親?!?/p>
4天后,上海市律師協(xié)會公開表示,楊佳已正式聘請謝有明、謝晉兩位律師擔任一審判階段的辯護人。一份帶有楊佳母親王靜梅簽名的委托書,出現(xiàn)在公眾視線。
但王靜梅已有一段時間沒有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
襲警案發(fā)生當天,這個女人被派出所帶走協(xié)助調(diào)查,之后杳無音信。她的姐姐王靜榮于7月17日到北京市大屯派出所報案,稱楊母失蹤。而在同一天,謝有明稱他拿到了失蹤的王靜梅的親筆簽名,成為楊佳一審的辯護律師。
“路被堵死了”
那以后,一大群熱心的北京律師經(jīng)常聚在一起討論楊佳案。
但楊佳本人拒絕接受父親委托的律師,如何尋找一個法理的突破口?7月底, 16名律師聯(lián)名上書,正式提出:謝有明涉嫌綁架楊母。
“其實不是想跟同行過不去,但是見不到楊佳本人,又找不到楊佳母親的情況下,這是案情的突破口之一?!北本┞蓭熇顒潘烧f。他曾擔任崔英杰殺死城管隊長一案中被告的辯護律師。
楊佳案的一審在聯(lián)名上書久無下文的情況下開庭了。8月26日,現(xiàn)場戒備森嚴,多家媒體和試圖旁聽的上海市民被攔在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第二分院(簡稱“二分院”)的門口。當天新華社發(fā)出的通稿言簡意賅——楊佳一審被判處死刑。
楊福生是從互聯(lián)網(wǎng)上得知兒子被判處死刑的消息的。
楊福生是一名電影制片廠的職工,一個多月前下崗。他想不明白為什么在他眼里老老實實的兒子會因為一輛自行車殺了人,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兒子會在迫近死亡時還惦記著父子間的仇恨。
9月2日,楊佳案一審結(jié)果宣布的第二天,受楊福生之托,熊烈鎖再次來到上海。“根據(jù)《刑事訴訟法》和新《律師法》的規(guī)定,律師憑借必要的手續(xù),帶著律師證、委托授權(quán)書、律師事務(wù)所介紹信,就可以會見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不需要檢察院的批準或許可。”熊烈鎖說,“我們希望與楊佳見面,如果他親口告訴我們他不要父親請的律師,那也沒有問題。”
但熊烈鎖在第一看守所、二分院、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上海市公安局等單位輾轉(zhuǎn)努力,始終被拒之門外。對此,楊父的情緒很激動,把老花鏡緊緊攥在手上。
9月9日,楊父隨北京律師李勁松、程海一并前往上海。此時距離楊佳上訴期結(jié)束還有不到3天。如果屆時楊佳本人也沒有上訴,那么死刑判決就生效了。按照中國的規(guī)定,死刑案件還要報到最高人民法院,進行死刑復(fù)核程序。一經(jīng)核準,死刑立即執(zhí)行。
楊福生此行拿到了一審判決書,并且獲知楊佳本人已提起上訴。
但父親始終感覺自己像是局外人。9月10日下午,楊父一行人來到謝有明所在的名江律師事務(wù)所,希望了解案件情況,謝有明不愿出面,最后辦公室工作人員報了警;9月12日,當李勁松和程海又一次趕到上海市第一看守所的紅色磚墻外,依然無法得見楊佳。
9月26日,楊佳的姨媽接到了上海律師翟建的電話。對方說,他已經(jīng)成為楊佳二審的辯護律師。
二審辯護:未要求證人出庭
和受楊母委托的謝有明不同,翟建在公眾場合多次強調(diào):“我是楊佳本人聘請的律師?!?/p>
這位享有“東方大律師”盛名的人51歲,把“不怕死,不找死;做戰(zhàn)士,不做烈士”作為自己的座右銘。
9月22日,翟建接到上海市律師協(xié)會的電話,問愿不愿意擔任楊佳的二審辯護律師,“我很多朋友都勸我不要接,因為這事已經(jīng)炒得沸沸揚揚了”。
但翟建接下了這個案子:“有些律師認為,不就是混個名氣嗎?我倒是覺得,我既然號稱‘上海第一刑事律師,這么影響大的案子,我覺得我有一種責任去把它做好。假如說原來有什么東西老百姓不滿意,通過我自己的工作和行動,盡量讓它公開一些、透明一些?!?/p>
9月23日上午,翟建見到了楊佳,楊佳的無所謂態(tài)度大大出乎他的預(yù)料?!半m然戴著手銬和腳鐐,但是很靈活,從樓梯上一蹦一跳地下來了。”翟建說,“我擔心手續(xù)上有讓人詬病的地方,就對他說:我們是上海市法律援助中心為你指派的律師,假如你不滿意,可以拒絕我?!?/p>
簡單交談之后,楊佳接受了翟建和來自北京某律師事務(wù)所上海分所的律師吉劍青。
“當時,我只知道楊佳不愿意接受父親聘請的律師,沒有聽說過楊佳姨媽也為他請了律師。”翟建在10月6號問楊佳,“你姨媽給你請了律師,你怎么看?”
“楊佳說,你們倆挺好的,不用換來換去了,”翟建說,“我這兒有筆錄,都是楊佳親自修改以后簽名的。”
2008年10月13日上午9時30分,楊佳案二審開庭。旁聽證從早上6點開始發(fā)放,“擔心人太多,席位不夠,”一位工作人員介紹。許多上訪者聚集在門口, 300名警察現(xiàn)場維持秩序。
容納50人的第五法庭里,楊佳的父親和姨媽都列席旁聽。開庭時間持續(xù)了7個半小時。律師翟建將辯護重心放在楊佳是否是精神病的問題上,但他提出申請重新對楊佳進行精神病司法鑒定的要求被當庭駁回。而楊佳本人在補充陳述時表示:“我沒有精神病,派出所的巡警才有神經(jīng)病!”
楊佳本人在上訴時強調(diào),希望民警證人出庭對質(zhì)。但二審時翟建除了在邏輯上論證警察打了楊佳,并沒有像謝有明一樣申請證人出庭。
“你去上海從頭到尾打聽一下,現(xiàn)在有幾個證人出庭?”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翟建說。
在這個熟人社會,盡管刑訴法規(guī)定了證人出庭的必要性,但因其人身安全和經(jīng)濟補償?shù)貌坏奖U?,證人不出庭幾乎是普遍現(xiàn)象。中國社科院刑法專家劉仁文認為,“書面證據(jù)的隨意性非常大,它最大的弊端,就是失去了法庭上質(zhì)證的機會。證人不出庭,是司法公正中最大問題之一。這個說輕一點,不利于保障人權(quán),說重一點,這是導(dǎo)致中國許多冤假錯案發(fā)生的根源。”
翟建本人也曾撰文論述過《證人不出庭,法治難實現(xiàn)》。但在楊佳二審辯護中,他認為,“不用他出庭,我一樣可以論證警察打了楊佳!”
“首先,一審申請過,證人都沒有出來;第二,我知道他們即使出來,他們不可能有別的講法;第三,有人希望證人出來,包括楊佳的媽媽出來,也是希望我給政府一個難堪。但我不希望給政府來個難堪?!?/p>
北京律師VS上海律師
“和翟建的合作實在是無奈的選擇。如果可能,我還是希望楊佳的辯護律師來自北京而不是上海?!睏罡If。盡管此前曾有媒體表示,楊佳的親屬和翟建“合作愉快”。
二審開庭前,在李勁松的建議下,楊福生和王靜榮分別寫了緊急信交給翟建,希望有發(fā)言權(quán)的他能在開庭時向法庭提出來幾點。其中包括:申請傳幾位民警和王靜梅出庭作證,申請重新對楊佳做精神病司法鑒定,并希望庭審后有機會和楊佳面談一次。
但翟建只做到了第二點?!白雎蓭熅拖褡鲠t(yī)生,怎么樣開刀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其他人在背后指手劃腳!”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他的語速很快,“我認可你們對法治進步的努力,但我個人也有自己的方式。包括有人在開庭前讓楊佳的爸爸姨媽遞了一模一樣的小紙條,搞這種小動作,有什么意思!”
而北京的律師們顯然對此不甚滿意。他們決意把上海律師的“墻腳”挖到底。之前,有律師試圖論證謝有明身份的模糊性,申請一審發(fā)回重審;目前,又質(zhì)疑翟建的辯護律師身份——因為在翟建被聘請之前,楊佳的姨媽曾為楊佳聘請了北京律師。
受“綁架楊母”一事影響的謝有明,一度生病住院。謝的一位朋友說,“他好像變了一個人,憔悴很多,以前比較白,現(xiàn)在又黑又瘦。”謝最近十分低調(diào),也不希望得罪人:“畢竟是同行,他們的目標我還是理解的,只是方式過激了。總之在楊佳這件事上,我問心無愧。”
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是公眾對上海律師質(zhì)疑的焦點。但當《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提及可能的壓力時,謝有明有些激動地否認:“以前有案子打過招呼,但這次上級絕對沒有給過任何壓力?!?/p>
翟建同樣否認了上級施加壓力一說:“在我的職業(yè)生涯中,我從來沒有被政府請去喝過咖啡,也從來沒聽說過。不管上海也好北京也好,全國的律師都一樣,都是為了維護法律的公平和正義。”
法律的公平和正義,這也是楊佳的親人和身邊的律師們反復(fù)上訪的目的所在。 10月20日下午,楊佳終審被判處死刑以后,李勁松又去了上海市第一看守所,他希望以楊福生和王靜榮的委托資格,申請到楊佳在死刑復(fù)核階段的辯護律師,“他們還是拒絕了,說我們就是這樣決定的,不讓你見。如果你認為這個決定是錯的話,可以再投訴?!薄吨袊侣勚芸酚浾咭苍?月和 9月數(shù)次聯(lián)系上海警方及其他司法機關(guān)要求采訪,但均遭到拒絕。
一直非常關(guān)注楊佳案的藝術(shù)家艾未未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公平和正義不是神話,它跟水和空氣一樣,每個人都需要,它涉及到每一個人生存的可能性。”